给我一朵酒——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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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风吹阑干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
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
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
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沿途我不厌其烦诵读这几个句子,这是我读过的写荷花的诗中最浅显、性情、生动的一首,
它被金农用他独创的漆书题在一幅荷塘图上。
每一个字,都如泥土里久埋发黑的莲根,拙雅而生趣,似水润的植物。
我珍惜地读它们,如同捧起儿子婴儿时娇嫩的完美无缺的小脸,如同拈起一颗发光的珍珠,捧在手中怕摔了,却又不忍放下。
这一首自度曲通透凉爽,似清代扬州的镂空雕,整篇有着简约的奢华;
而每一处镂刻过的玉面,泛着微淡的光芒。它给人一个错觉:荷花开时,有晨起新凉,有水窗,有扇底微风。其实荷花盛开时节,正是一年中酷暑天。
当看见了真正的荷,一片又一片盛开的荷,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误入藕花深处”,误入,不管有目的还是无目的,一进入荷花深处,就有“误入”之感。误,错误,美丽的错误,人生是一个偶然的错误,美是一个痛悔的错误,遇上你是一生致命的错误……
一大把一大把的香。
一丝一丝的香。一缕一缕的香。一块一块凝冻的香。
一荷叶一荷叶盛着的香。一团一团白云上醮透的香,那香是湿漉漉的,让云朵沉甸甸地飘不起来。
一只又一只蜻蜓的红翅碧翅上背着香呢,小飞机一样,
一飞机一飞机空运到别处,到处香气弥漫,它无处卸载自己的货物,发狂地在天空盘旋,
找不到降落点。
塘下水清浅,淤泥被太阳晒得冒着热泡泡,一泡一泡的香,被煮沸,紧裹,破裂,四散,烟雾弹一样让人的嗅觉瘫痪。一朵一朵的香,绿荷红菡萏,盛着蜜呢。
浑沌的无处可逃的香,是一个巨大的罩子,把人罩在其中。衣角吊着融融欲滴的香。钻进来满鼻孔的香。挥一挥手,攥了满手的香。
是谁打开了蓝天的抽屉,放出来一抽屉一抽屉的香?我着了魔似的在广阔的香海中、蓝天白云中奔跑、在心里一声声歌唱、呼喊和尖叫——夏如此淳厚而又澄澈地在四野展开。
荷香厚得如割不开的牛油,却是半透明的。
荷塘是一幅半透明的画。荷之雅洁,你只有走入藕花深处,才会发现原来的诗文图画全是对荷的误读。
吴昌硕的荷,齐白石的荷,张大千的荷,莫奈的荷,诗里的荷,赋里的荷,曲里的荷,散文里的荷,
都不足以描绘出它那巨大的纤尘不染的洁净。
颜料和水墨,注重其色、形和线条,却没有人能画出那种透明和冰清玉洁。我更看过拙劣的画者用大片泼墨,烟熏火燎黑乎乎一塘,那真是没看过荷的人纸上谈荷,其实是对荷的亵渎。
光是那些阔大的荷叶就足够美了。
每一片都可以胜过任何一种花。舒卷、光滑、莹碧。
大的荷叶,几乎可以裁成一件衣裳。
我猫着腰,着了魔似地在荷叶丛下面找红的白的花朵。
有些花朵高高擎在一圆儿一圆儿的绿圈上,我够不着它们。
荷的清纯,缘于本身线条的简单,再也没有一种植物的叶可以这样简单地圆成一个又一个舞裙了,
鼓鼓的舞裙,灌满了风,挂在阳光和风里之下。
简单就是美是荷的哲学,天真的人就是美人。摈弃那些弯弯拐拐繁枝冗节精密的谋划吧,完美,其实就是随意天真,随意天真的人值得赞美,随意天真的人生才会适意,随意天真的心态才会永葆青春,想说就说想唱就唱,世界本没有那么复杂。
我找到了近处荷叶下躲着的花朵,比人脸还大的花,深粉红。
爱娇的女子说“奴面还如花面好,教郎比并看”,与荷花比美,那是不自量力。有人说荷不可亵玩,说不可亵玩荷的人,是那些弯弯拐拐的人。我着了魔,中了蛊,被花妖缠身,简单的人才会中蛊,因为不懂得适度的距离就是安全系数。着了魔的人痛苦快乐寸心自知,已非自诩君子的人可以明白。
粉红的荷妖精似地一朵朵暗笑着跟我捉迷藏。
花在荷叶东,花在荷叶西,花在荷叶北,花在荷叶南……我在荷塘周围转圈圈,我如同酒徒掉进了大酒缸,彻底地沉溺,深深地迷失。
一直跟自己说,对美,对一切不舍的人与事,要淡然,要远离,却做不到。
在与已相投的美面前,还是难免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循着那燃烧的烈焰扑上去。若是不在意,那自然就天高云淡,远远在云端了,我并非不知道。可是,如果不肯燃烧,往后又能剩下些什么呢?
“除了一颗在尘埃中渐渐粗糙,渐渐碎裂,渐渐失去了光泽的心”,很久以前我读席慕蓉的这首诗时,并不明白渐渐暗淡、渐渐失去光泽的过程,说不出的痛和忍无可忍的悔,比燃烧之痛,更甚三分。
之所以喜欢金农和徐渭,喜欢的就是他们无遮无拦的赤子之心。
把胸怀敞开,捧出一颗滚烫的心。敢爱敢恨,大爱大恨。
性情随意坦露任世人诟病而不闻不问。
其小情小趣入诗入画即成人类共同的情感需求,一种经典的通感。
因为不喜欢徐渭杀妻,所以我更爱金农,
他五六十岁了还多情地“记得那人同坐”,忽尔又有“斯人可想”,
拼命要做雅人,却又手拙、口拙。
诗书画一“生”,反比“熟”家多了拙意和天真。
一个童真未泯的雅老头儿,情意淡淡地自然而然流露,诗画书自成风格。
在万千世态面前,在大美面前,在不舍面前,在迷失和蛊惑面前,在明知的错误面前 ,得得失失,谁又能说清楚呢?
荷,给我一朵酒,让我醉。
整理 素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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