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呀灰(雪小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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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印象里的灰,应该是失恋的颜色。《雷雨》里四凤知道自己的身世,天就灰了,一个电闪雷鸣,惊如炸雷,那片灰,在我十七岁的夜里,分外的惊心。
《呼啸山庄》里的灰天空,一直灰到最后,也挣扎到最后。
还记得有电影《早春二月》和《小城之春》,也是这种灰的调子,但灰得很小资,灰得很惆怅。民国时期的男女,在那样的小城里,有着说不出的风光,我迷恋他们说话的情调,有几分懒散和矫情。那时北京话还不是普通话,他们说的话带着慵懒,灰灰的,像一只只鸽子,在那些黑白画面飞着。
看过一次灰色的莲花。
当然是油画,在中国美术馆,灰的不能再灰的莲花,凋零而无奈,比红莲要孤高,比白莲要忧郁,比紫莲要清洁。我没想到灰莲如此美如此惆怅,那灰,竟有说不出的情调,是花间小令,是白与黑之间的调和,在断与不断之间,也喜也悲,这就是灰色。
白太纯粹,黑太执着,灰在中间,如此妥当。
它低调,温和,是大喜大悲之后的颜色,一切淡定了,远去了,只剩下这冷艳的灰。穿灰的女子,如果是年轻女孩子,就多了冷多了艳,它不矫情不夺目。白就显摆,黑就压场,只有灰,在角落里,不被人注意。但是,如果你看到灰,你注意到了它,它就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是水莲花不胜的娇羞。
想起灰,总是想起埙来。这种乐器,就是灰。
埙像一个老人,灰灰的,可是,有那种超然的稳定,没有比灰更让人稳定的颜色,踏实,温暖。
穿衣服,灰很难穿 ,仿佛是老年人的颜色,七八十年代,回在中国非常统一,全国人民都穿灰,那时的纪录片,中山装,灰,永远的灰。后来很多年,人们拒绝这种颜色,但我看到大师们的顶级时装发布会,灰仍然是主流,那般端然,那般的洒脱。
有一段时间我迷恋上看外国片子,欧洲的街道上,到处是穿灰的女子,衬着一张白脸,卷卷的黄发,永远裸着的小腿,修长,冰凉,黑色的丝袜,与灰配起来,分外艳。
那些外国影片中的灰让我迷恋,和整个欧洲十分协调统一。原来,灰这样洋气,但只适合欧美人,中国人不适合灰,我们更适合花团锦簇大红大紫,好像过年的春联,不热闹了,不俗气了就不对了,不中国了。我们更喜欢杨柳青年画里的穿着与态度,红是红,绿是绿,青跗红萼,不厌其烦。
灰是诗意的,是小资的。
我甚至喜欢那灰的天。
太艳的阳总是大众的,灰的天,撑了油纸伞,和心爱的男子在江南漫步,有雨也好,无雨也好,一切都好,只要天是灰的,用来做谈情的道具,那么,一切都好。
去北京看过一场时装发布会,看到一个男子,穿着三宅一生的麻质衬衣,同去的女友说,穿三宅一生的男人都自恋,我倒觉得自恋没有什么不妥,因为至少有自恋的资本。
那个灰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我们好色地看着人家,他举手投足之间完全是大家派头,问了旁边人,才知是室内设计师,后来吃晚宴时在一起,我和女友故意选了他那桌。有时,即使远观美男亦是觉得秀色可餐,他不动声色,鹤立风中,我只有叹息,这样的男子,何尝不是一道风景?灰于他,如此镇定与凛冽。
灰又让我想起李白的诗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失恋的女子,心情大抵是灰的,相思这个东西,就应该是灰色的,兽炉沈水烟,翠沼残花片,这是如何的心情?薄雾是灰的,那张爱玲第一炉香第二炉香,烧成最后,也不是成灰?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一寸相思,是要人命的相思。
李商隐说蜡烛成灰泪始干,其实亦是说爱情,爱情成灰最是无可奈何。我见过女子失恋,披头散发,状如女鬼,见了谁都要拼却一醉,可是,眼里没了神,灰灰的,,似一只死掉的兽,油画里,灰用的最多的也是天空,我看过米勒的《晚钟》和《拾穗》,那里面的灰,凝重而厚实,我看到这两幅画时,泪流满面。
那深深的灰啊,可曾悲可曾喜?我得一块玉,灰色,是一只手镯,我喜欢这镇定温暖的颜色,戴在手上,半疼,半喜,半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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