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选

个人日记


                                                                                                                  弈坤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自己落选了。这件事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外。

“我怎么能落选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翻了个身想爬起来,才感知头有点儿晕,不太听使唤。他听到妻子在外面忙活的声息,他想叫她又觉着没什么事。他觉得口干舌燥、头晕且痛。这时候他记起了他昨晚是喝醉了,是在钱买冠家。他回来的很迟,妻子似乎说了他几句,但他现在可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我怎么了?”他自言自语道。他虽然贪杯,但从没像这回这样喝得像一泡稀牛屎——捧都捧不起来。他想起来了,他不仅醉了,而且醉得不堪设想。他吐了,跌倒了。昨夜下着小雨,路很滑,也很烂。他当时就觉着了丢人,所以,非要回家不可。“是两个人送的。”他又言语了声。他记起来了,是钱买冠、孙子践两个人把他架了回来的。他好像还说了什么话,当然是捧人的气话,但他记不起来了。“罢了,罢了。”他叹息着说。在外屋扫地的妻子以为他要什么,就走进来问道:“你要什么?”

 他愣怔了下,才说道:“我头有点儿不好受,你给我倒杯水过来。”他喝了杯热水,觉着身上头上汗津津的。他又躺下。他感到了一身轻松。他想:人真是贱。一杯水居然能使人好受多了。但他知道今儿个早上自己是起不来了——这是以往的经验。他睡在那里无所事事。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昨天的事来。

昨天下午四点多种,选票正式计出,近二千张选票他仅得了六百多张,仅占三分之一。而钱买冠则得了九百九十一张,勉强过半数。在村委会和村民代表近四十人面前,他几乎撑不住。但为了面子,他硬是咬紧牙关过来了。他当时还颇为得体地伸长了胳膊,紧紧攥住钱买冠的手,笑着说:“祝贺你,钱主任。”而后就是别人闹哄哄地给钱买冠道喜,而他则只能退在一边看热闹。正在他无所适从的时候,书记赵银来适时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惋惜不已地说:“玉官,想不到啊想不到!这真是出闹剧,真是出闹剧。”

“没什么。”他大度地一笑,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他竟然在那种场合吟诵了杜牧的诗,而且是那种自然自信自得,简直使很为他惋惜——一边说话一边摇头——的书记膛目结舌。现在想来,他更感到那是一场壮举。当然,他之所以能背出这首诗,还亏了他念初中的女儿。正是前一天晚上女儿问他这首诗的含义才使他记起了青年时期学会的这首诗。

选举结束后,大家自然要为钱买冠祝贺了。他本不想去,但大家一直意见:认为他不去是没有道理的。特别是书记,非常庄重,也非常客气地说:“李玉官同志。你虽然没被选上村长,但你还是村长啊!新村长还未上任,你就甩手丢了。这不太好吧。何况在任命书下来之前的这段时间,村里的日常事务还要你支持呢?还有,你可是村支委之一啊!”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去吃饭,不仅显得小肚鸡肠,而且也没什么道理可言。

晚上,因书记的特别安排,惯常的秩序被打乱。书记谦恭地说:“今天是新老村长交替的大喜日子,为了表示对老村长的敬仰,特请李玉官同志上坐。”大家在书记发话之后一致表示同意并礼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如果再推三阻四,就显得忸怩作态了。于是他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做这么一回老大吧!”

虽然钱买冠是主角,但在他自己家里,所以大家都对李玉官表示“尊敬”。特别是书记,总是在关键时刻不失时机地表示对他的关切。他一直说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与李玉官这位村长——合作愉快,心无芥蒂。这种种行为,给了他李玉官极大的满足。他甚至认为赵银来简直就是他的知己。想起三年来他与书记之间的一些争执与龃龉,想起为了工作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想起为了处理好问题自己分寸不让,使书记下不来台。到今天,他彻底地垮了下来。他不仅相信了书记的坦荡诚实大气,也相信了书记的与众不同。“十几年的书记,真是没白当啊!”他一边喝酒一边想心思,不知不觉间他就喝多了,以致于如此狼狈地回到家里。

他试图想起来,但身子重的要命。他于是又继续想下去。他想起在选举之前,有天书记单独来他家喝酒。酒酣耳热之时,书记说:“论学历论工作能力,我都不如你。我想这次选举,我把书记让给你干,我来干村长。”

“哪里。”他沉默了许久,觉得这时候,在当面讲,真的很难为情,就说,“你已经干了十多年的书记。虽然我在乡里搞了段时间,但对于基层工作,通过近二、三年的锻炼,我觉着还是你干好些。你不仅工作时间长,人头也熟些。”

“我想来想去,还是你干比较合适。”书记说,“通过二、三年的合作,我认为你的工作能力,工作作风都很过硬。不像我,几杯酒下肚,就下不来面子了。”那种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简直让人无可置喙。

他也认为赵银来讲的都是大实话。但人家已当面点破,自己就不好说什么了。为此,在村支委选举后,赵银来作为唯一一个书记人选被再次任命为村书记。

到了这个时候,他真正感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力撑起身子。他想:“我一定要弄清楚我失败的原因。”

                                                         

李玉官起床后,在恶心旋晕中刷牙洗脸,然后就倒了杯白开水慢慢地喝下去。妻子端来了碗菜粥,往他面前的桌子上重重地一放。他尴尬地笑笑,端起来吸吸溜溜地喝了下去。人是铁饭是钢。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到魂归原位、魄入心脑。当他再次感到精神恢复了后,就抱起茶杯笑着对妻子说:“我去四叔那边看看。”

他四叔李明渊,中等个子,脸圆而胖,年近半百。他早年出去打过工,但从没打出个所以然来。夫妻感情不太好,年轻时常常吵架。近年来因为孩子大了在外面打工,他就待在家里种田。喂鸡喂猪烧锅做饭,几乎是他一人承包。一旦有点儿空闲,不是抱着本《三国》就是拿着本《隋唐》。平时很少与人结交,不赌钱不吃烟,爱喝两口小酒。不是迫不得已,哪里也不去。上街下桥,人情往赋,大都是女人的。说他看破红尘,也未尝不可。他家家堂上的对联就是“事能知足心常乐,人到无求品自高。”他常年留着平头,趿着拖鞋,穿着不起眼的蓝黑裤褂。他与李玉官的区别仅仅在于它胖些而玉官瘦些。他显得老城天真,胸无城府,而玉官则圆滑多智,锋芒外露。如果两人在一起,不知道的一定会认为是亲兄弟。事实上他们已是隔代近亲。他的祖父是玉官的高祖父。

李玉官平时也很少找他。只有遇到解不开的结,说不明白的事,他才来找四叙,他见到四叔打了声招呼,四叔只是点了下头而已。他坐在四叔对面,看着四叔正有滋有味地读着书呢。他等了有好几分钟,四叔才抬起头来道:

“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事。”他低垂着眼睑,慢声细语地说:“听说选举的事了吗?”

“听说了。”四叔心不在焉地答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煮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我不服啊!我凭哪点就败给他钱买冠了。难道就因为他有钱?难道钱能买一切?难道正直能办事的人就该倒霉?就该受到打击?就该不被人认可?就该成为窝囊废?”

“玉官,听我说给你听。”四叔慢慢地抬起手,把书放在膝上,用右手掰着左手道,“一、你做事太莽撞,顾前不顾后,因此而得罪了赵银来……”

“不会!他绝对不会对我有什么动作!我们有约在先。”

“你甭急,听我说了。”四叔继续道,“二、你在处理孙圩的事情上没有顾忌,不看重孙耀权的意见。独断专行……”

“可我能……”

“慢!”四叔继续道,“三、在我们李家庄你与李玉焕关系僵化。四、你家老二、老三在包村西大塘上做手脚,使得一些人把这件事栽到你头上。因而失去了部分人心。”

“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呀!”

“我说过,”待了会儿,李明渊才慢条斯理地说,“但你听不进去。如果不是你落选了,你还不会来找我,还不会听进去的。所谓的病急乱投医,遇事想亲人。这道理你该不会不懂吧!”

“哎!那我就这么算了。”李玉官顿了片刻,无望地叹道。

“算也可,不算也可。”四叔意味深长地慢慢说道,“你现在是秦琼卖马,曹操过华容道,还未到关羽走麦城的地步。我们广南村赵钱孙李四大姓,三千多口人,近两千张选票,你能得六百多张,占了三分之一,说明你的人缘还不错。选举前你没能很好地宣传自己,选举中又没做手脚,这说明你还诚实,还有本钱。只要卧薪尝胆,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孙权在没完成吞并江南之前不还要接受曹丕的封号吗?据听说钱买冠在钱姓的选票上每张花十元钱,那可是四百来张选票啊!再加赵孙两姓的选票,只得了不到千张选票,也不能算多。何况现在在外面打工的人多,有些家庭几十张选票一个人填,有甚者叫村干部代填的,这其中的原由,不要我说你也知道你是怎么失败的了。”

李玉官从四叔家出来,回味着四叔的分析。虽然疑疑惑惑,但也认为不无道理。他想这事必须弄明白。可怎么才能弄明白呢?他百思不得其法。忽然他想起了周小芹。周小芹是他初中的同学。那几年他常常听到人们谈论她,对她嗤之以鼻。自从回来后,几次碰见反而装着不认识,可心底深处则很想与她说说话儿。是好奇还是眷恋?自己也说不清楚。可他总是不能忘怀他们俩如胶似漆的年月。虽说那时小,可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年龄,海誓山盟卿卿我我了二、三年。可他去念高中时,她则嫁给了赵银宝。赵银宝老实巴交,但他家当时很富裕——小芹因姊妹多,家里很穷。因此,她初中毕业的第二年就出嫁了。她嫁给赵银宝后才觉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怎么看赵银宝怎么不顺眼。可五、六年下来居然有了四个孩子。这么些个孩子在计划生育如此吃紧的年代想一毛不拔是不可能的。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内两个上人相继过世,给家庭带来的振动可想而知。赵银宝除了干现成的活外什么营生也不会。于是家境每况愈下。正是在这个时候,小芹倒在了赵银来的怀抱中。据别人说刚开始的时候也听到了赵银宝的几声争吵。可后来就没了影响,大概是因为他看到了别人家两个孩子都罚款而自己四个孩子不罚款,就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了。

想到这些他就信步向周小芹家走去。可到了门上则是铁将军把门。于是他就不知所以地转到赵金良家来了。

赵金良是李玉官的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两人一直在一起读书。两个人的感情不能算太好,一个敷衍塞责,自以为是;一个则勤恳忠实,不苟言笑。大事情两人都到场,小事情没什么商量。两个人经常在一块儿喝酒打牌扯淡嬉闹。赵金良也在村里混过几年,因为看不惯赵银来的所作所为就弃官归隐,做个名副其实的农民了。赵金良很聪明,他喂猪喂鸡种菜,样样得心应手,小日子也过得滋滋的。妻子虽不贤惠,但大面场上都能过得去。

花因风雨难为色,人若气短矮三分。落难而就老同学,排排心中烦难,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心里上总觉得不自在,好像偷了人般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由于七转八拐,到赵金良家时已是烧中饭锅的时候了。赵金良正在喂猪——今年猪价不错,他喂了两头母猪,其中有窝小猪,已四、五十天,长得圆滚胖实,十分喜欢人;还有八头肥猪,等到午忙时节出栏,这是算好了的。赵金良的妻子正在拽草,准备烧午饭。看到他笑着招呼道:“他叔来了,进家坐吧。”

“忙呢,嫂子。”他没进家,而是旋到猪圈边赵金良的身边搭讪。赵金良回头看着他,说:“大忙人,今天怎么有闲工夫的?”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自嘲地笑笑,说,“因为有事相求才来寻你的。你那好酒该没上霉吧?我是怕你荒了酒瘾。”

“就是为了喝酒?小题大做。”他把猪食倒尽,拎着桶往锅屋走,似笑非笑地说,“进屋坐吧。有什么话忙完了再说吧。”

他进屋坐下,百无聊赖。听到夫妻俩在锅屋说话,是女人叫男人逮个鸡杀,泡点豆子。他四处打量,终于在中堂上找到了寄托。那上面写的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不觉读出声来。而看两边对联,双幅四条,内联是“读书要自出见解,处人需善体人意”;外联是“韩信武能平四海,左思文足赋三都”,这是吴学平的字,也是他们的同学。吴学平的字写得不错,在广兴这一亩三分地上大家都知道他。李玉官从乡里下来前,吴学平就调到了别的乡去了,这一转眼已是二三年没见过面。在这里看到他的字感到格外亲切。他听到鸡在屋外被撵得乱叫,就到外面说:“赵金良,我来也不是外人,就不要逮了。”“一点菜没有,”赵金良一边撵鸡一边喘着气说,“反正是自家喂的,也不花什么钱。你进去坐会,我马上就好。”

一直等到孩子放学,赵金良也未能腾出空进来坐下,只是进进出出讲两句话而已。大孩子进来时招呼了声“叔来了”,就到里面看起电视去了;二孩子是个女孩,见他笑笑,把书包一放就去了锅屋。

等到赵金良再到屋里来,端了鸡豆二菜,其妻也跟了进来,端着土豆、青菜二盘。于是拎了“包公醉”上来。李玉官说:“我是不能喝的。昨晚喝得像泡牛屎,今天再也不敢了。”

“嘘得什么?”赵金良轻描淡写地道,“昨天喝酒,今天装晕是不是。你到我这就是忌酒了也得喝几杯,何况你还要投投酒呢。”

“哪有醉酒你喝?他叔。”良妻也笑着说,“过罢年你可一趟都没来过呢。”

“我这不是来了吗?”李玉官打着哈哈说,“嫂子,你过来上坐。”

“你们喝。饭还没烧好呢。”说完话就出来了。

两个人推杯换盏后扒牌。起初的两杯酒确实难以下咽,咽下后肚子里刺辣辣的,还往上漾。可三、五杯下了肚,作怪,什么事都没了。一瓶酒一会儿就去了半瓶多。这时良妻洗了手坐下,叫孩子们去吃饭。李玉官叫孩子们来叨菜,良妻说:“留的有。不要管他们的事。”

良妻与他喝了两杯酒,然后问:“听说你落选了。是这样吗?”

“是的。”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丢人哪!干了二、三年,反倒让新手选上了。”

“选票有问题吧?银来在这片上,大多数的票都是他填的。难道他做了手脚?”良妻疑疑惑惑地说。

“按说不会。因为选举前他与我有约定。难道他过河拆桥不成?”

“这也难说啊!”赵金良接过话头说,“他这个人一贯性地吃里扒外,笑里藏刀。他虽是我家门侄儿,我也与他共过事,可他从来没与我共过心。我的预备党员连续报了五、六年都没能通过,我怀疑这与他有关。自从他入掌广南以来,批的几个党员,不是年岁大了,就是擤浓鼻不上墙的几个游魂野鬼。整日价在牌九场鬼混,能有个什么道道。正派人一个都沾不上边,不像人样的反倒成了党员,群众的积极分子了。如此下去,我怕广南不广南,而是广北了。共产党用这样的人,我都想不透。说也难怪,唐玄宗那么精明的皇帝,还要用李林甫、杨国忠呢?何况一个小小的村书记,你说是吧。”

“你说的也是。”李玉官道,“他用钱买冠,钱买冠不是得听他的,他要怎么就怎么。钱买冠又不是党员,不还是要在他手里讨香烧。再说了,他是个赌鬼,钱买冠也不亚于他。他理当不用我了。”

“这是金良为什么不干的。”良妻接过话查道,“他与银来在一起干,好事都是他出面,坏事就叫金良出面。动不动就是‘小爷,这事还是你出面好些’。可事情干砸了,他却应好人,从中得利。就说那年扒粮食,金良带人去扒了粮食,人家去县里告状,乡里叫想办法撤诉。他就把卖粮的钱两万多块一下子接了去,挨家挨户地讨好。说什么赵金良不顾忌乡里乡亲,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扒了粮食。最后只给了一部分钱,剩下的一万多块钱不明不白的没有了。孙文书做好人不管不问。牛加珍与他穿一条裤子。”金良问他,他反而急了,说“钱我请客送礼花完了。说什么撤诉啦,找人啦,请人吃饭啦等等,一万多块钱,就这么完了。这不是明摆着吃项吗?”

“要说他,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赵金良接过话茬道,“我们喝我们的酒,不管那些没边沿儿的事。”

“我不能再喝了。”李玉官道,“一瓶酒都喝完了。让我吃口饭吧。我可是好几顿都没能吃好饭了啊!”

                                                                

从赵金良家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一抹斜阳从云逢中钻了出来,给阴沉沉的天气带来了几许生气。烂泥地里,他正一步一滑地往家走,而心中想的老是良妻那欲言又止的神情。赵金良是个忠厚的人,他还死守着家丑不可外扬的老教条。他们毕竟是一笔难写啊!都姓个“赵”字啊!

回到家里,他感到精疲力乏,就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动也懒得动。妻子忙里忙外。烧锅喂猪、撵鸭唤鸡,看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没好气地说:“当真自己是大爷了,你还没长当大爷的那根筋呢。”他尴尬地笑笑,艰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帮着忙活。一直到吃过晚饭,已是八点钟。平时只要在家里,总是要看《新闻联播》,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把这事忘在了一边。“真不是做大事的料。”他自言自语,同时拍着自己的大腿。刚刚洗完锅到屋内的妻子不解地望着他。他愣怔了下说:“我累了,要睡觉。”

“看你那熊样,就这么点儿官被撸了就整天像丢了魂似的。”妻子鄙夷地说。

“不是官大小的问题,”李玉官说,“是一个人的认识问题。像你这样见识的女人,根本就不懂得人生奥妙的所在。”

“就你懂得,懂得了也没见你比人家强过,懂得了也没见你比人家好些。”

“什么叫强些?好些?想做的事做了……我不和你说,你也不知道什么理想啦,希望啦之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干了十几年的干部,外头少人家一万多块,还自己臭美得个不行!”

“少钱?少钱怎么了。钱是人挣的。古人不是说,家里和顺,虽然吃了早上没晚上,心里也舒坦呀!”

“只见你一天到晚这事那事。家里的事你做了几件?”

“那四叔一天到晚在家做事,也没见四婶比哪个好些,整天还是听她唠唠叨叨,没休没止。人就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你不想,你高尚。看哪个不想你明天去与她过。”

“看看,看看。讲讲就下道了吧。我这几天心里不舒服,本想你能安慰安慰,反倒回过头跟我浑吵。”他见妻子不吱声,又继续道,“睡觉吧,睡觉吧。不争了。争这些也没意思。”

两个人脱衣睡下,谁也不说话。正当他朦胧欲眠的时候,妻说:“哎!”因没动静,妻就用脚蹬了他一下,又说:“和你说话呢?”

“说什么话呢?睡吧。”他迷迷糊糊地道。

“过来……你过来不过来?!”

妻子搂着他道:“玉官,咱不干这村长不是更好吗?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把田做好,喂点副业。早出晚归,那里不好!”

“不一样,我就是想干点事。不干点儿事我会莫里莫寥的。再说了,我当了十几年的干部,落了这么个下场。人家就是不说什么,我自己也感到窝囊。”

“你就从来没听过我一回。”

“不讲良心吧,哪次你说做什么我没听过?”

“就是没听过!”

“就是没听过?逢年过节上你妈家去。你要带孩子上县城。儿子送到武校……”

“那算什么?”

“那什么算呢……”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着,不知不觉地妻子已睡着。可李玉官则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思想着自己这么半路上丢了官,以后如何去面对那些曾经支持过他的人。他从赵银来、钱买冠、孙耀权一直想到周小芹,特别是想到那周小芹,他总觉得自己有愧于她。他把小芹那被人指戳的脊背当成了自己的。这是报应呀!十几年来自己从没有认真地去想过她。她过得怎么样?她还像在学校里那么单纯吗?她因什么而去糟践自己呢?她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呢?他还自以为爱过她。这真是自欺欺人呀!自己身边的女人,虽然各方面都不比小芹差,可就是觉着少了点儿什么?理解?是的,理解。她本以为自己的为官会给她带来荣耀乃至富贵。没想到这仅仅是一场梦。可她则毫无怨言。她面对现实,不争不闹。她也在不断地调整自己,来适应这毫无规律可循的生活。而他呢?作为个男人,真是失败,失败呀!可他不甘心就这么失败。他认为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要去找,去弄清失败的原因。他认为自己绝不能放过赵银来。他通过这两天发现的情况已经分明感觉到这里面有鬼。现在,他要反过来将赵银来的军。他要赵银来承诺自己的话。孙耀权退了。这文书必须有人干。文书虽然没权但不担风险。明天就去找赵银来,看他怎么说。他反反复复地想了有一个更次,才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你昨天去哪了?找了你一天都没找着。”赵银来见到李玉官就抱怨起来。

“也没去哪。在赵金良家喝酒来着。”李玉官故意轻描淡写,以静制动。

“村里有事情找你,电话都打的呜呜叫——哎!就没有想到你在他家。你去他家怎么连你老婆也不知道?”

“我去老同学家喝闲酒还要向她汇报?”

“你又多心了!”赵银来显得很诚恳。话说到这个分上,忽然没词了。局面非常尴尬,这在他们之间还很少有过。李玉官是故意与他过不去。而赵银来呢,虽然很生气,但因心里有鬼,不得不自己给自己磨圈子。于是硬着头皮打破僵局接着说,“好了,你来了就好了。现在上面又来了计划生育的任务,你看该怎么做,从哪里下手?”

“这新村长都有了,也没有我什么事啊!再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就是有什么新任务也不需要我指手划脚。话又说回来,即使我制定了什么新计划,新村长也未必按照我的办。你说是也不是?赵书记。”

“怎么说没你什么事了呢?孙耀权要退了,他也不愿出面做事了。你作为村支委之一,你能就这样丢手不管?不管不行!”

“书记这是给我高木屐穿呢。我可知道我自己的分量。这支委成员什么官?只不过老百姓一个。你干了这么多年,你的哪项决策是村支委成员说了算的?”

“不说那些了,玉官。我叫买冠和子践过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也别抱怨,也别有情绪。你虽然落选了,但在我心中,你依然是村长。大事情还由你領手做。说实在的,让钱买冠领手做事情,独当一面,我还是不能放下心。”

“算了吧,书记。看得起我,我就接替孙耀权的事,帮你们跑跑腿。你知道的,我想做事情,我绝对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你放心,玉官,只要老孙同意,我是百分百赞成。如有二心,死我儿子!”

“这孙耀权都退了,还有那么大权力来管这事?”

“这你不是不知道。他虽然不干了,他准备丢给他侄子子践干。我们共事十几年了,我能抽他的梯子?”

“那书记你就看着办吧。我今天还有事,我请个假。”

他从书记家出来,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好你个赵银来,你是想置我于死地呀!怪不得赵金良说你两面三刀,过河拆桥呢。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你是要彻头彻尾地打垮我,给我难堪,让我翻不了身。没那么容易,你这个流氓!”他一边走一边想,竟然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走到了周小芹的门上。而且毫无顾忌地进了家。

“哎呀!李村长,你可是稀客呀!”正在当门一边看电视一边剥蒜苗的周小芹慢慢站起来,看着一言不发,正在打量着她的李玉官,指着桌子边她对面的板凳说:“你坐呀!愣着干什么?你是有什么事吧?要没有什么事,你也不会到我家来的。”

听着小芹那大嗓门无遮拦的声音,一种熟悉温馨迎面扑来。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下,趁势坐下。想说话可又无从说起,张了两次嘴可连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你怎么了,玉官。”关切的声音像是流动的清泉,使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心自足感。

“哎!”他叹了口气,理了下心思,才慢慢地说道。“小芹,我对不起你。十几年来我没有看过你。我自私混蛋,心眼狭小……”

“你怎么了?李村长。”小芹打断了他的自责自叹,声色俱厉地说,“十几年都不言一声,这会儿突然跑来自贱自责,你是不是有病啊,你?你要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可不会绕圈圈玩花肠肠,这你也不是不知道。”说完话气鼓鼓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正在剥的蒜苗呢。

“哎!哎!不要误会。”他一看势头不对,就赶忙接住话茬,坐直了身子。他看着眼前这位风韵犹存,已三十七、八岁的女人说,“你胖了,胖了。可你的性情儿一点没改变。二十年前你就是这么心直口快。虽然说岁月不饶人,可你的性格还没什么变化。”

“可你则变得油头滑脑,城府难测,真假难分,使人不敢亲近,不能亲近,不愿亲近……”

“嗳!”他打断了她的话,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你恨我,我知道。但也不能因为你恨我就胡乱地猜度我的诚心,给我泼脏水。你说是吧。”

“我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她鄙夷地看了李玉官一眼,说,“我自己瞎了眼嫁给了一个木头人,这是我自己的事。二十年了,我根本就没有恨过你。你无论做什么,怎么做,我都没有恨过你。甚至刚结过婚不久,我见到你,找你说话,你带理不理的,我都没有恨过你。我知道当时的你心里不好受。拿自心比人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可你从来就没有与我当面说过两句话,包括你回来干村长这几年……”

“是我心胸狭小,头脑糊涂,不明大义……”

“我不管你心胸狭小还是什么,”她打断了他的话,坐下来继续她那不让人的长篇大论,道,“我只知道做人要讲良心。人没了良心,也就什么都没了。你也不要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这也许是你们这号人惯用的伎俩,用来让别人说不出。可我不一样。我有什么就要说,说出了我心里才踏实。玉官,我告诉你:我不会怪你,也不恨你。不过你当村长二三年了也不来我家坐坐,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你这么做就是不对。不要说以前我们有过那么点子儿事,就是一般熟人,普通同学,你也应该来坐坐,说说话,我心里也好受。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笑话我。可我的大孩子都十九岁了,我们还有什么结不能解呢?我困难,想你也知道。我不是个麻利女人,也不勤快。可我也是个要强要面子的人呀!一个人到了连想象的精神慰藉都不能有的话,还有什么心思顾及别人的说三道四、胡言乱语?还有什么心思擦脂抹粉,收拾打扮?还有什么心思自怜自爱、洁身治家?你说呢?玉官。”

“你一下子说了这么些个事情,”李玉官只顾听她说话,叫她这么一问反倒没了话说,想了会儿才答道,“还真不知道叫我说什么好呢。”

“你看看,我是……哎,我光顾说话了,还没问声你来有什么事呢?也没水了。你坐会,我去烧瓶水来。”说着话就站起来,自顾自地去家堂上拎水瓶,然后就忙着上锅屋去了。

                                                         

 李玉官坐在这里,想着刚才小芹的话。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呀!”无所事事的他不由自主地观察起了这个早已知道但并不了解的家来。家堂上的对联已掉了半拉挂在那里,上面结满了蛛网。家堂上零乱地摆着茶碗、书、本子、电视等等乱杂无章的东西;家堂下面的大桌子上也摆德满满的,有碗、米篓、砧板、青菜等等,上面大都落了层厚薄不等的一层灰。明间西北角放着一张床,靠近后门;南沿窗口下一张书桌,也是乱七八糟地堆着书、纸箱、衣物等等。桌子紧挨着一张双人床。在两张床中间堆放着成袋的稻子、麦子、玉米等。整个明间两间房子除了当门的一脚路外到处堆放的满满的——衣服、被子、篮子、箱子等等杂什,上面都是灰,一动就灰毛毛的。杂物、烂草、棉絮、破布、烂鞋,横七竖八、颠三倒四、凌乱不堪。门后则放着锹、锨、筢子、杈杨、样木、杨场锨、大扫帚等等。一应俱全。门西靠在书桌边是个菜橱,也是灰尘落满,把手上黑幽幽的。这哪像个家呀!他想。他看着这个家,就想到自己家那清爽干净、纤尘不染。小芹看上去与自己的妻差不多,而脸面则白净细腻些,身材胖些,更显得绰约有风采。可这家,简直就像个猪窝。他坐在这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想走可又不能走,因为既然来了,就应该把该问的问题问清楚,不然,心心连连的还不会安心。

他起身到院里。院里到处是鸡屎、木头、树枝、烂草,断砖碎瓦,各种破烂。鸡笼鸭窝猪圈乱糟糟的,有几只小鸡在院里乱飞乱转,除了门前到锅屋的几尺宽是用碎砖铺就的外,没一点儿让人入眼的。倒是墙边地角的一线青草,在雨后的青天下显得生机盎然。看到这些末日的景象,他真想哭。当初那个在学校里活泼可爱要强好胜的女孩子,怎么变得如此地窝囊消极困窘!这让他目不忍睹,情绪低落,心里异样地难受。

“你要走吗?”正在烧水的小芹看到玉官在院里,就走出来说:“水马上就烧好了,喝口茶吧。”

“你烧你的,我随便看看。”他说着话就走到猪圈边。猪圈里一头很大的白老母猪正带着一窝小猪崽子睡大觉呢,那种无忧无虑、怡然自得的样子真让有思想的人类相形见绌。猪圈的四周泥水屎尿,无有下脚的去处。若不是垫了几块石头,怕连猪圈边也到不了。旋回来他走进了锅棚——这间锅棚大约有很久的历史了,四处都被烟熏火燎、气蒸水渍的黝黑黝黑。锅台锅盖像是刚刚擦洗过,黝黑里有几道水渍印痕。锅后的水缸边是个面桌,桌上放的两个暖瓶也像是刚擦洗过,艳红里夹着淡淡的油灰。地下显然刚刚扫过,碎草沫还支起在地上。地面疙瘩相连,从门到锅后,大约也有许久没铲过了。“还有希望啊!”他想。

水烧开了,小芹从锅门起来忙着装水。他看着她那不太麻利的一举手一投足,一种久远的记忆油然而现。他不仅感到了温馨,而且感到了她那颗颤动的心。平时爱讲话的她居然在好几分钟里只是用沉默和眼神来交流。这才是真正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呢。他默默地接过她递过来的一瓶开水就走出了雾气弥漫的锅屋。两三分钟后,小芹拎着另一瓶开水过来,看到他站在那里就忙说:“你坐。我倒水给你喝。”然后从家堂上拿了个肮脏的杯子走了出去,不大会儿又走了进来。晶亮透明的杯子在她那细白润泽的手里显得分外洁净。她一边倒水一边说:“家里什么都没有,连点茶叶都没有。你将就着喝杯白开水吧。”她把水递给他,就迅速地转过身拾掇起桌子上、家堂上的东东西西,而后把一些可要可不要的东西往袋子里一装就拎了出去。回来时端了盆水把各处抹了抹。没到半个时辰,家里好像焕然一新。当门的破破烂烂往稻子跟前扔了仍,空间大了,洁净的感觉使他舒服了许多。说话间已到了十一点钟,孩子们要放学了,她说:“我要烧锅了,你在这吃午饭?”

“好吧。”他想了下就答应了,他还没有吃过她烧的饭呢。小芹很高兴,就忙着摘菜、簸米,然后就是去锅屋烧饭。这时候孩子放学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热得满头大汗地闯进屋来,一下子看见了李玉官,就是一愣,很不好意思地忸怩了下,然后脱去外套,放开电视看了起来。过了有两三分钟,一个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到了门上,看见他一愣,转过身上锅屋去了。然后就听到她问:“妈,那村长在我们家做什么?”

好大会儿,他听到小芹的声音道:“小菜,叫你哥过来去买点菜,你过来帮填火。”于是叫小菜的女孩来到门口一声声地叫哥去买菜。好久,那小男孩很不情愿地到锅屋去,听到他问:“妈,买菜做什么?”

“吃!做什么。”

“村长在这吃午饭?”男孩问。

“叫舅,你们都要叫他舅!”好生硬的话语。

李玉官听到这里,就赶忙走出去到锅屋门口往里看着说:“不要去买菜。随便吃点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呢。”

“那怎么行呢?”小芹很难为情地说,“你可是头一次来我们家吃饭,一点儿菜没有,怎能行呢?”

“你要过意不去我就走。”他说:“我来不是比什么都好吗?”

“好吧,那就下次吧。”小芹就坡下驴,然而十分不安。孩子看着她问了好几声,她才说:“不买了,你舅也不是外人。下回来再买吧。天也不早了,你二哥马上要回来吃饭,赶快帮着烧锅吧。”

他感到这件事解决的很圆满,就高高兴兴地回到堂屋坐下,看起了电视。可他的心思则很乱,根本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他看着坐在那里的孩子问:“你爸呢?怎么不见?”

“不知道。”那孩子心不在焉地答道。

过了会儿,又进来了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高挑个子细长细长的。他看到李玉官就笑着道:“来了。”

他嗯了下,又回问道:“刚放学?”

“嗯”。然后就到锅屋去了。不大会儿就端来了两个菜:一盘蒜苗炒鸡蛋,一盘青菜。放在小桌上。小芹也跟着进来,端着盘热气腾腾的腌雪里蕻。又叫孩子把菜橱里的半盘酱端出来,凑够四盘。而后从家堂上拎了半瓶白酒。李玉官怎么也不愿喝。于是作罢,大家吃饭。李玉官叫孩子们都围在桌边吃饭。他说:“这样看着自然些。”然后又问:“银宝呢?”

“我叫他去他姐家借俩钱。二孩子的学费催了几次。孩子说老师盯得紧。”

孩子们吃的都很快。一会儿风卷残云,都走了。

小芹自己吃的又慢又少。李玉官放碗的时候,小芹道:“没吃饱吧。”

“吃饱了。”他笑着用手抹着嘴巴说,“不仅吃饱了,而且吃得很饱。我就是在家,若不是干活,也很少吃两碗饭的。”

小芹笑笑,放下早已吃完了饭的碗,把桌子收拾干净,还抹了下。这时候李玉官自己倒了杯开水,坐在那里,看着水蒸汽发愣呢。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做好了卫生工作的小芹擦抹擦抹两下子手,就坐到李玉官的对面说,“我琢磨着你是为了赵银来,是不是要我说他的……”

“是的,”李玉官看着小芹找不到合适的词就接过话说,“不过,你不愿意说也可以不说。我感觉他这个人不仅阴险而且容不下有才能的人。平时他就为所欲为,惟他独尊,排斥异己,而且大肆贪污受贿,吃喝嫖赌,无所不用其极。我与他共事二三年,表面上他放手让我做,背地里则捣鬼抽梯子。如果说他口蜜腹剑,也未偿不可。不知道你以为怎样?”

“怎么说呢?”小芹有点难为情,然而在犹豫了片刻后,很是悲哀地说,“我认为他这人还不错。虽然他使我名声大跌,但我对他还是很感激的。你想:结婚五六年,我连续生了四个孩子,一个个就像码格磴一样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当时的我是既烦又厌,但一看到孩子们的笑脸与嬉闹,我也就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罢了。后来就去动了手术,动手术后不到一年,公公去逝;再一年婆婆也去逝了。那个时候,我虽然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可我才二十六岁,赵银宝虽然是个男人,可他除了出粗力干活,什么也不能独立去做。下秧苗秧苗不够棵,种麦子麦子稀稠不匀,就连稻子生病了他也不知道怎么防治。特别是那年稻飞虱横行,十多亩田的稻子居然毁了大半。你想我那个恨哟。我撕扯他骂他,他不躲不藏不叫,简直就是植物人。我急了就骂他道:‘你难道不是个男人吗?你就不能动手打我两下吗?’你猜他怎么着,半天里慢悠悠地说了句‘好男不跟女斗’。你想我那个气哟,我的娘哟!我简直想去死。可一想到这么几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我只能哭天喊地地叫骂一通,抹把眼泪算了。

“玉官,你想,当时那种情况下我能怎么做?后来村里来要上缴,我只能抹眼泪哭诉。先是赵金良来与我私下商量,叫我少给点抹抹脸上灰,不然他的工作就没法做下去。后来就只是赵银来一个人来与我磨嘴皮子,他好说歹说我就是一毛不拔,就是掉眼泪。那天家里没人,他居然动手来为我抹眼泪,还说:‘弟妹呀!我们这工作也难做呀!要不,大哥我帮你垫了,只要你点个头。’我当时不知道如何感激他,就抓住了他的手。我当时只是想我总算有了依靠了。后来村里干部来要上缴,他就拍胸口帮我垫了。从那时候起,无论是上缴还是计划生育罚款,都是赵银来替我挡了。你说我能不感激他吗?我要讲他不好,我还有良心吗?”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让李玉官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他再会想像,也想不到自己的初恋情人竟然在如此非人的情况下生活了十多年。那意志力难道是言语可以描绘的吗?她用她的意志力支撑着这个家。为了孩子,她不惜用污水来浇泼自己。而谁又能理解她呢?生活在贫困的农村中有多少人就是这么为家、为孩子而迎着别人的鄙视,承受着别人的口水,背着别人的指头而毅然地生活着。想到这些,李玉官长长地叹了口气,悲愤地说:“小芹啊小芹!你不说谁又能知道你有这么多的难处呢?你说了,我真的如芒刺在背,心里流血啊!像你这样的妇女有多少呢?我作为村长,失职啊!失职啊!话又说回来,正因为有了赵银来这样的人才使像你这样的妇女欲死不能,欲活难受啊!你说是吗?”

“这些不是我应该想的,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以后不会再对别人提起。我与赵银来已二、三年没有来往了。因为我的孩子大了,我怕孩子们到时候会瞧不起我。我就对赵银来说:‘为了孩子,希望你没事的时候不要来了。孩子们大了,这样下去我会受不了的。’他虽然答应了,可以后还是来过几次,但都被我拒绝了。”

“在你们交往的几年里,他什么都没有给过你?你难道连他的什么事都不知道?”李玉官又问道。

“当然知道些。”她淡淡地说,“不过,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像那年起水,他送给我过一仟块钱和几件旧衣裳,说是救济。再有就是孩子们上学他给过点钱,合起来大约也有千把来块。他好像说过赵金良不干的事,并且骂骂咧咧,好像说什么‘就你这样还想玩我?没门’。‘和我玩手段,你还嫩了。’一些话。当时我也不感兴趣,所以就没有放在心上。再有就是讲他是怎样当上村干部的。他说起来眉飞色舞,得意的很。而且不是说一

文章评论

燕子。

[em]e183[/em] “你自认为头脑不笨,[em]e179[/em] 灵感也不错。[em]e113[/em] 可就是想不透,[em]e132[/em] 他竟然能主政广南村三千多口人十几年。[em]e120[/em] 你与他相处了二三年而一无所觉他是一个心底阴险的人!”[em]e132[/em] 其实林子大了社么鸟没有?[em]e182[/em] 看开吧,[em]e178[/em] 管好自己的家,[em]e192[/em] 走好自己的路,[em]e189[/em] 只要自己的心不落选,[em]e166[/em] 希望会找你上你们的。[em]e112[/em] [em]e163[/em] [em]e181[/em] [em]e160[/em]

JERRY

[em]e179[/em] [em]e183[/em]

云水禅心

借用小品中的一句话,您真有才啊,太有才了![em]e179[/em]

陶陶

一般小说我是看不下去的,可是你的两篇小说都吸引了我,内容蕴含着很深刻的思想,你真的很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