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眉弯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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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小曼有个小名,叫眉。
   诗人徐志摩与她恋爱时,相思熬身熬心,写信,写日记,长一句是眉,短一句也是眉。
  “眉,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
  “今晚轮着我想你了,眉!我想象你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喝热水,给我吃药,抚摩着我生痛的地方,让我好好的安眠,那都幸福呀!我愿意生一辈子病,叫你坐一辈子的床头”。
   那些鸿雁传书,那些甜蜜而私秘的日记,后来编成了书:《爱眉小札》。

   常想,一个女子名叫“眉”,她的父母在取名时,是怎样于云雾样的汉字里忽然灵机一动呢?不叫那些带玉字旁的字,如珊、琪、琴……也不叫那些草字头的字,如芸、芬、莉……金枝玉叶都不做,做眉。清素的眉。清远的眉。
   忽然想起林黛玉,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们唤她颦儿。颦是个动词,皱眉的意思。用动词取名,别有意味。这名字也算是宝玉送她的,名字的来历再追溯,便追到了西施身上。西施常患心痛病,以手捧心,微微皱眉,一幅弱柳扶风的情态,令人可怜可爱。所以有了东施效颦这个成语,只可惜,盲目模仿人家捧心皱眉,山寨版的样子做了千年的笑料。
  《红楼梦》里,曹公将多病的林黛玉比作病西施,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就叫她颦儿了。弯弯的眉,垂挂下来,像西天的晓月,清冷孤寂。
   小小的眉,原来有这样一番悠悠深远的过往。只是一般人家,没有底气的人家,又哪敢轻易去取!

   眉弯弯,一弯,就弯出了风情。
   唐朝的仕女画,画女子,丰硕圆润的脸庞,小小的嘴,细细的眼睛。最美是那两弯袅袅细长的眉,像渺远的海岸线。静静的海湾里,泊着两只瘦瘦的船,唐朝的船——唐朝女子的眼睛啊。
   喜欢看日本的浮世绘,尤其是肉笔浮世绘,用笔墨色彩一笔一染画出来的那些美人画和艺人画。低胸,露颈,丰脸,细眼,眉弯弯。是眉弯弯啊,仿佛高天瘦月,清光一泻千里。华贵里自有一种清风徐徐荡过的开阔与明净,可是又性感,脂粉气荡漾笔墨间。
   我一直觉得,日本的浮世绘和中国唐朝的仕女画之间,有着某种隐秘又紧密的渊源。都是那样小小的红唇,丰腴的面庞,清远细长的眉。只是,中国的仕女画更多了一种闲逸富贵之气,而日本的浮世绘,在色彩与线条里则渗透了中国春画的香艳。
   可是,不变的是眉。眉弯弯啊,一脉相承下来。
   看日本的艺伎的装扮,仿佛那是浮世绘里走出来的美人和艺人,只是,剔除了浮世绘的性感,替之的是更浓的脂粉。那脂粉厚厚地敷,敷到有一种清冷的远意。看艺伎表演,看她在木地板上侧身缓缓打开纸扇,只像是看一幅流动的画,不生情欲心。
   看过许多个艺伎的眉,眉弯弯,只是那弯里有一种冰冷的剑气。她那里,低眉看的是自己的手指尖,以及和服的镶边;抬眉,抬眉也不看你。她冷眉对客,仿佛在说:我只是跳舞,只是表演,不要靠近我,一旦靠近,我的眉,我的身体,会顷刻弯成利刃。
   也有的艺伎,在眉心各点两颗朱红的痣,在眉梢涂极红的胭脂。可是,虽红,虽艳,依旧拒人千里。
   到底是一个清冷的岛国,清冷的雪国,眉弯弯,弯出的竟是一股清冽之气。
   而我,总以为,眉弯弯那样的清美,是属于少女时候。白袜子,白色平底运动鞋,及膝的连衣裙,浅蓝和浅粉,棉质。然后,素面,清眉,轻盈穿过长街短巷。天蓝蓝,风轻轻……
   还记得,十四岁那年,照镜子,忽然发现,自己的眉,如此之美。它们芳草萋萋,苒苒生长,像婆娑生长在湖湾边的两岸芦苇。那样的眉,它们不像旷野上的野草,长得无收无管。它们有自己的纪律,它们懂得节制,保持姿态。

   我的眉,长得最美的时候,是少女时候。后来长大了,画蛇添足,人云亦云地修,结果越修越糟糕,可是,回不去了。回不到当初。
   也记得,刚恋爱时,有一回,他捧着我的脸,环视五官,一一点评。他说我的双眼皮油光发亮,好像火眼金睛。彼此大笑,笑过继续。他说我的鼻子小巧,看上去好安静,其实是缺少高瞻远瞩的夺人气势,我明白。说到我的下巴,瘦削而尖,还凉。是少女的凉,洁净的凉。也回不去了,那样的凉。
   惟独,没有说到我的眉。
   我的眉,清瘦,弯弯,卧在刘海之下,贞静自守,寂寂等待发现。
   是过了好久好久,一次洗脸,抹开刘海,他忽然惊觉我的美丽的眉。
   怎么……怎么……怎么今天才知道啊!
   我嗔道,为我的眉感到委屈。一个女孩的眉,朴素而寂静地存在着,好像日月红尘里一颗绵密爱着的素心,不被发现,或者容易被漠视。
   要穿过多少逶迤的岁月,要穿过多少回烈焰红唇与粉面桃腮,你才能抵达一个女子最素最远的眉。眉弯弯啊,你何时才能穿越浮世奢华,一身轻盈地抵达,我湖湾一样寂静悠远的内心?


   文字||许冬林    编辑制作||玛格丽特❀花    歌曲||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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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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