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笑妖

1793年的伦敦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一个异乡人。

接近中午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阿尔抬头看了看天空，有些不耐地撇了撇嘴。

“该死的季风气候。”

他于是疾步走进最近的一家咖啡馆。捋着被打湿的刘海环视四周想找个位置坐下的时候，视野之中意外地出现了一个身影。

说是熟悉，却又不熟悉。

——或者说，是自己不想承认“熟悉”吧。

虽然是这样想着，他却还是朝那个位置走了过去。位置上原本的主人在翻着一本已经有些发黄的书，入神到没有发觉自己领域内的入侵者。

阿尔站了一会儿，挠了挠后脑勺，最后才决定开了口：

“……亚瑟。”

位置上的青年闻声抬头，神色有些迷茫。逆着光，他苍翠的眼是两泓深碧色的潭。焦点数秒后才聚到阿尔的脸上，青年轻轻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

像是舒了一口气般，阿尔坐在了他对面。碧瞳的青年不动声色地收起看着的书放到了身边，阿尔没有看见书名。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沉默，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呃，”名为亚瑟的青年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你现在……过的还好吧？”

“嗯，没什么不好的，”阿尔微微低着头，“新家多少会有点乱，不过十年过去了啊……也差不多稳定了。”

雨越来越大了，在窗上拉过一道一道透明的雨丝。亚瑟看着窗外，忽地轻笑了一下。

“十年啊……你都这么大了，刚被我带回去的时候才几岁吧。”

阿尔一怔，抬眼看了看亚瑟。英国绅士的脸上带着微微回忆的神情，注视着窗外。雨一直在下，让他想起了许久之前的某一天……少年对着自己同样年少的哥哥举起枪口的时候。

那时他说出口的话是“我要自由”。革命的潮流已经卷起翻天覆地的漩涡，独立的呼声不绝于耳。他尚年少，他明白自己不能继续做这个英国少年的弟弟。他要乘坐五月花号度过大西洋，和同胞一起去新的土地上创造奇迹。他对着阻止自己的碧瞳少年举起了枪口，下着大雨，两人的神情都是一片模糊。唯有少年的碧瞳如同冻结这场大雨般地冰冷。

“我要自由。”他用带着卷舌音的不标准的发音，一字一顿地说。

作为兄长的少年一言不发，作为弟弟的少年神色决然。

阿尔的枪口没有颤抖，他定要去到属于他自己的新国家，不容许任何他人的阻拦，即使是曾经用温暖的笑容说着“我带你回家“的亚瑟。亚瑟的眼神没有动容，他不放开他，一如当日带他回家时一样地紧紧抓住他的手。

可是最后——

“阿尔，阿尔？”

亚瑟出声打断阿尔已经走的太远的思绪。看到面前曾经一起生活的兄长的神情，阿尔有些庆幸他不会知道自己刚刚在想些什么。

看到阿尔回过了神，亚瑟理了理西装，站起了身。

“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停了停，他拍了拍阿尔的肩，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就此走了出门去。

雨幕中的身影单薄极了，像是会随时消失一样。阿尔注视了他许久，他忽然想起来，那个时候少年碧瞳中的冰霜忽然融化，整个人随之崩落。那个骄傲的亚瑟跌坐在地，捧着脸恸哭起来。从他口中迸出的每个字都因为强烈压制的哭腔而变形，阿尔最后也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是放下枪口，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那是1783年，他离开了这个名义上的兄长，彻底独立。他逆着北大西洋暖流来到了全新的大陆，和同胞一起用双手和热情创造了新的家园。偶尔有几次，和长辈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曾经有个哥哥，有着碧绿的瞳眸和骄傲的个性。

最初的时候有很多问题，签署了英美和约只是名义上成立了新国。他们叫它美利坚合众国，坚信它会成为最强大的国家。可是建立一个国家毕竟没有想象中来的容易，阿尔尽己所能地做着以自己的年纪能做到的一切事情。渐渐稳定下来的某天，他忽然有些想念这个阴雨绵绵的国度。

或者说，他是有些想念某个人。

他想念亚瑟弯下腰对他伸出手说“我带你回家”的时候，他想念伦敦的阴雨。他想自己的想念能够随北大西洋暖流流向他也偶尔会想要回去的地方，他想自己曾经的兄长会知道，因为他曾给自己如同那道暖流一样的温暖。

雨已经渐渐停了，和他的回忆一起。

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阿尔无意中瞥见了亚瑟刚刚坐的位置上有本小小的有些发黄的书，是他忘了带走吧。抱着不知是何的心情，阿尔绕过去拿起了那本书。

托马斯·潘恩的《常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阿尔下意识地将它拿在手里，走出了门。

他不知道，那天亚瑟哭着说的是“我怎么忍心阻拦你想要去做的事”。

他不知道，亚瑟那天梦见了草丛里一个被遗弃的小家伙，哭着抬头对他说，带我回家。

这是1793年9月3日的伦敦街头，距离他离开亚瑟独立，刚刚好十年。

文学院11级对外汉语班

张雨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