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聚
張抗抗
千里河西,十日陇上之行的最后一站——敦煌。
去敦煌不全是为了莫高窟。我明白,却不能说。
其实心里惦念了很久的,是茫茫大漠中那座神奇的鸣沙山。
人说,在清朗干爽的风日,傍晚时分,在山脚下能听见沙子呜呜的鸣响。
伴着月牙泉汩汩的水声,这鸣沙山就是沙漠中的音乐之城。
血红的夕阳隐去之后,天空纯金一般烁亮。
鸣沙山从尘埃中静静显露,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金黄。
天低了,地窄了,原野消失了,大海沉没了,惟有这座凝固的沙山,
如同宇宙洪荒时代的巨型雕塑,矗立于塔什拉玛干沙漠的起点或是尽头。
也许最初的创造只是出于一场无意的游戏。
千古寂寞,朔风把大山和岩石揉成沙砾,
然后又把白灼的细沙重新捏成一座山岩一当鸣沙山成为鸣沙山之时,
它已是一群雄健而威武的西北汉子,壮硕的脸膛上刻着重重深邃而峻峭的线条。
绵延的山脊如一道锋利的刀刃,挎于腰间、举过头顶。
曾在梦里见过许多回鸣沙山,在这一刻却忽然变得不那么真实——
曾有过千姿百态的想象,可就是没想到,一座沙子聚成的山,
居然能聚得如此坚实如此刚硬如此有棱有角如此轮廓分明。
那沙子是如何一粒粒汇拢堆积聚合又浑然一体地升高壮大呢?
我读不懂鸣沙山。
脱去鞋袜。光脚走上沙丘。
沙极细且柔软,有一种温热的暖意,从脚跟缓缓浮升起。
沿着山脊上坡,瘦削的山顶如地平线在远天呼唤。
沙中的脚窝很深,却不必担心会陷落,沙窝是有弹性,席梦思般地托着,
起起伏伏,沉沉浮浮,跳着即兴而随意的舞蹈,在自己身后扔下一长串荡逸的脚印,
是沙漠之舟……
忽然恍悟,沙山原来还很温柔。
沙山的温情别有一种表达的方式。
天下也许再不会有比鸣沙山更坦率的山了——他从来没有外衣也没有包装,
没有树林,没有青苔,只有金沙连着银沙,一无遮拦的铺陈开去,
裸露的身体无需任何一点覆盖,从从容容地展示着它优美的体态和曲线。
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冷峻中含有几分柔韧,野性中尚有几分羞涩,
从春到冬,永远敞开胸怀,呵护着来往西域的路人。
我惊异,我惶惑。我读不懂鸣沙山的性别。
夕阳已完全沉落。月亮从大漠尽头悄悄升起。
沉浸在月色中的鸣沙山,如海上漂流的冰峰,烟笼雾绕,白璧无瑕。
沙峰之顶,更如仙山琼阁,难以企及。回望声后,沙坡笔陡如削,四壁悬空,
果然有降落伞的旅游服务,可以山坡上迎风一跃,降落到海绵般的沙谷中去。
还有用木头和竹片做成的滑板,人坐在上面,可以从沙坡上出溜溜地滑下来。
如同离弦之箭,只要几秒种时间就滑到了山下。
只见每个游客滑到山脚,都削下一层沙子,裹下一层沙子。
人,生性也许是喜欢玩沙的吧,
那是一个童年的游戏,也是成年后过于放纵的渴望。
于是伙伴们都索性纵身跃入沙海,身体自是滑板,双手代桨,
一个个挂在陡峭的沙坡上,前前后后只见憧憧的人影晃动,像一座座移动的沙丘。
月色迷茫,星星深远。亘古大漠,冷峻寂然。
有凄凉的风,从沙底一丝丝透出来。那个时刻,我相信永恒。
前来膜拜沙山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要从沙山上带走些许沙子,
沙子藏在鞋里衣里头发里,带到山下,带回他来的那个地方。
可是,为什么,这鸣沙山竟然未被络绎不绝的游人踩塌?
它一日日依然如故,巍然耸立,
每日里流失的沙子,为什么竟没有使它低矮下去呢?
我仍然读不懂鸣沙山。
有人说,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游人留在鸣沙山上那一行行凌乱的脚印,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鸣沙山又恢复了原状——杳无人迹的雪峰、缎子般的金沙滩。
舒缓而坦然,没有一丝波纹和皱褶。
是月牙泉的女神,在黑夜里辛劳而奇巧的创作吗?
是沙漠里的精灵,不厌其烦的一个游戏吗?
也许是来去无踪的风,是风之手,在人们歇息之时,抚平了沙山的每一道印痕,
又将沙子驱赶回它们原来的位置,将它们重新凝聚、重新整合、重新磨砺。
每日每日,风都在这样不知疲倦地完成着它手中不朽的雕塑。
所以鸣沙山每天都是新的。
人们难以察觉风的工作。人们不会知道,沙子也是可以塑造的。
不是用强力粘合剂,不是用万能胶,更不是用强于“沙”的水泥,
而就是用这无形无状无色无味的风。当人们发现风儿揉捏了修复了再造了沙山时,
风,已飘然而去。
于是我再次仰视再次攀临鸣沙山,在这西域的吉祥宝地,
风,已成为聚合物的一种精神,一种力量。它来去随缘,挥洒自如,从不刻意而为,
却能移山搬山,还能潇洒地在沙山上拨响它的琴弦。
沙之聚,有自由的风之手。那么人心呢? 人心之聚,更求八面来风。
若是一盘散沙,解铃还须系铃人——
风聚沙,便是一个顺其自然、循序渐变的演进之途。
想必是,当风渗透了沙子的心,风的需要成为沙子的需要时,
沙子就自己走动起来,舞蹈起来,最后完成它的屹立。
声声驼铃,在大漠上远去。鸣沙山,却无言。
幸福是灵魂的香味
资源来自网络 制作/How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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