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扬不海

十三

我手握着电话不知该做如何回答。舒静的语气全无先前那种严厉，而是充满柔和与诚恳，许是在我离开后她懊悔了刚才的冲动。以舒静的性格而言，既然她精心的安排了今天这一切，那么是不会情愿就这样不欢而散的。可是，我如果过去了，会对她心理上起到一种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呢？

正在犹豫不决，电话那端又换了一种口吻传了过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江海航，抛开你那些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私心杂念好不好，拿出点绅士风度来。怎么？当你的朋友感到孤独的时候，没有义务陪伴她一会吗！别让我瞧不起。嘻嘻！”舒静又回到了原来的自己。自打相识，她重来没有直呼过我的名字，由此看来，若不过去的话，真会伤她的自尊。为什么不借此机会跟她好好谈谈呢？难道这样不明不白的与她相处，就不是对她的一种伤害吗？回想她在这段时期内的言行举止和一次次对我的暗示，如果再继续装作不懂，就真该谴责自己的内心不良了。

想到这我痛快答应道：“嘿嘿！瞧起瞧不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也正在想怎么去给你赔礼道歉。还有，我的咖啡还没喝呢……”

敲开门，见沐浴后的舒静身穿藕荷色的睡衣，亭亭玉立站在我的面前，蓬松湿润的长发，垂在开领极低的胸前，脸上补了夜妆，根本看不出有哭过的痕迹。见我进来，羞涩的一笑，转身径直走向沙发坐下。

我踌躇片刻，觉得有些不自然地跟了过去，茶几上咖啡冒着热气，原先的已被倒掉。室内静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应该先说什么，和她在一起经常能发生的气氛又出现了。

我端起杯子，掩饰着内心的尴尬呷口咖啡，没话找话说：“哟！这个牌子的咖啡有点苦。”

舒静扑哧一笑，趁机数落道：“还以为你能闷多久，让你尝尝苦的味道。我刚才就这样。”

“哎不行、不行，喝不惯，有糖吗？我自己放。”

“喝不惯是吧？切！装糊涂。不是来赔礼道歉的吗，怎么个赔法啊！？”舒静故意上来那股不依不饶的劲头。

我笑着打着哈哈说：“准备负荆请罪来着，这不没找到柴火棍嘛，嘿嘿！对不起哈！也是我一时高兴犯了糊涂，忘记应该是他们亲自感激你才对，不应该由我代替。”

“看看，还是在为自己开脱不是！切，就知道你不会真心认错。你根本就没把我当作知心的朋友，怎么会知道自己错在哪？”说罢，神情有些黯然，起身去拿糖。

“哎！你说如雪看到了户口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啊，一定会把你当成大恩人。”

舒静见我一再转移话题，眉头难以察觉的微微皱一下，淡淡地随着说道：“那倒不必，看到你高兴就行了。不过，这回广权和如雪倒是双丰收。”

“嗯？此话怎么讲？”

“来兴致了不是？嘻嘻！我还就不告诉你呢，急去。”舒静的情绪已经转变过来，脸上的表情也开朗了许多。见我可怜巴巴看着她，于是忍不住说：“荒地沟的项目批下来了，先期资金一千四百万，你能猜出是什么工程吗？”

“塘坝！”我脱口而出，能够在荒地沟修建个小型水库，是最好不过的农业规划。这对广权他们的农业发展是迫在眉睫的需要，当然，这一点，广权是认识不到的。

舒静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透着柔情夸奖道：“你真让我—让我钦佩。英雄所见略同啊！黄乡在给县里的报告就是申报的这个项目。你知道，我们县是省贫困县，我们乡又是县里的贫困乡，所以一直得到省市有关部门的重视，这次为了扶持荒地沟的经济发展，经过调研后马上给予了支持。你还能说出一旦塘坝建成，会起到什么功效，这对广权他们的事业发展又意味着什么吗？”

在我的脑海里不止十几次勾勒过荒地沟的发展蓝图，听她考问，不假思索就回答出：“塘坝修建后，再配套灌溉渠，将有近三千亩的良田得到改造，如果再修建渡槽引水，会增加近五千亩，如果这新增加的五千多亩水田也种植他们的水稻品种的话；哈、哈、哈！他们直接奔小康了，这还没算进去他们公司将来所能产出的效益。”

“看把你高兴的，就像你在发财一样。”舒静也跟着高兴起来，话间停顿一下，搅拌着杯里的咖啡，笑盈满面的看着我神秘地问：“你把广权当作了自己的兄弟，像似对待自己的事业一样关心那里的发展，难道你就没有别的想法，没看到这里的商机吗？”

我向后仰靠下身子，冲她点了一下手指，赞许的说：“我要说你是个人精，一点都不玄，什么都瞒不住你，实话跟你说吧，我打算加入。”

“你要入股？”

“对！不过，切确的说，是我们要入股。”

“我们？”

“你和黄乡。你别急于询问，听我给你说；这是我早就打算好的。我们加入荒地沟的产业，但我们不加入他们村里的股份，荒地沟的村民很快就会富起来，我们不能去争夺或分享他们的那块蛋糕，另起炉灶是我初步的打算。成立一个代理公司，然后和广权签订相互制约的合同，独家代理他们所有的产品。股东和法人由我来做，你和黄乡每人参股百分之三十。这主意怎么样？”

舒静聚精会神的听我一口气说完，半天后才缓过神来，未免有些担心的问：“这能行吗？我和黄乡加入不违规？再说了，我拿什么入股呀，每月挣的那点工资臭美后就寥寥无几了。”说完，神情有点沮丧。

我笑了笑回答她：“黄乡很快就要到站了，自谋职业再正常不过，你一个小站长，有何违规之言。入股资金的问题不愁，你们暂时按技术股份分红，等公司走入正轨再补填注册原始资金。至于我为什么要给你们这样的优惠待遇，想必不言自明。

“产品的销售渠道可绝对放心，我有几个经商的好友，第一步先走他们的市场，这样也可以解决资金的暂时不足，说白了，我们先做‘皮包公司’。”

舒静听罢兴奋的雀跃起来：“嘻嘻！这前景也太壮观了，你给我画了一个非常美妙的蓝图，哪怕是在给我画饼充饥也高兴，一不小心我也成老板啦！怎么感谢你？以身相许吗？嘻嘻！”

我已经习惯了舒静这种听似玩笑却不是玩笑的话，她要是跟别人这样说，那纯属于一种入乡随俗的调侃，跟我说，却有弦外之音。以前我从没有认真回答她的暗示，是怕伤害她，可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再这么默认下去了。我见气氛很好，时机已经成熟，于是鼓足勇气，见缝插针问她：“舒静，能回答下问题吗？”

舒静正为刚才的话脸红，听到我在很认真问她，愈加有些羞涩。低下头不言语。

“处男朋友了吗？”

“嗯！”舒静闻言下意识的点下头，随即抬头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又连忙摇头低声反问我：“你说呢？”

“从今天的场合可以看得出，梁所长似乎对你很有意，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下啊？你才貌出众，该有男朋友了，可别把自己耽误了。”

舒静听后立刻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好一阵，反唇相讥道：“提他干嘛！谁说我没有男朋友，再说你不是也单着，好好考虑下你自己吧！切！”

“有就好，嘿嘿！算我闲操心了。不过我可不是单着啊，早就有了，一直处着呢。”话说完了，立刻觉得如释重负，心理上轻松了许多，端起咖啡深深喝了一口。

“切！早知道你有，不是还没结婚呢吗，瞧得意忘形的样！”舒静白弄我一眼 ，恨恨地挖苦了一句。我被她呛的有些讨臊，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她突转话题问：“你和前妻是怎么分开的？能说说吗？”问完，给了一个妩媚的笑脸，目光期待地看着我。

真拿她没办法。可转念一想，这倒也好，把我的身世告诉她，或许能让她心情平稳些，刚才过于的直白，未免也太伤他。于是借题发挥反问道：“你想听故事吗？”

“嗯！”舒静诚恳地点点头，双手向脑后掠去蓬松的秀发，探身向前俯在沙发扶手上，那开领极低的胸前失去了遮挡，袒露出白皙的乳沟，目光由期待转显出好奇。

我脸一热，目光逃离出去，看着别处说：“好，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嘿嘿！故事可能会长，今晚你甭想睡觉了。”

“好啊，我喜欢听，自打认识你，就觉得你身上一定会有很丰富的阅历，总想找个机会探寻一下，今天真算捡着了，嘻嘻！—给！”舒静欢快的打开冰箱取出两罐啤酒。

“从很早以前说起吧：记得有一年的冬天，那个冬天的雪也是这么大，也是这么的寒冷。对了，没告诉过你，我当过兵。”

“我知道！”

“这你也知道？！

“那年回家休假。火车非常的拥挤，行驶途中，发现一位年岁已高的老大爷很艰难地站在那里，于是就把座位给让了他。火车已行驶到半夜，十几个小时的站立，即使是年轻力壮的我也感到筋疲力尽。正难以坚持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位年轻貌美的女郎。女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微笑大方地对我说：‘解放军同志，在这坐一会吧，看你站那么久了。’”

“哟！艳遇呀！嘻嘻！”

“别捣乱。”我假装严厉，接着说：“接下来的情形不言而喻。车厢里的人们都在昏昏欲睡，而我们俩却兴致盎然。我们谦让着轮换就坐，轻松愉快的小声交谈着，交谈由这个话题转过另一个话题，不曾间断。女郎举止端庄，不怎么爱笑，如果她笑，脸上会现出一对深深的酒窝，扑闪的睫毛显得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给人种亲切感。可是如果在她默默端坐在那里的时候，身上会透出文雅高贵的气质，又能给人一种神圣不可冒犯的感觉。

“通过交谈，得知她是学医的。职业上的差别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共同语言，因为她跟我一样，对文学有着独钟的爱好。我们从《红岩》谈到《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从《傲慢与偏见》谈到《简爱》、《飘》，又从凡尔纳、阿加莎、莱蒙托夫、普希金，回到曹雪芹、老舍、曲波……

“时间不知不觉的随着车轮转过，直到天明时分火车停站，才惊呼自己到地方了。我都未来得及跟她道别，便慌忙挤下火车，留下的她还要随着火车继续向北行程。

“等我孤独站在月台上，伫望着远去的火车，方如梦初醒的想起；她叫什么名字，多大的年龄，家住在哪里？……”讲到这，我拿起啤酒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

舒静听的入迷，见我不再说下去，迫不急待的追问：“这就讲完了？！”

我故作神情失落地点点头。

“你这个笨蛋！不是，你们两个笨蛋！就这样分手了？两个十足的笨蛋。咦？不对啊，让你讲前妻，编出这么一段有头无尾的故事干嘛？不过——听起来还是让人觉得挺惋惜的。唉！人生也许就是这样，错过一站，留下的只剩终身的遗憾。”

我笑着说：“你也别先感慨。还记得刚才我看到户口迁移证明时惊叹的话吧？这世界上真有一种巧合，巧的让你不可思议。听我继续跟你讲：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心像丢了魂似得无精打采，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女郎的影子。人们常说一见钟情会产生单相思，能害死人，我想我这算不算？因为我长期生活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原，部队里是清一色的‘和尚’兵，很难见到异性。这次偶然相遇的又是那么一位才貌出众的女子，时值早已加冠的我，又怎能不动心？

“心理上认识到这点，不免对自己会有些担心。于是我走出家，去哈尔滨二叔家找姐姐弟弟散心。

“一天，闲着没事去逛街，不知不觉走进了新华书店。心里并没打算买书，只是出于一种习惯爱好。当看到书架上摆放的《第二次握手》这本书时，触景生情；眼前掠过在火车上与女郎交谈的那一幕，心理又一次产生些莫名其妙的感慨。我情不自禁的想拿这本书再翻阅一下，因为我们曾在火车上很有趣的谈论过，书中的男女主人公苏冠兰与丁洁琼就是在火车上认识的，之后他们一别就是几十年，不同的是，他们在分手的时候相互留下了地址，而我除了遗憾，什么也没留下，一别就是永诀，我已经把她幻觉成丁洁琼了。

“就在我的手刚要拿到书本的一刹那，忽然看到也有一只手在拿这本书。转头看去；天哪!竟然会是……”

“火车上的女郎！”舒静兴奋不已，按捺不住情绪的激动抢先说道：“这太巧了，太富有戏剧性了，这简直就是在听一篇精彩的小说。嘻嘻！过瘾，我就觉得嘛，你们早晚还会再见面，这叫前世回眸的缘分。来！干杯！”

“对，我们俩顿时全都惊呆了，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呼出‘是你？’这两个字。谁都难以相信是真的再次相遇，而且竟是在《第二次握手》的书架下，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接下来是我们的开心大笑，同时也嘘唏不已那次分手时的匆忙。她说；当时看我那慌张的狼狈样，只顾得替我着急了。直到火车开走，才想起忘记了什么。我至今还记得她那句话：‘带走了落寞惆怅，把应该有的美好遗落在了月台上。’我们今天能够巧遇，也是因为她心烦意乱，漫不经心地走进了书店。

“忘记了冬日的寒冷，一直在江边漫步到暮色降临。凝视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像似生怕把需要说的再次错过。我们有时也会沉默好一阵子，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更巧的是，她家原来就住在二叔所在的部队大院，他父亲跟二叔是同一个部队。我们并肩慢慢地走着，觉得通往家的这条路太短，当走到她的家门口，却不约而同的碰一下肩膀又折返回去，数次之后，她站在门前对我说：‘不能再送了，明天，明天起我们就拥有许多的明天了。’”

“太动人了，后来她就成了你的前妻？”

“后来，我们恋爱了，靠书信联系再也没中断过。三年后结了婚，那时她已经成为一名很有成就的外科军医，我仍在部队，我们一直是两地分居。”

舒静听完，若有所思的在想着什么，虽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有着这么一段浪漫的罗曼史，可为什么还会分开呢？是因为双方都很优秀，或者长期的两地分居吗？对不起，要是不好开口，不勉强你。”

我长长叹口气，沉重地说道：“唉—我能够跟广权一下子走的那么亲近，与跟他同病相怜有关。”

“哦？”舒静再次瞪大了眼睛，不安地看着我。

“婚后我们一直没敢要孩子，想有一个固定的家是最大愿望，每年两次暂短的探亲假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部队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原，她每次看我都会受尽遥远旅途的颠簸。连里的战士们都非常喜欢她，称她为女神，好像比我都欢迎她的到来，可尽管是这样，上天还是无情的拆散了我们。那一年冬天，她随红字会去非洲医疗援助，不幸在一次恐怖暴乱中被流弹击中而牺牲。”

“啊—原来是这样？……对不起！”舒静言语愧疚，轻轻地将双手安抚在我的手上，眼睛竟然有些湿润：“真的对不起，我不该勾起你伤痛的往事。”

我苦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室内再一次静了下来，静的能听到呼吸的声音。

舒静的泪水已经流淌出来，过了好一会，紧紧抓住我的手急促的看着我说：“都过去了十几年，是吧？生活不会永远只停留在一个点，对吧？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啊！你不能像广权那样；不，广权已经开始找到了新的生活，他有了如雪。你也是——有我呀！看着我，听我说；我会在今后陪伴你一起去缅怀她的呀！”

我的心不知道是被她的泪水还是语言所打动，怎么心里面突然产生一种内疚和负罪感？我有些点后悔跟她说这些，小心翼翼抽出手来，站起身对她说：“谢谢你，舒静。但我还要向你说声‘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讲这些，也许以后你会理解我。你还年轻，自己人生的路很长呢，祝福你早日寻找到幸福的生活。时间不早了，好好休息吧，记住斯嘉丽的话：‘明天，毕竟又是新的一天。’”

说完我走了出去，同时也听到舒静饮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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