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舍得》—中国人的文化与生活短篇系列之三(贾平凹)

个人日记

                                                                                            编辑:指尖沙

 
木刻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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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之间,陡然有两位天仙四大美人来我陋屋,试想想,古往今来谁有过此等福分?可收藏其实是藏品在收藏人,我的福分却正是让我来护佑和奉敬她们的。
  西安古玩城里一家姓程的门面,突然一日挂出了一幅木刻年画,明末清初制品,三尺开方,题《天仙送子》。古时年画的情形不知道,现在年节里出售的画多是下边印着日历,上边是当红的女影星照或男影星照,但五十年代,即我六七岁的时候,赶集会买年画却是一件  大事,牵着父亲的手在那街西头铺了一大片的画幅里挑过来选过去,最后买下小孩抱着一条鱼的,骑着一只鸡的——既“吉庆”又“有余”——回来用糨糊贴在炕头墙上。年画是很难被人保存的,买来就贴上墙,三月四月也就损坏了。姓程的门面里挂出了木刻年画,既是古物,又画面上一主一仆一童,面目雅洁,衣饰华丽,足踩祥云,手持莲花、灯盏等物,更是染红、蓝、黄、白、紫、黑六色,生动有趣,温润高贵,立即吸引了好多人去观赏。有数位很著名的画家轮番前来讨价,主人一一回绝:此画属非卖品。画家仍不甘心,若不肯出售能否以画易画,或者以自己的画或者以他人的画,主人说:交易可以,我要贾平凹的书法。此话很快传到我耳里,我便去了,果然画是中国木刻年画中的佳品,顿生爱怜之心,遂和程氏达成条件,他取出十五张三十年代鲁迅郑振铎等人制作的华笺纸让我自存三张而随意在十二张上书写小字,他当下搭椅从墙上取下年画,连画框一并让我拿走了。
  我很快在家写好了字给他送去,他显得十分高兴,又便宜卖给了我几幅姚伯多拓片,他说他年轻时就喜收藏,退休后无事,来古玩城租了这间门面,但他并不重在赚钱而是以此以物易物,进而收藏他喜欢的东西。这么看来,此年画落入我手自是一种缘分,也是程氏挂出年画故意要钓我!从此我和程氏就成了朋友,凡去古玩城,都往他的门面里喝杯茶,吸颗烟。年画挂在了我的书房,来人莫不说好,尤其是一些画家立在画前要端详半天,看着他们的神色,我就十分地得意。也就在四五个月之后吧,我再去程氏的门面,他竟又拿出了八幅装裱成轴的年画,全部是四川版的,虽也世间稀罕,但品相已大不如《天仙送子》图,我仍是以四幅字换了来。有了九幅古版年画,我倒想起了十多年前一件蠢事,当时有人从凤翔回来,给我带了一对宋代版印的门神年画,刀法流畅,套色鲜艳,我竟贴在了门上。现在门神还贴在门上,一边是秦琼一边是敬德,只是来我家的客人多,他们已被敲烂了。人在年轻的时候,崇尚所谓的“高雅”,让人画油画,上街买油画框,甚至跑到北京去看那些大家名家的绘画展览,对于民间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不屑一顾,宋版的神年画之所以用糨糊严严实实贴在门上也就是觉得庸俗而已。中年之后,却认做古版年画的好,俗到了极处便雅到了极处。《天仙送子》图上除了套色外,还有着印刷后的染色,可能是大批量的印制,染色的人或许是技术太熟练,或许是工作了许久已经疲倦,那用淡墨染云的刷子就一下子刷下去,结果一半刷在云纹上,一半竟刷在云纹外。这种错误在那时肯定挨过老板的呵斥,但到了现在,却别有一番情趣可人了。年画是很难被收藏的,它的实用性更强,而这幅画完整无缺地被流传下来,是哪一家的蠢媳妇买回放在箱底被遗忘了呢,还是雕印坊积压下的制品?我每每读书写作之余对画凝思,就恍惚觉得画前有人影在动。
  到了今年的清明,山西临汾的秦先生忽然来访,他是知我秉性的,带的礼是一卷土织布和一个画框,画框里竟是一幅平阳木刻年画《隋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这真是一幅好东西!平阳为中国四大雕印中心之一,此年画的原版现存于莫斯科博物馆。这幅年画与我所藏的年画决然不同,画面是四大美人绿珠、王昭君、班姬、赵飞燕,绿珠左手提裙登阶,回眸又望右手所持的玉麒麟,风情毕现,王昭君身着异族服饰,执笔修书,神情沉郁,赵飞燕金饰玉佩,袖手昂头,志满意得,班姬持扇列后,文静矜持。整个画面素色,讲究线条,一派清穆之风。秦先生虽是官场之一人,酷爱文学,两人以文字交友,他能将如此佳品赠我,喜得我忙不迭地敬烟敬茶。
  我是平头百姓,从未做过登临天安门城楼的梦,喜欢收藏以来,只好民间的物事。《天仙送子》洋溢的是温馨和喜悦,《隋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题材虽皇家内容,但将汉晋两朝人物于一图,这也是民间的视角和态度。正因为是纯民间的东西,它有它的鲜活感,其经济价值并不高,却让我视之家宝。两年之间,陡然有两位天仙四大美人来我陋屋,试想想,古往今来谁有过此等福分?可收藏其实是藏品在收藏人,我的福分却正是让我来护佑和奉敬她们的。今夜里,在两幅年画前设案焚香,默想着那些雕刻木板的人,印制的人,数百年曾辗转护佑的人,能否在什么时候两位天仙四大美人破纸而出就坐在我的书房里慢声细语呢?看着香烟袅袅而起,我席地而坐,也燃起了一支烟吸着,便两句话生出心头—— 
 
生活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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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凶杀,或作乐,或受苦,记其迹体验心境以察现实,以我观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嚣烦尘世则自立。
  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晓起推窗如见仙人曳裙待立,月升中天,又是仙人临镜梳发;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门前未留小车辙印而憾。能明灭荧火,能观风行。三月生绒花,数朵过墙头,好静收过路女儿争捉之笑。
  吃酒只备小盅,小盅浅醉,能推开人事,生计,狗咬,索账之恼。能行乐,吟东坡“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以残墙补远山,以水盆盛太阳,敲之熟铜声。能嘿嘿笑,笑到无声时已袒胸睡卧柳下,小儿知趣,待半小时后以唾液蘸其双乳,凉透心臆即醒,自不误了上班。
  出游踏无名山水,省却门票,不看人亦不被人看。脚往哪儿,路往哪儿,喜瞧岩勾心斗角,倾听风前鸟叫声硬。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却更远了。遂吸清新空气,意尽而归。归来自有文章做,不会与他人同,既可再次意游,又可赚几个稿费,补回那一双龙须草鞋钱。
  读闲杂书,不必规矩,坐也可,站也可,卧也可。偶向墙根,水蚀斑驳,瞥一点而逮形象,即与书中人、物合,愈看愈肖。或听室外黄鹂,莺莺恰恰能辨鸟语。
  与人交,淡,淡至无味,而观知极味人。可邀来者游华山朽朽桥头,敢亡命过之将“到此一游”书于桥那边崖上,不可近交。不爱惜自己性命焉能爱人?可暗示一女子寄求爱信,立即复函意欲去偷鸡摸狗者不交。接信不复冷若冰霜者亦不交,心没同情岂有真心?门前冷落,恰好,能植竹看风行,能养菊赏瘦,能识雀爪文。七月长夏睡翻身觉,醒来能知知了声了之时。
  养生不养猫,猫狐媚。不养蛐蛐,蛐蛐斗殴残忍,可养蜘蛛,清晨见一丝斜挂檐前不必挑,明日便有纵横交错,复明日则网精美如妇人发罩。出门望天,天有经纬而自检行为,潮露落雨后出日,银珠满缀,齐放光芒,一个太阳生无数太阳。墙角有旧网亦不必扫,让灰尘蒙落,日久绳粗,如老树盘根,可作立体壁画,读传统,读现代,常读常新。
  要日记,就记梦。梦醒夜半,不可睁目,慢慢坐起回忆静伏入睡,梦复续之。梦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凶杀,或作乐,或受苦,记其迹体验心境以察现实,以我观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嚣烦尘世则自立。
  出门挂锁,锁宜旧,旧锁能避蟊贼破损门,屋中箱柜可在锁孔插上钥匙,贼来能保全箱柜完好。 
 
 
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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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由草食转化为肉食的美食家越来越多的环境里,我的心性和行为逐渐不能适应,竭力想在不适之中求适终于不能适,想在无为中有所为毕竟归至于无为,这是我做人的悲哀处,这悲哀又是多么的活该啊。
  同事者见了我,总是劝我吃好,而且说,你又不是吃不起!这么一说,我倒像是个守财奴,吝啬鬼,或者偏要做个苦行僧的,刻意儿吃坏食物。其实我也知道吃是人最重要的工作,鸟为食亡,革命也常是人为食而起;既然同样生有一条能尝味儿的舌头,又不至于穷到身无一文,我当然喜欢吃好,不乐意有好的不吃去吃坏的。劝我吃好,怎么个就好呢?身边大大小小的美食家的经验,首先是能好吃,胃大,做一个饭袋;再是吃得好,譬如味、色、形。我们这一般的人,并不知道皇帝在吃什么,我们只是有了萝卜就不吃酸菜,有了豆腐就不吃萝卜,豆腐是命,见了肉便又不要命了,所以,大而化之,我所见到的美食家无非是在鸡呀鱼呀牛羊猪狗肉上吃出来的美食家。做个美食家,似乎不屈了活人,自己得意,旁人看了也羡慕,尤其是在年老人和生了病的人眼里。我的一位舅舅患过食道癌,严重的时候,我去看望他,饭辰烧了肉,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几个表兄吃得满嘴流油,舅舅也馋了,夹一片在口里,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最后站起来吐在后墙根,脸上是万般的无奈和苦楚,我实在不忍心看这场面,让表兄们端碗到屋外去吃,并且叮咛以后吃饭再不要当着舅舅的面吃。从那以后,我是非常痛恨能吃的人,或者夸耀自己能吃的人,甚至想上去摁一掌那差不多都是油乎乎的嘴脸。于是生疑美食家这个词儿,怎么把能吃叫做美呢,把会吃叫做美呢?吃原本是维持生命的一项工作,口味是上帝造人时害怕没人做维持工作而设置的一种诱骗,试想假如没有口味,牛不也能吃又是吃百样草吗,人病了吃药也不是挺能变着法儿吗,怎么有了口味,一个肯为维持生命而努力工作的,最容易上上帝当的,其实是占小便宜吃了大亏的人就是美食家呢?!依美食家的理论,能吃也要能拉的,吃不攒粪的东西不算是吃,比如,按医生的对于生命的需求标准,只每日往口里送七片八片维生素C呀,半瓶一瓶高蛋白呀,那还叫做吃吗?他们把美食法建立在吃鸡鱼猪羊之类的肉的基础上,不能不使我想到腐烂的肉上咕涌的那些蛆芽子来,甚至想,蛆芽子的身子不停地蠕动,肠胃功能一定很好。
  有一年夏天,上海《文学报》的总编郦国义先生来西安,我邀他在大麦市街的小吃店里吃八宝稀粥,一边吃一边议论我们的食量。旁边坐有一个男人陪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吃粥,这男人很瘦,脸上有三个水疱,是用激光取了痣后未愈的水疱,他殷勤地给那女人服务,却不停地拿眼睛鄙视我们,终于训道:“你们不要说食量好不好?人称饭量,牧畜才称食量,不会用词就不要用词么,让我们怎么吃下去?!”我和郦先生吓了一惊,原本要对他说食量一词运用得正确,且从古到今的一贯正确,但一见到那女人,知道他在谈恋爱,要在女人面前做文雅,我们便维护了他的体面,不再揭穿他的假文雅。这个人的行径以后常常使我想到一些美食家。可这个人的文雅,只是假而假,美食家的文雅地食却是极残酷的。
  我见过吃醉虾,见过吃过的活烧鲤鱼,下半身被挑剔殆尽只剩鱼骨了,鱼头仍然张吸蠕动,见过有人吃一种小白鼠类的活物,筷子一夹,吱儿叫一声,蘸一下醋,又吱儿叫一声,送往口里一咬,最后再吱儿一声就咽下肚去了。虽没有见过吃猴脑,吃猴脑的人却给我讲详细的吃法,讲得从容,讲得镇静。我十三岁那年,家乡县城的河滩枪毙人,那时想着杀人好看,枪一响就卷在人群里往杀场跑,跑在我前边的是邻村一个姓巩的人,他大我七岁,是个羊痫疯子,跑得一只鞋也掉了。被杀者窝在一个小沙坑里,脑盖被打开了像剖开的葫芦瓢,但一边连着,没有彻底分开,一摊脑浆就流出来。我一下子恶心得倒在地上,疯子却从怀里掏出一个蒸馍,掰开了,就势在那脑壳里一偎,夹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死者的家属在收尸,忙扑来索要,疯子拔脚就逃,一边逃一边咬了那馍吃,这么追了四百米远,疯子把馍已经吃完了就不再跑,立定那里用舌头舔了嘴唇在笑。后来才听说人脑是可以治羊痫疯病的,那巩疯子是被人唆使了早早准备了这一天来吃药的。姓巩的疯子最后治好了没有治好疯病,我离开了故乡不可得知,但现在吃啥补啥的说法很流行,尤其这些年里,中国人的温饱已经解决,食品发展到保健型,恐怕是吃猴脑为的是补人脑吧,吃猪心为的是补人心吧。中国人在吃上最富于想象力,由吃啥补啥的理论进而到一种象征的地步,如吃鸡不吃腿,要吃翅,腿是跪的含义,翅膀则是可以飞到高枝儿上去的。以至于市场上整块整吊的肉并不紧张,抢手的是猪牛羊的肝、心、胃、肠。我老是想,吃啥补啥,莫非人的五脏六腑都坏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是被补过了的,难道已长着的是牛心猪胃狗肺鸡肠吗?那么,人吃了兽有了兽性,兽吃了人兽也有了人味?那么,吃口条(给猪的舌头起了多好的名)可以助于说谄语,谈恋爱善于去接吻,吃鸡目却为的是补人目呢还是补人脚上的鸡眼?缺少爱情的男人是不是去吃女人,而缺少一口袋钱呢,缺少一个官位如处长厅长省长呢?
  有一位美食家给我说过他的一次美食,是他出差到一个地方,见店主将一头活驴拴于店堂中央,以木架固定,吃客进来,于驴身上任选一处自己嗜好的地方,店主便当下从驴身上割下烹制,其肉味鲜嫩无比,他去的时候,驴身上几乎只剩下一个驴头和骨架,驴却未死,他要的是驴的那条生殖器,吃了一顿“钱钱肉”的。这位美食家对我说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打架,老二竟打得老大鼻腔出血,他就大骂老二,是“狼吃的”、“狗嚼的”,骂得很狠。人的咒语之所以有“狼吃”、“狗嚼”,为的是让该骂的人死得残酷,可人被别的动物吃了是残酷,人吃别的动物却认为是美食,这太不公,所以,我从不与文文雅雅残酷的美食家为友,我害怕他看见长腿的就吃,吃了我家的凳子,甚至有朝一日他突然看中了我身上的某个部位。
  数年前美食家们多谈的是山珍海味,如今吃出层次了,普遍希望吃活的,满街的饭店橱窗上都写了“生猛”,用词令人恐惧。但生猛之物不是所有美食家都有钱去吃得的,更多的人,或平常所吃的多是去肉食店买了,不管如何变了花样烹饪,其实是吃一种动物尸体。吃尸体的,样子都很凶狠和丑陋,这可以以兀鹰为证。目下世上的和尚、道士很少——和尚、道士似乎是古时人的残留,通过他们使我们能与古时接近——一般人是不拒绝吃肉的,但主食还是五谷,各种菜蔬是一种培育的草,五谷是草的籽,草生叶开花,散发香气,所以人类才有菩萨的和善,才有“和平”这个词的运用。我不是个和尚或道士,偶然也吃点肉,但绝对不多,因此我至今不能做美食家,也不是纯粹的完人善人。同事者劝我吃好,主要是认为我吃素食为多。我到一个朋友家去吃饭,吃不惯他们什么菜里都放虾米,干脆只吃一碗米饭,炒一盘青菜和辣子,那家的小保姆以后就特别喜欢我去做食客,认为我去吃饭最省钱。我到街上饭馆吃饺子,进馆总要先去操作室看看饺子馅,问:肉多不多?回答没有不是:肉多!我只好说:肉多了我就不吃了。这样,一些人就错觉我吃食简单粗糙,是富人的命穷人的肚。这便全错了,只有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妻子说:他最好招待,又最难伺候。她到底知我。我吃大米,不吃小米。吃粥里煮的黄豆,不吃煮的云豆。青菜要青,能直接下锅最好。是韭菜不吃。菜花菜不吃,总感觉菜花菜是肿瘤模样。吃芹菜不吃秆,吃叶。不吃冬瓜吃南瓜。吃面条不吃条子面,切出的形状要四指长的,筷头宽的,能喝下过两次面条后的汤。坚决拒绝吃熏醋,吃白醋。不吃味精,一直认为味精是骨头研磨的粉。豆腐要冷吃着好,锅盔比蒸馍好。鸡爪子不吃嫌有脚气,猪耳不吃,老想到耳屎。我属龙,不吃蛇,鳝段如蛇也不吃。青蛙肉不吃,蛙与凹同音,自己不吃自己……等等的讲究。这讲究不是故意要讲究,是身子的需要,心性的需要,也是感觉的需要,所以每遇到宴会,我总吃不饱。但是,我是一顿也不能凑合着吃食的人,没按自己心性来吃,情绪就很坏,因此在家或出门在外,常常有脾气、焦躁的时候,外人还以为我对什么有了意见,闹出许多尴尬来,了解我的妻子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便要说:“噢,这也不怪,那也不怪的,是他没吃好!”去重新给我做一碗饭来。别人看着我满头大汗地把一碗他们认为太廉价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就讥笑我,挖苦我,还要编出许多我如何吝啬的故事来的。好的吃食就一定是贵价的吗,廉价的吃食必然就不好吗,水和空气重要而重要吧,水和空气却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中国人的毛病或许很多,之一是不是就因有了美食家?查查字典,什么词儿里没有个吃字,什么事情不以吃义衡量,什么时候不在说吃?就连在厕所里见了熟人,也要行“吃了没”的礼节性问候。聪明才智都用在吃上了,如果原子弹是个能吃的东西,发明者绝不会是外国佬的。吃就吃吧,谁长嘴都要吃的,只是现在的美食家太多,又都是什么都想吃,什么都会吃(听说已经要研究苍蝇的吃法了)。口太粗,低劣而凶恶。龙与凤之所以高贵圣洁、美无伦比,是龙凤满宇宙寻着只吃竹实莲子,可现在哪儿还有龙与凤呢?我感激同事者对我劝告的一份好心,而我生之俱来实在不是个美食家,我自信我的吃食不粗,我的错误却在于吃食未精,因此我做人不高尚而还淡泊,模样丑陋而还良善。但是,在由草食转化为肉食的美食家越来越多的环境里,我的心性和行为逐渐不能适应,竭力想在不适之中求适终于不能适,想在无为中有所为毕竟归至于无为,这是我做人的悲哀处,这悲哀又是多么的活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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