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田家延坦言当村长

个人日记

 家延和香梅三人走了以后,家玲舀米准备烧饭,忽然仲信骑摩托车来了。徐婶迎到门外,向仲信笑道:“这东西,现在怎么来拉?”

仲信一边把放在放摩托车上酒和糕点等东西往下拿,一边说:“我刚准备上这里来,偏巧遇上人家请我去给他猪看病,就去了。刚看完回来。”

家玲手里端着米,故意道:“这家也抠,新年上月,也不留你吃饭。”

徐婶正责备仲信不该带这么多东西,听家玲这么说,又笑着数落她:“他就不能上我家来吃?”

仲信只好解释:“他说了,我没有在那里。”

家玲给仲信倒来茶,这才去做饭。徐婶把瓜子拿出来,一边问仲信:“你今来有没有事情?”

仲信说:“我爸让我来叫哥和嫂子连你们明天上我家去。”

徐婶连忙道:“他们的家我当不了;他们上家堂家吃饭去了,一会回来你自己说。”

家玲烧好饭,三人吃罢。徐婶想让仲信和家玲在一起,说去找家延,上外面去了。

“老猫”走了,两个“老鼠”关了大门,来到楼上家玲房里。仲信一把搂住家玲一个劲亲。亲了一回,仲信又要得寸进尺,家玲推开他说:“你以为在你家?一会哥回来碰上,也不要见人了!”

仲信欲火难禁,涎着脸说:“他哪里就会回来?再说我俩在你房里,他就算回来,还会来喊你门?”

家玲再找不出理由,只得依了他。一会儿完事,两人穿衣起来。家玲打开房门,然后坐回原处道:“我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仲信不知他说什么,一口应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说!”

“我高三课本全部学完了,”家玲说,“准备今年参加高考,如能考上,到时候你还要帮帮我。”

仲信这会儿心满意足,眉开眼笑道:“你说学费是吧?你只管放心,全包在我身上。”

家玲冷不丁问:“你答应这么爽快,到时我要是变心了呢?”

仲信想也不想说:“你是我爱的人,就算你以后不和我在一起,只要你过得幸福,我也高兴。”

家玲收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仲信说:“你这是自欺之谈!我已经投入别人怀抱了,还值得你爱?你爱的就是这样人?”

仲信自知说的话欠妥,只看着家玲讪笑。

家玲表情严肃道:“现在什么人都有,需要你的时候,话说得比蜜还甜,一旦不需要你,就像扫地一样把你扫得干干净净。不过我不是那样人,就算我丢起那个脸,我哥也丢不起那个脸。”

仲信见家玲说出这话,连忙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人。不过我现在经济还不独立,我回去还得跟我爸说一下。虽这么说,你放心,我爸绝对不会含糊。”

家玲又说:“你爸就算不含糊,心里未必踏实。你要把我说的话告诉他。”

仲信应道:“这当然。”又笑着问,“你准备报考什么学校?”

“我准备考‘农大’,学养禽专业。”

仲信笑着点点头:“成。”

家玲继续道:“我没有雄心壮志,到时候回来,只想在青龙镇开个兽医诊所。你给人看猪马牛羊,我给人看鸡只鹅鸭,只要日子过得甜就行。”

家玲话刚说到这里,徐婶从门外探头进来,向家玲说:“你哥回来了。”

两人随着徐婶来到楼下。仲信和家延打了招呼,家延问:“怎么,叔让我们上你家吃饭?哪来功夫。”

仲信知道他不会去,便要回去。一家人送他出门。刚到门口,家富来了。仲信和他说了话,骑上摩托车走了。

家富和家延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我刚听到一个消息,我们县建的世纪大桥今天上午倒了,淹死了不少人。”

家延吃了一惊:“不是的吧?”

家富道:“刚从县里回来的人说的,这还有假?”

家玲在一旁笑道:“说有甲造桥赚了不少钱,这下把他小锅砸了!”

家富跟着笑道:“有甲小锅砸了都是小事,我看家堂大师兄,谭县太爷的小锅也要砸了!”

说到这事,家延就来气:“这样人,怎么让他掌了权!”

徐婶见家富来说这事,大约他没有在家堂家吃饭,向他问:“家堂今天没叫你?”

家富说:“叫了,我家今天来亲戚,没有去。”

徐婶正要问他怎么没打麻将,黄婶在门外喊:“老徐,差你一个!”

家玲抿着嘴笑道:“快去,迟了就没你位了!”

徐婶笑着瞪了她一眼,忙忙地去了。

家富又向家延悄声道:“还要一件事,你听没听说?我们乡调新书记来了,这人说是反贪局的。”

家延并没有显得兴奋,而是语气冷淡道:“听说了,不过现在贪腐就像瘟疫,政法系统也不是一方净土,不一定在反贪局干的人就廉洁奉公。”

家富却信心不减:“这次不管来的是谁,我们都要趁这个机会,把田湾的盖子揭一揭,把他们几个拆下去。”

家延听他说这事,语气沉重道:“还有一件事,不知你听没听说,我们村现在欠账四十多万,还除去那些盖房没给钱的,不然还不止。”

家富见说村里欠钱的事,跟着说:“我也听说了——乖乖,这么说连卖房地皮,他们‘黑’掉多少?最少有七八十万!”

家延沉着脸,没有说话。

家富继而愤然道:“我们现在一个人一亩田多一点,就是稻放里面堆着,能收多少?还要给上缴。要是把他们‘黑’的钱算算,要够一个老百姓干多少年!”

家延嘘了一口气说:“现在有点难办,第一、还要看新调来的这人和刘万年是不是一样人。如果一样,或者强不了多少,要想拆他们又谈何容易;二、家金当劳改去了,我估计他‘黑’掉不少。就是算出来,又怎么要上来?他的钱要不上来,家旺有华他们又怎办?”

家富见家延说出这么许多,脸上又露出了愁容:“他要是不给,有华他们肯定也不给——我在说,这国家对干部,怎么不像对我们老百姓,也搞责任制?像刘万年,现在倒好,把我们田湾弄成这样,拍拍屁股走了。”

家延表情严肃道:“只我们田湾?乡里据说欠了三百多万。”

家富惊得睁大了眼睛:“欠这么多钱,还这辆小车不行,又换一辆?”

两人说到这里,香梅回来了。家富和她说了话,站起来回家。

在有华家一间小屋里,家旺和有华一脸严肃地吸着烟,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家旺忽然用力吸了两口烟,把烟头扔掉,抬头看着有华说:“这次就算我们下来,也不能让家延干!”

有华并没有看家旺,低着头毫无信心道:“下面不知有多少人支持他?”

有华这么一问,家旺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了一点信心:“这我也不知道。那些想选他的人,实话不会跟我们说。”

有华点点头,同意家旺的看法:“听说家富这阵子在窜弄,要人选他。这狗日的!”

沉默了片刻,家旺说:“家顺这阵子不知‘运动’怎么样了,我看还要找他问问,也好心里有数。”

“我意见这样:”有华注视着家旺说,“该许愿要许愿,该放血要放点血——你看怎样?”

家旺点点头:“你说的对,家顺再来,干脆给他一点,让他看着办。”

有华没有说话,而是在低头沉思。

家旺不知他想什么,张着眼睛问:“你还有什么要说?”

“我在想,”有华顾虑重重说,“乡里怎么调了个反贪局的来当书记。”

家旺正要说话,忽然听旺桂在堂屋说:“他俩在里面屋里。”

有华探头一看,来的正是家顺。不由喜出望外,连忙满脸堆笑把他让进屋。家旺拿了一支烟递给他,又打着火机给他点着。有华一看屋里没有水瓶,到堂屋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

家顺坐定,向两人面带喜色道:“都说得差不多了。”

两人听家顺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你都跟哪些人说的?”

家顺最爱献勤,见两人问,眉飞色舞道:“要说当干部,我是边沾不上,要说办这事,你俩不一定比我强。我在外面专门找那些在村里老沾光的人透气,让他们再出去‘运动’。那样比你自己说不知要强多少。”

有华赞成地点点头:“这话对。还有你们本队什么情况?”

家顺显得信心满满:“我们本队的能拉过来都拉过来了,像大香炉、二扁、老腰酸,还有家贵,这些人都答应选大侄子。只有家满他们几家,看样拉不过来。不过我估计,家满也不会选家延,根子还在他告家金老大上面。”

有华觉得要说的都说了,于是拿眼睛看着家顺说:“我刚才和旺叔商量,你这次出了这么大力,如果我们能继续干,到时给你安个职,弄几个添补添补。”

家顺知道,自己如能在村里弄个什么,以后不仅在大家面前能伸得开腰,家里日子也像走路多了根拐棍。不过人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字不识一个,除了能在家金有华他们面前说几句丢脸的奉承话,别的什么本事没有。现在听有华这么说,真的有点出乎意料,于是涎着脸笑道:“如能那样,我感谢不尽了!只我没有文化,能干什么?”

家旺一本正经道:“你能干的事情多着呢,比如弄个管水员,村里开会下下通知什么,还能不行?”

家顺觉得这差事干得了,满意地点点头:“这行。”

这会儿,有华又看了家旺一眼。家顺正不知两人要说什么,有华走到旁边的柜子旁,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百元钞票,走来放到家顺面前。家顺不知道有华什么意思,吃惊问:“你这是干什么?”

有华大方一笑道:“给你买几包烟,在镇上遇上差不多的,也能吃碗肉丝面,喝杯酒什么的。”

家顺似乎还想说要不了这么多,有华已一摆手说:“拿起来吧,有什么值得说的!”

家顺便连连点头答应:“好,好,你俩有事,我走了。”退了出去。

家顺刚离去,有华又想到乡里新调来的书记,扔掉手里烟头,气得骂道:“奶奶的,都四十八节赶上了,什么人不能来当书记,怎么弄了个反贪局的!”

家旺知道他想什么,一脸不屑道:“你别顾虑这事,全国大案要案还查不过来呢,哪里就查到我们?就拿这反贪局来说,在里面当书记,也是反贪局,在里面扫厕所,也是反贪局。你想想看,这乡党委书记,在光头老百姓看,是了不得的官,在上面牛毛算不上一根呢!如果真是数一数二的,能让他上这里来?你只管把心放下来。”

有华仍忧心忡忡:“我吃不准这姓耿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的让下面选,我们的计划就要打个问号了。”

家旺和有华想的不一样:“告诉你,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做做样子让人好看。他新来乍到,还不依靠原来老人老马。他们怎么说怎么办。我还给你说一点最重要,你现在要把报纸看一看,把上面经常说的那些话找出来,背个滚瓜烂熟。到时就算让他们选,你只管一条一条把它用上,就是姓耿的,也不敢说你说的不对。就像文化大革命时,谁都不敢说‘毛主席语录’是反革命。”

有华赞成他后面说的,笑着点头道:“这一条重要。”

家旺又说:“还有一条你要记住,开会时你一定要先发言,要是让家延把好的题目讲完了,你就傻眼了。”

没等有华说话,有人来找,两个人停住话,一起上外面去。

乡里要在田湾让村里人自己选举村长,消息传开,田湾人几乎个个都像遇上了大喜事,不知有多高兴。大家到一起谈论的全是新村长的人选。不过,村里除了想选家延和有华的两拨人,还有一些人也准备了候选人,哪怕当不上村长,也可以造造势,甚至能当个副职,有华自己不吃亏。

不过,家满这时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因为以前家金在村里掌权,他和家玉才能沾光;和那些吃亏的人相比,那是天上地下。现在村里要选村长,如果让有华当村长,他今后一定就要沦为吃亏的一族;即使家延选上村长,他说不定也要吃亏。要想保住自己以后不吃亏,唯一办法就是让秀芳当村长。他先在家和桂芬商量好,然后上秀芳家来。

两人来到秀芳家,不仅翠花、家慧和有荷在这里,连家富也在屋里——因为选家延,家富来找秀芳商量候选人提名。翠花见说选村长,插嘴道:“我还听老吹这样跟人说:‘有华他们“黑”也“黑”饱了,如果把他们弄下来,换别人上去又要“黑”,不如还让他们干’。”

家富瞪着眼睛骂道:“这老东西,一定听家顺撺弄的!”

因见有荷在屋里,他虽然痛恨家金,在秀芳跟前,还要做出一副样子,关心地问了一回她和孙家离婚的事情。有荷这时和旺强离婚手续已经办了。秀芳等人本来准备让女孩跟有荷,孙家不愿意给不说,女孩也不愿意跟有荷。法院做了工作,最后还是不行。男孩孙家自然要留着。不过孙家补偿了有荷十万块钱。有荷这阵子说到这事,就哭得伤心欲绝。家富拿出做叔的模样安慰她说:“大侄女我跟你说,这样不讲良心的人,你要把他舍一边去,就当他在外面给汽车撞死了!”

桂芬这会儿接口道:“你家富大伯说的对,你就当他给汽车撞死了!”

有荷抹了一把眼泪说:“我舍不得两个小孩子,我舍不得他家什么?”

家富见事情说完,出门回去。

家富走后,家满问家富来什么事。秀芳告诉他说选家延的事情。家满一本正经地看着秀芳说:“秀芳,我说一句话不知你怎么想,我们这么一大家人家,要选人家干什么?我们就选你。只要你答应,选你大人一定不比选家延的人少。”

秀芳见家满要选她当村长,不好意思笑道:“我哪里行!村里事情看简单,真的干起来不容易。”

桂芬马上认真道:“你四婶什么不能干?你看我们家里事情,哪一件你不是办得滴水不漏?现在电视里,经常放人家女的当什么什么,你哪里比她们差?”

家满知道秀芳顾虑什么,紧跟着说:“我们虽叫你干,你只管放心,我们绝不会像老大干时那样,一定不会拖你后腿。”

翠花也笑道:“都叫你干,你就答应着,他们都能出去‘运动’,我们不能出去‘运动’?到时选上再说选上的。”

秀芳认真道:“你们的情我心领了,你们还是选家延哥,我真的干不了。”

家满见秀芳不答应,冷了语气说:“我想我们这么多家,村里要是不占一角,以后什么事都得听人家摆布。家延干倒行,只怕他以后什么都照政策来。”

秀芳不好说什么,只淡淡地笑笑道:“你们就是选我,我也要照政策办。”

家满见秀芳不答应,只得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有梅家那边有这么一家,女的在外面打工,跟人家男的跑了,把男人和小孩扔在家里。有荷离婚了,有梅正好把两人介绍到一起。有荷回来,就是告诉秀芳等人这事情。家满走的时候,问有荷:“你在家能过几天?能不能上我们家一家过一天?”

有荷站起来说:“我明天就上有梅家去,看那头怎么办。”

大家又交代一番,各自回去。

没过几天,乡里到田湾来开选举村长大会。这天,香梅、家玲和莹莹吃完早饭,便早早开会去了。家延说走没走,家富来了,进门便带着批评口吻说:“你还积极点,让这个新书记对你有个好印象!”

家延笑一笑,和家富一起上学校来。

两人来到村小学前面,见学校大门口的操场上已经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人。其实家富已经来过一趟。那会儿,他看见一个穿带拉链的浅咖啡色上衣的中年人,和乡里年轻的张秘书坐在学校门口的那张长桌后面。他大约这人就是乡里新调来的姓耿的书记。不过,这会儿长桌后面只剩张秘书一个人,书记却不知去了哪里。

“咿,书记呢?”家富嘴里说,眼睛便在人群里搜索。

家延这时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正坐在老软旁边,和大家熟人似的说笑着什么,心里大约他就是新来的乡党委书记。

家富也看见了,笑着对家延说:“看来和刘万年不是一路的。噜——”悄悄朝放在围墙旁边的两辆自行车一指,“看见呢?骑那家伙来的,没坐小车。”

家延赞许地点点头:“我俩找地方坐下来。”

家富略带打趣看了他一眼说:“我们把你名字提上去了,你还不到那里坐!”

家延“哧”的一笑:“人家书记还没到那里坐呢,烧倒不轻!”见家玉一个人坐一条长板凳,走过去一起坐下。

不一会,有华来到耿书记跟前,向他陪着笑脸问:“耿书记,人来差不多了,能不能开始了?”

耿书记点点头,站起来走到长桌前面,和张秘书说了句什么。张秘书说了开场白,接着向大家介绍了耿书记。耿书记随之作了简短讲话。耿书记讲话结束,张秘书便宣读村长候选人名单。

有华今天春风满面,兴奋异常,当张秘书说“候选人田有华上台发言”时,他面带微笑,迈着自信的步子走到长桌前,先向耿书记和张秘书卑谦地点点头,接着转过身来,朝着大家看一眼,开口说:“各位领导,各位村民,这次乡党委和乡政府决定在我们田湾实行民主选举村长,耿书记在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亲自主持这次大会,是对我们田湾村民极大的关怀,也是给我们巨大的鼓舞。今天,大家提名我为村长候选人,如果我能当选村长,我一定要吸取教训,要举一反三,认真贯彻上级的各项指示,要和乡党委保持一致……今后在乡党委和耿书记的正确领导下,一定要让我们田湾实现富民强村,要为田湾村民多办实事,多办好事,让我们田湾再上新台阶!”

有华讲完话时,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竟弄得满脸通红。这时,张秘书拿起名单念道:“候选人田家延上台发言。”

家延从人群里走出来,准备选他的人,和准备选有华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看他究竟说些什么。他走到长桌前,先和耿书记、张秘书简单说了话,然后转向大家,面带微笑地开口说:“各位父老、各位兄弟姐妹、侄男侄女:今天承大家信任,提名我为村长候选人。我不想说那些空话、套话,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实实在在的社会里,有许多关系到我们穿衣吃饭的事情需要我们去解决,这就需要把它们摆出来,一一加以解决。大家如果觉得我说的对,就投我的票,如果觉得我说的不对,就不要选我——第一、我要说的是村里的财务问题。大家都知道,我们卖房地基的几十万块钱不但不在了,还欠了四十多万的债。现在说是财务公开,我们欠人家的钱是公开了,但这钱是怎么欠下的,花什么地方去了,却没有公开。大家都知道,村里欠的这些钱都是带‘尾巴’的利息钱,也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们要把这笔账算清楚。如果是少数人‘黑’掉了,他就是喝老百姓的血汗,他当裤子卖老婆,也要规规矩矩还上;如果是村里正当开支,我们大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笔账还清……”

见家延说村里欠款的事,下面的人不仅对他投来敬佩的目光,同时也小声议论起来。

 “第二,”家延继续说,“村里房地基问题。村里在集中土地盖房时,规定一间地基一千五百块钱。可是实际情况却是有的一间给一千五,有的两间给一千五;有的欠账两间三千,有的欠账两间两间一千五。上次虽然作了重新评议,丢开是否合理不说,只说打欠条的,究竟有多少人给了?恐怕一个找不出来。这欠条似乎就成了永久性的欠条,永远也不要还钱。而我们欠人家的,不但要还,还有一条很重的‘尾巴’——利息。这是否合理?你盖楼欠钱都不还,那些至今还住土墙房子的怎么说?”

这回,下面的人明显分成了两派,一部分人欠房地基钱没给的,这会儿脸上显得挂不住了;而一部分给了钱的,或者没有在青龙桥盖房的人,都开始显示出了不平。此时台上,家延已经在说另一个话题:“……我们田湾,就有那么一些人,整天就想占便宜,哪怕芝麻大的便宜他都要占。以前我们的大集体就是让这些人占垮了。现在田分到户了,他们还要占,凡是公的事情,他们都会躲奸不干,或者装作不知道。如果公的有什么他没分到,那他眼珠都会瞪圆了:‘怎么?没有我的?’问你的话理直气壮都没办法形容。这‘病’有没有‘药’治?如果我能当选村长,倒有一味方子,就是每年让有田的人,拿出来三十或五十块钱,存到组里,专门用于那些打埂挖沟的报酬开销——就是说,谁耍奸不干,那就看别人得钱……”

 家延刚说到这里,大香炉腾地一下站起来,涨红了脸说:“你说的办法倒好,只那些奸货都是难缠头子,他要是不给钱,你家延就算当了村长,也不是法律,也不能去他家扒稻,你有什么办法?”

大香炉这么一说,大家都把目光齐刷刷投向家延,看他怎么回答。家延让大香炉这么一说,也生了气,唬着脸说:“村规民约,我就没有他办法?他要是敢不给,我既不要扒他稻,也不要告他,只我村里以后有什么好处,他也别想了!”

大家听家延这么说,也都笑了,说:“‘打人没吓人怕’,虽然没有好处在哪里,却弄得奸货们放心不下。”

张秘书见大家说不相干的,举手示意大家停下。大家也就安静下来。

“最后一条——”家延刚开口,却看着大家笑了。

大家见他什么没说,都笑着问:“最后一条是什么,还说出来呀。”

家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朝大家晃了一下说:“最后的写在上面,我要是当选,由耿书记跟大家说,要是选不上,就是废纸一张——我的话完了。”把纸条交给耿书记,离开长桌,走到一边。

张秘书又拿起名单念道:“候选人张阿胜上台发言。”

没等阿胜应声,秀秀妈一骨碌站起来,连连摆手说:“我家阿胜没本事接生,不能坐矮板凳。”

大家见她说的好笑,都跟着打趣:“倘你儿子有这本事呢?”

阿胜早红了脸,站起来说:“我没有这‘金刚钻’!”

张秘书拿眼睛看耿书记,耿书记摆了下手,示意他往下念。张秘书又念了两个候选人的名字。两人知道没有能力和家延竞争,都说弃权。耿书记和张秘书商量了一下,决定开始投票。话还没来得及说,有华和家旺来到跟前,有华卑谦地陪着笑脸说:“耿书记,现在不早了,我们是否吃完饭再投票?”

在田湾,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乡里来人,都要准备吃的,并且酒席丰盛实惠。今天乡里不但来召开选举村长这样的大会,而且是新书记上任第一次来,有华尽管不知道自己能否当选村长,这顿饭无论如何草率不得。在得到通知后,便让家旺安排准备。现在见如果投票,吃午饭就迟了,于是来到跟前,问是否吃完午饭投票。

不料,耿书记朝张秘书看一眼,转向他和家旺和谦地笑笑说:“我们中饭带来了——你们欠了这么多债,我们也该为你们减负了。”

似乎让两人相信耿书记的话是真的,张秘书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两只各装两个馒头的方便袋,朝两人示意了一下,又放进回去。有华不便说别的,只能顺着梯子下台:“好好好,书记就让大家投票。”

过去有这么一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刘万年在青龙乡当书记,大家见他怂恿家金,整天一副暴发户样子,虽然心里有气,却没有地方说。现在见来了这位新书记,不但自带干粮,还没有开小车,骑自行车来的。刘万年在这里时,虽然没有对外公布,大家都知道乡里欠了几百万块钱的债。现在觉得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不但投来一种敬佩的目光,同时也心里生出希望。

这会儿,张秘书已宣布开始投票。家延在讲话时,下面的人便三五成群地议论开了。原先准备选家延的人,听家延说了这些话,更增加了信心。而那些想选有华的人,听了家延这番话,便知道有华不是家延对手,担心投了他票,他当不上村长,反得罪了家延,不如趁早掉头,打退堂鼓。

家顺本来就是见风使舵的人,这时见大家都要选家延,赶紧把儿子有德叫到一旁,指着手里的票说:“抓紧改,改成家延。”

有德没有老子弯弯儿多,愣着眼睛问:“这么做,有华不说我们吗?”

家顺犯急道:“这个仇不能结,现在哪里管了那么许多!”

有德听老子这么说,只得用笔把票上“田有华”三个字划掉,重新写上“田家延”三个字。写完,忍不住问:“你拿他一千块钱怎办?”

家顺没好气道:“大不了还他!”抓起选票就走。

这会儿,大家已经围到长桌前。家顺见大家还没有投,使劲挤到长桌跟前,把写有家延名字的票朝大家扬了扬,尽量装作很自然地笑着说:“还是我来当第一名,投家延一票。现在当干部就要有水平,要应顺潮流。”

——不要小看家顺,他虽然让儿子将票上的名字改成家延,如果自己的票不让人看,谁都以为他投的是有华。现在从场上的情况看,家延完全能以压倒多数当选村长。他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不但要选家延,还要让大家看到自己选票上写的是家延的名字。他这样做虽然得罪有华家旺等人,他最少没有得罪马上就要上任的家延。

张秘书哪里知道家顺肚子里这些弯弯儿,在一旁提醒道:“老人家,这是无记名投票,你要选谁只管选,不要说出来。”

家顺一边把票往票箱里塞,一边大着嗓门说:“这有什么?人办事就要光明正大,选村长又不是偷人,怕啥!”一抬头,正好看见家旺紧绷着脸在看他,到底觉得理亏,赶紧钻人堆里去了。

不上半个小时,票全部投完。耿书记看着大家和蔼地笑道:“计票不是一会儿就完的,大家还是吃完饭再来。”

张秘书已把两人的馒头拿出来,又从包里拿出来两袋榨菜。耿书记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家延见两人真要吃馒头,走过来说:“耿书记,既然不去吃公的,那就上我家吃顿家常饭。”

耿书记笑着摆了下手说:“不去了——我们通常说做人民公仆,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就不容易了。就像这馒头,现在很多群众出门都吃馒头,吃方便面,我们干部为什么吃个一次两次就不行?这还是我们思想上没有真正做人民公仆。”

耿书记说完,拿起馒头,就着榨菜,和张秘书吃了起来。

家延不再说什么,回家吃饭。

田湾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书记,有的不想回去,却没有现成的馒头。住得近的干脆从家里把饭盛来,一边和耿书记张秘书说话,一边和两人一起吃。

回家吃饭的人,因为知道耿书记没离开,也都抓紧吃完饭赶回来。大家公推秀芳出来打“正”字,由张秘书唱票。为了显示公正,耿书记又让大家推选两人出来监票。这样的选举在田湾还是第一次,大家比过年还高兴,纷纷围上来凑热闹。说起来复杂,做起来简单:两个监票人把票从票箱里拿出来交给张秘书,张秘书照着上面的名字念一下,秀芳便在他的名字下面划上一笔。约莫两个小时,选票宣读结束。总共一千零五十张票,家延得了二百个“正”字和一个“上”字,有华仅得了九个“正”字和一个“丅”字。这时有一个爱说俏皮话的人走过来,向张秘书笑道:“你张秘书恐怕也是‘小和尚娶亲,头一回’怎么就不从他家延叔头上错念两张,给有华添个整数,把他弄 ‘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有华听他这么说,把嘴唇都气青了,只不好发作。

大家见家延当选,想起来他最后说的话,都围上来问:“你那最后一条是什么?也该说出来了。”

没等家延说话,耿书记向大家笑了笑说:“大家不要急,等选举结束告诉大家。”接着要大家提名副村长和村会计人选。

副村长大家提名阿胜,村会计家延提名秀芳。因为再没有人提名,耿书记让大家举手表决,结果两人全额通过。选举结束,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耿书记。耿书记知道大家心思,这才把家延给的纸条拿出来,看了一眼笑道:“家延村长说得简单,如果当选村长,要我表个态。那好,我现在当着大家面,代表乡党委和乡政府,对家延村长和新班子其他成员的当选,表示热烈的祝贺!对他们今后的工作,给予全力支持!”

人群里班子谁带头鼓起了掌,紧跟着,掌声像暴风雨般地响了起来。不等掌声停止,耿书记向大家挥了下手,继续道:“本来我不准备在会上多讲什么,现在还想讲几句,就是家延同志讲的空话套话。他说得对,现在我们许多同志,有意无意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上面说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搬照套,甚至把有些话当成口头禅,张口闭口什么什么。爱这样做的同志,轻则工作不扎实,爱搞花架子;重则把它当成招牌,甚至挡箭牌,以掩饰自己某些不健康的想法和做法。这同样是一种不正之风,我们要认真总结和对待——我只说这么多,选举大会结束。”

大家见事情完了,纷纷拿起板凳回家。耿书记向“新官”和“旧官们略交代几句,和张秘书推过自行车,骑上去了。

文章评论

天涯野草

@{uin:2787184646,nick:听海(淡网)} [em]e156[/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