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诗选(黄灿然 译)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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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读布罗茨基诗的经验,就是读诗本身的经验:你读得多了,逐渐感到沉闷,觉得诗和诗人都太没意思了。干点别的,或读小说、评论。可是你在别的事情上浸淫不久,便会感到更沉闷,偶尔翻开一本诗集,精神立即一振,恢复对诗歌的信心。
    
另一个类似的读诗经验是,读布罗茨基读多了,在晦涩里浸淫久了,连自己的感觉也晦涩起来了,这时候读读那些简单易懂的诗,真有点像放下思考,看看电视通俗剧一样赏心悦目。可是当你在通俗电视剧似的简易诗行里多呆一阵子,你不知不觉就像变成“沙发马铃薯”①。当你偶尔打开布罗茨基,你又是精神一振,赶快离开沙发,并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被通俗的声色烤熟的马铃薯。
    
布罗茨基是用头脑写作,这跟以生活经验为基础写作是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和冲突的,后者在最好的时候,就是原创性爆发,是诗歌的根本。可是原创性何其难得,有一点小经验,哪怕大经验,并不意味着有原创性,甚至可能与原创性背道而驰。只有原,而无创,那是低级散文。布罗茨基是用头脑写作的最高级别者,他表现得最好的时候,其创新和发明直抵原创性——这是他令人精神振奋的核心,其难度之高,岂止是一般原创性诗歌可以匹比的。
    
这意味着,无论你是倾向于智力写作和欣赏,或倾向于经验写作和欣赏,即是说,无论你是技巧派或生活派,布罗茨基都可能有与你重叠之处——当然,这要看你是否够得着去重叠。我们尤其不要忘记,布罗茨基本人的生活基础,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实得多。
 
   他有颇多晦涩之处,一方面是他的风格使然,另一方面是翻译使然。在原文里恰到好处的晦涩(仍能被强烈感觉、但难以解释的晦涩),但译文里可能变成纯晦涩了(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中国诗人多多的诗被译成外文)。但是即使通过译文(而这里是转译),诗歌一些重要的元素仍能被强烈感受,例如他那被称为“中立 ”或“中性”的声音和语调;他语言中明显的锐利感和当代性;他那中立的声调中突然的拐弯或转折(主要表现于高度的机智和反讽),例如“幸存下来的似乎是/水和我,因为水也/没有过去”、“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你此时此刻/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它映给你的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回忆”、“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在这里,工作比猴子扭伤还少”、“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这类句子除了有精确的想象力之外,本身已超越技巧,直抵生命和艺术的本质——成为一种结晶体。
 
   读者在读这些译诗的时候,除了留意上述各种元素之外,还得考虑这些诗多多少少具有某种自传性,但布罗茨基是把自传成分抽象化来写的。这些自传成分,主要是他对当年在苏联的生活经验的回忆和反刍,包括坐牢、流放、父母、第一次婚姻,以及他在国外流亡的经验和这些经验与国内经验的对照或交织。例如当我们读到“存下来的似乎是/水和我,因为水也/没有过去”时,我们应该注意到他以水来说自己的身世,这种淡化(水本身就是一种淡化)除了展现他对技巧的精微掌握之外,也含有他对生命的深刻理解(水也正是深刻的)。而水之没有过去,包含多少沧桑。就他而言,他被强迫流亡还不算什么,但是苏联当局屡次拒绝让他父母出来跟他见面,他是他们至爱的独子,他父母相继逝世,最终不能见儿子一面。双亲的逝世,使他真真正正地没有过去。所以他后来坚决拒绝回国,这是何等正确而又悲痛的决定。诚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的:“家是俄语。不再是俄罗斯……因此,他在别处——这里(指美国)——度过他大部分的成人生活。俄罗斯是他的思想和才能中一切最微妙、最大胆、最富饶和最教条的东西的来源,而它竟成为他出于骄傲、出于愤怒、出于焦虑而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的伟大的别处。”
 
   这些诗,有一小部分是从我多年前在布罗茨基逝世时译的一批诗中挑选的,其他是从我前两年一批新译中挑选的。记得第一批译诗在海外一家刊物发表时,一位非常着迷这些诗的国内女诗人曾问我,她相信布罗茨基已经完美地重现于汉语了,是不是这样?我当时大概是说,差远呢。但我现在想想,实在是有失有得。布罗茨基后来坚持自己译自己的诗(也就是这里转译的),很多英语读者不以为然,因为他的节奏和语言都比较生疏和生癖。但是,至少在生癖的语言方面,这种困难已在现代汉语中消失了,变得挺流畅而尖锐,因为现代汉语找不到对等词,找到也不能用,否则会犯译诗大忌。
 
   ①“沙发马铃薯”是英语中的一种说法,指现代人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电视,像一个马铃薯。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

 

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

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纳不了它。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

看见一匹黑种马。

 

我在世界上没见过更黑的事物——

它的四肢漆黑如乌煤,

它的身躯漆黑如虚空,

比黑夜还黑,从鬃毛到颤动的尾巴。

它的两侧,把一片漆黑摊分,

从不晓得什么是鞍具下的擦伤。

它伫立不动,似乎在沉睡。

但恐怖弥漫它四蹄的漆黑。

 

如此黑,阴影投下也不留痕迹;

染也染不出它这种黑。

黑如黑凛凛的午夜,

黑如凶猛而不见底的针心——

黑如耸立眼前的密林,

黑如窝形肋骨间绷紧的空隙,

黑如土地底下躺着种子的凹处。

我知道我们内部也一片漆黑——

 

然而我们一望,它就更是黑得发亮!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还只是午夜。

它丝毫也不移近我们半步,

它腰身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

它脊背完全从我们视野里消失;

不留下哪怕一个小光点。

它两眼的白光像扫来两道闪电,

瞳孔更是黑咕隆咚,

 

仿佛底片上眼睛怪异的斜睨!

但为什么它中止飞奔

而停下来在我们身边留连,

直到黎明来临?

为什么它如此贴近篝火站着?

为什么它呼吸空气的漆黑,

踏碎落叶松脆的骨头?

为什么它两只硕大的眼睛里射出黑光?

 

——它想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1961

 
 

 你又回家了

 

你又回家了。那是什么意思?

这里还会有任何人需要你吗?

还会有人把你当朋友吗?

你回家了,你买了甜餐酒,

 

并且,望出窗外,你一点点地

看出你才是有罪的人:

那唯一的人。这很好。应该感谢上帝。

或者,也许应该说:“感谢这些小恩惠”

 

这很好,没有别人可指责,

没有什么亲戚来烦你,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

感到需要爱你爱到为你操心。

 

这很好,没有谁在某个暗夜

挽着你的臂把你送到门口,

这很好,在广大的世界上,独自

从一个喧嚣的火车站走回家。

 

这很好,在匆匆回家时发现你自己

在嗫嚅着一句不够坦诚的话;

你突然意识到你自己的灵魂

在领会已发生的事情时,是十分迟钝的。

1961



房客

 

房客感到他的新房子完全陌生。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不熟悉的物件,

它们的影子与他如此不相配

就连它们自己也感到难过。

 但这座房子无法忍受它的空荡。

唯独那个锁──它似乎有点没风度──

 很慢才觉察到房客的触摸,

还在黑暗中抗拒了一会儿。

这个新房客像那个旧房客──

 他拖进一个五斗柜,一张桌,

 以为他绝用不着离开;

 然而他离开了:他那剂人生证明是致命的。

看上去他们没有一样相似:

 外表,性格,或心灵创伤。

 然而,通常所谓的“一个家”

是他们两人的共同点。

1962

 

 

火正熄灭

 

火正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

角落里那些影子一直在移动。

现在想对它们挥拳或叫喊

来阻止它们已经太迟。

这个军团不听命令。

它已逼近并围成一圈。

它无声地从四壁漫下来,

而我突然处于正中央。

黑暗的爆发像一个个黑问号,

正不断越升越高。

黑暗更密集地从上面降落,

淹没我的下巴,压皱我的白纸。

时钟的指针已完全消失。

你看不见它们,听不见它们。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睛里的亮点──

看上去像冻结和不动的眼睛。

火已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它熄灭了。

浓烟缭绕,贴着天花板。

但这个亮点烙在眼睛上。

或不如说烙在黑暗上。

1962


 

在村子里

 

在村子里上帝不只是像嘲笑者们

所宣称的那样,活在圣像角落,

而是朴实地到处活着。他圣化

每个屋顶和锅,分开每道双扇门。

在村子里上帝丰富地活动——

在星期六用铁罐煮扁豆,

在闪烁的火焰中跳懒散的吉格舞,

还向我,这一切的目击者,眨眼。

他栽树篱,送出一个新娘

(新郎是护林员),还有,为了制造笑话

他确保狩猎场监督员永远打不中

他在开枪打的野鸭。

 

在这秋雾的飒飒声中,我要说,

有机会知道和目击这一切

是村子里一个无神论者

仅有的一点儿幸福。

1964

 
 

我们过去有伟大

 

我们过去有伟大——但未来只有散文。

因为我对一张空椅的要求

不会多于对曾在它上面

交叉双臂安坐,平静如

比加尔达湖的你,就像我已经写过的。

今天所有拥抱的总和

给予的爱,远不如基督在十字架上

伸开的双臂。在六七年受难周,

跛脚诗人这个发现耸立我眼前,

阻挡我跃向九十年代。

1967

 

 

在洗衣妇桥上

 

在洗衣妇桥上,你和我站着

像午夜时钟的两根指针

紧抱,很快就又要分离,不是一天,

而是永远——今早在我们桥上

一个自恋的渔夫

忘了他的软木浮子,目不转睛瞧着

他在河上荡漾的形象。

 

涟漪使他年老又使他年轻;

一团皱纹流过他的额头,

溶入他青春的样貌。

他占据我们的位置。为什么不呢?——那是他的权利。

最近几年无论是什么,只要独自站着

就都变成另一个时间的象征。

他占领的是空间。

那就让他望进

我们的水面,平静地凝视他自己,

甚至认识他自己。这条河

今天本来就是他的。它就像一座房子

新房客已摆好了一个镜子

但还没搬进来。

1968


 

致一个独裁者

 

他以前常来这里,直到他披上金穗带,

穿上雅致的宽大衣,克制,驼着背。

逮捕这些咖啡馆常客——

他稍后便开始掐灭世界文化——

似乎是甜蜜的报复(对时间,不是对他们)

报复缺钱,嗤笑和辱骂,

劣等咖啡,沉闷,和他

一输再输的二十一点。

 

而时间不得不吞忍那报复。

这地方如今挺拥挤;笑声阵阵,

唱片低哼。但是你刚要坐下来

便好像感到必须先环顾四周。

到处是塑料和铬——不对劲;

油酥点心有溴化物的余味。

在关门前某个时刻他会从某家剧院

直接进来,不兴师动众。

 

当他进来,他们全都站起来,

有的不得已,别的由衷地高兴。

虚弱,手掌倦怠地一扬,

他便使晚上恢复其舒适感。

他喝他的咖啡——现在质量好多了——

坐在靠背椅上,咬起面包卷,

如此美味,死者也会喊一声

“确实棒!”要是他们也能来。

1972

 

 

北波罗的海

C.H.

 

当一场暴风雪把海港搅成粉末,当嘎吱作响的松树

在空中留下比雪撬的钢滑板更深的印痕,

何种程度的蓝可以被一只眼睛获得?从谨慎的

风度中可以长出什么手势语?

跌出视野以外,外部世界

劫持一张面孔作人质:苍白、平凡、被雪困住。

因此一只软体动物把磷光留在海底,

也因此寂静吸收所有的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一个火炉通红;

因此一个落地大摆钟,这心跳的兄弟,

在停止了这边的大海之后,仍然要滴答,证明

另一边的时间。

1975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1980

 

   译注:标题的日期,是作者的生日。作者对其生活作了一次回顾。

 
 

致乌拉尼娅

I.K.

 

每样事物都有其局限,包括忧伤。

一扇窗玻璃滞留一个眼神。烤架也同样不放弃

一片薄箔。你也许会把钥匙弄得哗啦响,咯咯吞下一口。

孤独随便把一个人切成小方块。

一只骆驼用愤懑的鼻孔嗅着围栏;

一个透视深刻而均匀剖析虚无。

什么是空间呢如果不是

身体在每个特定的时候

缺席?这就是为什么乌拉尼娅比她姐姐克利俄老!

在白天里或是提着积满煤烟的灯笼,

你看见地球的头不受任何传记的约束,

你看见她不隐瞒,跟后者不同。

它们就在那里:长满乌饭树的森林、

人们赤手抓鲟鱼的河流、

或在其乏味的电话簿上你已不扮演

主角的城镇;再向东,褐色的山脉

涌起;野牝马在高高的莎草中

闹饮;颧骨变成无数,

且愈变愈黄。更向东,是无畏级蒸汽战舰或巡洋舰,

而浩瀚渐渐变蓝,像网眼内衣。

1981

 

   注:乌拉妮亚,九位缪斯之一,主管天文;克利俄,亦是九位缪斯之一,主管历史。

 
 

给一位考古学家的信

 

市民,敌人,胆小鬼,寄生虫,十足的

垃圾,叫化子,猪,犹太难民,疯子;

一张头皮如此老被滚水烫伤,

使得双关语的大脑感到被煮熟了。

没错,我们住在这里:在这水泥、砖和木的

破碎堆里,现在你要来淘。

我们的铁丝都是交叉、倒钩、纠缠或交织的。

还有:我们不爱我们的女人,但她们怀孕。

鹤嘴锄令死铁疼痛,它的声音尖锐;

不过,仍然比我们被吩咐或我们自己说的温柔。

陌生人!请小心筛我们的腐肉:

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

别碰我们的名字。别重组那些元音,

辅音,诸如此类:它们不像百灵鸟

而像一条发狂的大猎犬,它的咽喉吞食

它自己的痕迹、粪便,还有吠叫,还有吠叫。

1983

 
 

为了还愿

给乔纳森亚伦

 

有点像匈牙利的一片田野,但没有

它的无辜。有点像一条长河,不过

没有它的桥。上面,发不出曲音似的

眼睛以刺痛玷污视野。

一种死后的远景,那些文字更多地属于

它们的回声而不是属于说了些什么。

一个云中的天使酷似酷似

一个金发男子走近看奥斯维辛似的街头大贩卖。

一块石头标示一只麻雀停落的旷地。

在商店橱窗里,码头的棕榈树向一只

挑战一座别墅门面——或者,不如说酒店门面——的蚊子

预示其平淡的未来。人走得越远,越对

地形不感兴趣。

一座没有目标的冰山埋怨难受的挤压:

它遭融化之苦,并形成一个大脑。

 

1983

 
 

在意大利

给罗伯托和弗勒尔加拉索

 

我也曾在一个飞檐习惯于用雕像

向云求爱的城市,在那里,一个尖叫“佩弗特!佩弗特!”

和颤抖着山羊胡子的当地沉思者,正用拖把

拖洗大街;而一个无限的码头正把生命变成近视。

 

这些日子傍晚的太阳依然遮住公寓的骨牌。

但是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

已不再活着。失去了猎物的大猎犬们

带着报复心吞噬残余——在这方面它们非常

 

酷似记忆,酷似万物的命运。太阳

落下。远方的声音呼喊着诸如“人渣!

别烦我!”——用外国语,但合情理。

而世界最好的咸水湖闪烁它金色的鸽子笼,

耀眼的程度足以让瞳孔转动。

在一个人再不能被爱的点上,他,

恨逆水游泳和太清楚激流的

力量,遂把自己匿藏在景色里。

1985

 

   注:诗中“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可能是指作者的双亲。他母亲1983年逝世,父亲1984年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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