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提灯看藏花」

苡萱。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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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漠的藏花,笑着的藏花,哭泣的藏花,污秽的藏花,死去的藏花。

  ——颠沛在乱世里的风华绝代
 

  (一)

  一出大戏落幕,掌声依旧络绎不绝,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层层叠加,在宽敞高大的戏楼里回荡。

  锦缎台帐刺金纹蔓,戏台背景华美瑰丽,却掩盖不了当红名角儿——鹿藏花,丝毫的光彩。台下四周打满照明灯泡,他就站在中央最明处,身段姣好,是一身美艳的虞姬装扮,脸上画着浓重色彩,垂首顾盼间即是风华绝代。

  鹿藏花的视线扫过那些一脸痴狂的戏迷,却没找到自己想要见到的人。抬起眼,向众人抿嘴淡淡一笑,是没进到眼里的笑容。

  下一刻,原本停歇的锣鼓声突然又重新响起,是个喜庆的调子。

  鹿藏花被惊到了,眼带疑惑地向旁边看去。这出戏不是唱完了吗?师傅站在角落里慈祥地朝他点头,身边站着一个清秀少女。

  少女脸上笑得灿烂,正是方才鹿藏花寻找之人。

  她很雀跃地伸手指着戏台上方,兴奋得几乎快要跳起来。

  鹿藏花仰头看去,只觉得眼前有一团金粉炸开,晶亮的碎屑落了他满身。两挂殷红的绸缎自戏台两侧落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墨色痕迹。

  “戏里戏外看藏花。”

  “天上天下皆无双。”

  静默数秒,猛地炸起无数掌声和叫好声,如一片惊天响雷,似是要将这屋顶也掀翻开来。

  金宝笙脸上浮起红晕来,是激动的。她为这次惊喜准备了好些时间,对联是她亲自想的,也是她一笔一画亲手写出来的。

  戏散后,金宝笙穿过空旷的戏台,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鹿藏花专门用的化妆台前,没人拦她,也没人敢拦她。

  金宝笙有个了不起的爹,在天津卫那是响当当的人物,自然是没人傻到和她找不快的。

  鹿藏花正在一件一件地摘头上的钗花,金宝笙从后面腻过去,鹿藏花在镜子里看到了,也不躲,只无奈喊道:“金小姐。”

  金宝笙把手迅速背到身后,忙应道:“哎!”然后有点羞涩地说,“请叫我宝笙。”

  金宝笙拖了条凳子坐在旁边痴痴望着他。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金宝笙第一次见到鹿藏花是在金公馆里,父亲六十寿宴,请了戏班子来,鹿藏花的一曲《贵妃醉酒》艳惊四座。自此之后,金宝笙是再也忘不掉了。

  鹿藏花到哪儿,她跟就到哪儿,他的每场戏金宝笙都不落下。

  金宝笙迷恋鹿藏花如飞蛾扑火,只是让她苦恼的是,鹿藏花对她一直都不冷不热。

  鹿藏花换好了一件靛青长衫,洗净所有铅华,看去就是一个俊俏的高挑青年。扭头回望,正与那金家二小姐两两对视。

  金宝笙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身体却是一跃而起,蹿过去拉住鹿藏花的袖子:“我请你去日租界吃料理,很好吃的!”

  鹿藏花正要回绝,师傅却对金宝笙谄媚地笑着:“我们藏花能跟金小姐一起吃饭是福气啊!”说着回头看着鹿藏花,“藏花,金小姐喜欢你,那是给你赏脸,还不谢谢。”

  鹿藏花温温和和地笑了笑:“师傅说的是。”悄悄把一手背到身后,紧紧握住。
 

  (二)

  日式小包厢里,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雪白的榻榻米上。

  金宝笙唧唧喳喳地胡乱扯话,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红晕,细细的发丝别在雪白的耳后,笑起来时脸就鼓成一个小包子。

  鹿藏花凝视金宝笙,对于她,自己是有些迷惑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做了这么多年戏子,戏里戏外,他真是有些分不开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渐渐地连自己的感情都捉摸不透了。

  应该是有些喜欢吧……要不然,为什么会每次都在台下寻她呢?

  鹿藏花这样想着。

  点的东西现在还没上来,两人都喝半天茶了。金宝笙皱眉,站起来推门出去:“我去看看,他们是要把我们饿死吗?”

  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时运不济。金宝笙刚到外边就和一群富商大贾撞了个正着。这本没什么稀奇,但如果其中被围在中间的是金老爷就不同了。

  金老爷的视线扫过来,金宝笙见了鬼似的缩回包厢里,慌乱地把门关上。

  鹿藏花疑惑,倒了杯茶递给她:“什么事了?”

  金宝笙往门口瞄了一眼,摇摇头:“今天可能人比较多,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吃完饭,天色已暗沉如墨。金宝笙和鹿藏花走到路口拦黄包车,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两人面前。

  西装笔挺的司机从车上走下来:“二小姐,老爷让我送你们回去。”

  金宝笙脸色一沉,没再说话,只拉着鹿藏花坐到了车里。

  先是把鹿藏花送到了公寓下,金宝笙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

  金公馆是座挺大的白色哥特式建筑,穹顶高高,浮雕遍布。

  车子开到大门口,金宝笙下了车就往门外走,他知道房子里有个守株待兔的等着训人的父亲。

  刚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给我站住!”

  金老爷“噔噔噔”走下台阶,把金宝笙拉到公馆里,迎头就是一顿臭骂。

  大概意思就是:你打着去琴行练琴的名义,却又和那个戏子混在一起,还给我撞见了,我对此倍感愤怒,云云。

  金宝笙顶了几句,就被对方的大嗓门压回去,气冲冲地跑上楼把自己关在屋里。

  二楼栏杆上趴着一个细高个青年,目送金宝笙进房摔门,在那边凉凉地说:“爹,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你那老一套该……”

  还没等说完,金老爷就朝他怒吼起来:“还不是你个败家子!把你妹妹教成这样不要脸!”

  金宝笙的娘死得早,金老爷是个重情之人就没再娶妻。对于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那是往死里宠。

  宠爱过了头,宠得不知世情冷暖。一个整天神神道道什么“爱与和平”,一个不学好,骄横跋扈,和个下等人纠缠不清!
 

  (三)

  这天夜里,鹿藏花正睡着,窗户上传来轻轻的“嗒嗒”声。

  鹿藏花开了灯,打开窗户探出头去看,不禁愣住了,惊讶道:“宝笙?!”

  和父亲大吵过后,金宝笙就闷在被子里哭了半天,越哭越闷。

  金宝笙委屈,想找个人倾诉,于是夜里她悄悄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跑出了金公馆,往鹿藏花住的公寓窗户上丢小石头。
   鹿藏花下楼开门,迎了金宝笙进屋,金宝笙搂着靠枕坐在沙发上,抽抽搭搭地讲述了事情原委,不过把污蔑他的话全剔除了干净。

  鹿藏花静静听着,垂下眼,是有些感动的。毕竟,他从小无父无母给人贩子卖给了戏班子,师傅尽心尽力培养他也只是拿他赚钱而已,好像还从来没有人为他……

  不过,他也能猜到金宝笙字里行间那些被隐去的东西,眼里的情绪就淡下去了。

  鹿藏花给金宝笙拿了一杯牛奶,自己从镀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

  鹿藏花是花旦,演的都是女角儿,身上必然是有一股子媚气,不过卸妆之后是绝对不显女气的,面容还是精致,染上那丝丝缕缕的媚气更显惊艳。

  淡淡的蓝烟冉冉升起,笼罩下的容颜模糊去了棱角,倒是美到了极致。

  等到一支烟烧完,金宝笙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头发胡乱搭在肩上,乱蓬蓬毛茸茸。鹿藏花给她盖上一条毛毯,摇头笑笑,是他自己所不知道的温柔。

  第二天早上,鹿藏花下楼时沙发上不见了人,他看了看门口,叹了口气。

  等洗漱好出了浴室,却看到少女坐在玻璃餐桌面前,桌上放着两个大瓷碗。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多么鲜活、粉嫩。

  金宝笙很高兴地招呼鹿藏花,把一碗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做呢!”她既兴奋又期待地看他。

  是鲜鲜咸咸的清粥,撒着翠绿葱花。鹿藏花一点一点沉默地往嘴里送,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

  金宝笙很快地回道:“我哥说了,喜欢一个人,就要为他尝试做一些自己没做过的事!”末了,有点自豪地加上一句,“我哥在英国读过书,是个洋博士。”

  今天鹿藏花穿了一套白色西装,他身材修长但是略显单薄,现下倒是挺拔英气不少。

  出门前金宝笙从门口衣架上拿下一顶礼帽扣到他头上:“这样更好看。”

  鹿藏花扶正帽檐,漆黑发丝下的眼睛微微弯起。

  这里是暧昧祥和的气氛,可远在几里外的戏园子却截然不同了。那里来了一群人高体壮的流氓混混,胡乱打砸,闹得一片人仰马翻。
 

  (四)

  鹿藏花只在晚上有一出戏,金宝笙吞吞吐吐地提议想和鹿藏花去照相。金宝笙其实是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大姑娘,她自小没人管教,是个没脸没皮的性格。当下的小女儿姿态实属少见。

  鹿藏花只觉得她很可爱,抬手想去摸她的头,拇指一动,却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在期待什么吗?

  刚回戏班里的鹿藏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遍地狼藉,师兄弟们一件一件地往外搬破烂物件。

  抬头瞧见走进来的鹿藏花,坐在长板凳上的师傅猛一跺脚,疾步走过去,仔细地打量一番,随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藏花你没事,找人去通知你,却发现你不见了影儿!还好还好……可担心死我了!这究竟是哪来的一帮人啊?”

  鹿藏花在心里冷笑,只怕你担心的是没人给你赚钱罢了。

  鹿藏花踱步在几个箱子里翻看片刻,扭头说:“都烂成这样了,晚上的戏怕是唱不成了。”

  胖师傅很气愤地摇头:“我已经让人去向其他戏班借了,应该来得及,等等就好。”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几个人哭丧着回来了,跪倒在堂下。

  “师傅!那几个班子都不肯借啊!”

  师傅一口气提不上来,给人扶了一把才稳住,一脚踹翻那些人。

  “你,你们!那可是赵家老爷啊!谁惹得起!”

  师傅飞跑着上楼,拎下一只小箱子,他去给赵家退定金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敢散去。天渐渐暗下,又亮起。

  没等回师傅,却等来了巡逻队的刘大头,刘大头领着一队兵很威武地宣布:兴隆戏班收钱不出戏!不出戏还不肯退钱!所有人暂时收监!

  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理由。

  他们在监狱里看到了师傅,满脸血污,脸肿得像猪头。

  师傅哼哼唧唧:“这些人眼睛是瞎了吗?我明明把钱都给他们了……”

  “哪个是鹿藏花?出来——”狱卒敲敲铁栏杆,打开门。

  鹿藏花慢慢走出去,往回看了一眼。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金宝笙一回家就被软禁了,被金老爷锁进房间里,金老爷的态度很明确。

  要么和那鹿藏花断个干净,那么他只把兴隆戏班赶出天津卫,这件事就算了了。

  要么……就把鹿藏花活活打死在监狱里!

  金宝笙一听,居然就拍着门板大哭起来,金老爷气冲冲地走回卧室,把门一关不再出来。

  金宝笙一开始哭得气势如虹,后来逐渐小下去,最后只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小猫一样可怜。

  金家唯一的少爷虽然思想独特,可还是很爱妹妹的,偷偷弄开了锁。打开门,靠坐在门上的金宝笙就软软地倒下去。少爷忙把她扶住,轻声催促,“你快出去吧。”说着把一把钥匙塞到她手里,“这是我公馆的钥匙……”

  还没说完,突然被金宝笙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地上。

  金宝笙飞快地顺着楼梯跑上去,大少爷跳起来,也跟了上去。一分钟后,他鬼哭狼嚎地跑下楼来敲开父亲的门,哭丧着脸指着天花板。

  “爸!怎么办!妹妹她要跳楼啦!”

  金宝笙一条腿跨到大理石栏杆上,泪水干在脸上,像只倔犟的大花猫,扯开嗓子:“我要死啦!我不活了!”

  说罢,两手抱住栏杆,整个人作势往外翻出去。

  金老爷快气死了,也快吓死了,只得连声答应放过鹿藏花。

  金宝笙不甚满意,吸着通红的鼻子,逼得他答应不再动鹿藏花。

  金老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好,戏子无情,她被他养得太天真!太不懂事!但又能怎样?!金老爷是真怕金宝笙有个三长两短。

  该怎么才好?这样下去是绝对不行的……
 

 

  (五)

  鹿藏花出狱后被直接送到了医院,花一样的男人,受了刑罚,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有种病态的美。

  是朵盖了霜的花。

  鹿藏花是个心思活络的人,零零碎碎的信息拼接起来,很容易就猜到了原委。

  金宝笙进进出出很悉心地照顾他,她很内疚,一直都认为鹿藏花受这样的苦是因为她。

  金宝笙握住鹿藏花的手,很坚定地说:“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鹿藏花并没有责备金宝笙的意思,只是默默抓住她温暖柔软的手。

  他贪恋她带来的温暖,又惧怕她带来的温暖。

  为什么怕呢?

  可能是怕这张笑颜如花的脸,会对自己露出厌恶唾弃的神色。

  毕竟,真相与假相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泡沫……

  他是一个戏子,就算再受人追捧又怎么样?只是一个表面光鲜亮丽却从里面开始腐烂的污秽的戏子。

  鹿藏花养好伤后又回到了兴隆戏班,班里头所有人都被放出来了。

  兴隆戏班没被赶出天津卫,拾掇拾掇就又重新开张了。

  一切变得和平常一样,这件事也就算翻过去了。

  这天鹿藏花在梳理清洗时,外边有人抱进来一个花篮,鹿藏花并不在意,很多人都会送,就让他随意地放在一边。

  那人放好了花篮却不走,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递给鹿藏花:“鹿先生,我们魏老爷在福来客定了一桌饭菜,请你一同去聚一聚。”

  鹿藏花手上动作一顿,脸上还沾着油彩,他垂下眼淡漠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手抚上卸了妆的半边脸。

  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接过信打开看了看,朝他一点头:“知道了。”

  金宝笙这几日的心情很是愉快,她觉得自己和鹿藏花像在谈恋爱。一起吃饭,一起游玩,一起发呆。

  鹿藏花对金宝笙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疏离了,有时还会独自给她唱上一段戏文。金宝笙从不觉得弯弯绕绕的戏文多好听,只发现鹿藏花顾盼的眉目像秋水一样媚人。

  鹿藏花不识字,金宝笙对此很兴奋,金宝笙就教他写字,第一个学的就是她的名字。

  这天金宝笙却找不着鹿藏花了,问了别人,才知道鹿藏花晚上有桌饭局。

  金宝笙有点生气,又委屈。他怎么不提前派人和她说一声啊!

  回家的路上,金宝笙心想着明天不来找他了!可是……如果只是不小心忘了呢?

  小女儿家的心思,像细钢丝一样来回拉锯摇摆。

  老远就看到大门外停着的汽车,金宝笙快步走上前,趴在车门边,疑惑道:“爹,这是干什么?”

  少爷的脑袋凑过来,扬着声音说:“嘿!妹妹,爸爸这是要去给我做生日呢!”

  金宝笙“哦”了一声,打开车门钻进去,问父亲:“爹,你以前都不给我们过生日的,今年怎么想起来了?”

  金老爷扯着嘴角笑笑,抚摸女儿的头顶,眼睛望向窗外:“正好今天我不太忙。”

  金宝笙问:“我们去哪儿?”

  “福来客。”
 

  (六)

  所谓过生日,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而已。

  吃到一半,金宝笙不小心把酒洒在裙子上,于是就到楼下去清洗。

  一人站在楼梯口目送金宝笙的背影,回头迅速将身后的两块门牌调换了一下。福来客是家中式酒楼,每个厢房外面挂着用以分辨的天干地支木牌。

  金宝笙站在“葵”字房门口愣了一下,从边上重新数了一下,咦?奇怪,明明记得是第四间房……

  金宝笙拍拍额头,推门进去,里面围着一桌衣冠楚楚的客人,有男有女,闹哄哄的。正对门的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搂着一个人站起来正给大家敬酒。

  没人注意到她,金宝笙扫了一眼,关上门。走错了。

  金宝笙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忽然又重新把房门打开,她终于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

  原来刚才那个被搂着的人居然是……

  此刻,金宝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的手伸进鹿藏花的衣襟内揉捏,鹿藏花半拒半迎地用手推那人,却被抓住手腕凑到嘴上亲了一口。

  有人戏谑地调笑:“魏老板,鹿先生可真不愧是个名角儿,只怕那红楼里最美的花魁都比不上半分呐!”

  鹿藏花笑骂着抬起头来:“张先生瞧你这话说的,可……”

  鹿藏花虚假的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杯子一下子摔在桌上,汤汤水水四处溢散开来。

  金宝笙红了眼,不管不顾地闯进去硬拉了鹿藏花出去,横斜里窜出个人来,众人没反应过来,只眼睁睁看着两人拖拽着跑出去。

  鹿藏花踉踉跄跄,不说话也不停,只一味跟着金宝笙跑。

  金宝笙不知跑了多久,在一盏路灯下甩开鹿藏花的手,她捂着嘴,剧烈地喘息,她的话里带着哭腔:“你怎么不告诉我?是不是我爹逼你的?他明明答应过我的!”

  昏黄的灯光下,鹿藏花眨了下眼睛,缓慢得像慢镜头,长长的睫毛一点点向下,拖拽出一道深沉的黑影。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还记得我师傅和你说过的第一句话吗?”

  ——我们藏花能跟金小姐一起吃饭是福气啊!

  ——藏花,金小姐喜欢你,那是给你赏脸,还不谢谢。

  鹿藏花半合上眼睛,嘴角依旧弯着,可只能看到笼罩着的浓重的悲哀:“他在我身上倾注所有心血,用最严厉的方式,将我训练成了最好的戏子。可唱得再好,若没有人捧,又怎么成得了名角儿?”

  “我若是不成名角儿,嗬,他怎么甘心,怎么会甘心!戏子啊……世上最无用的人,只是供人取乐承欢身下的下贱人而已……”

  金宝笙睁大眼睛,直直望着他。倏然,她扑到路边,大哭着干呕起来。

  鹿藏花哭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

  昏黄的灯光将两个人包裹在一团暗黄里,漆黑的影子斜斜地延伸到黑暗的尽头。

  其实我早知有这么一天,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敢把一颗真心交出去。

  只是,为什么,还是感受到了清清楚楚的切肤之痛……
 

  (七)

  “我们走吧,去个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本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人却在三天后站在了公寓客厅里,金宝笙看上去憔悴了很多,脸色不是很好,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未变,璀璨如星光。

  鹿藏花看到里面有一簇跃动的火苗。

  金宝笙把拎着的小黑皮箱放到桌上,打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卷裹起的红布和一个小紫木匣子。

  金宝笙面无表情地打开红绸,里面是两块澄黄的金条。她又取出木匣,拧开锁扣,黑色的丝绒上躺着一把黑色的勃朗宁手枪。最后又从箱里的暗袋里抽出两张薄纸片,推到鹿藏花眼前。

  金宝笙一样一样地掏出来,又一样一样地收回去。

  “我知道这是我爹故意设计的……”金宝笙盖好小皮箱,抬起眼来望住眼前之人,“他觉得让我知道了这些东西,我就会离你远远的。不过……这次他错了。”
   “这是两天后开往西安的火车票。”金宝笙把箱子递给鹿藏花,眼角微微湿润,她轻声抽泣,咬住嘴唇努力想要压回去。

  一根修长的手指抹去了那滴泪水,那倔犟的受了伤的小兽一样的少女被拥入芬芳馥郁的怀中。

  是谁,泪流了满面?

  快听……冰雪融化的声音……

  两天后。

  金宝笙在火车站一直等到夕阳余晖散尽,她顺着弯弯曲曲的黑色铁轨一直看到世界的尽头,那是触碰不到的遥远。

  她拖着装满衣物的箱子坐到公园的板凳上。

  风吹得她有点凉,凉到了心里面。

  金宝笙似一缕飘荡的幽魂,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她停在了锣鼓喧天的戏楼前。

  “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那嗓音尖尖媚媚,袅娜腾空,像珠玉落盘一样清脆,也似一把利刃在空气里剖开一道寒气逼人的缝隙。

  她飘到里面,被密集的人群挤得摇摇欲坠。

  顶上凤冠珠花微颤,细长柳眉下一双吊梢凤眼水色涟涟,启朱唇,含贝齿,艳丽的蟒袍大袖翻飞。

  杨贵妃半醉半醒。扶额旋身,激起身后一片糜烂浮华。

  在两人第一次相处的日式餐馆里,金宝笙这样问鹿藏花:“为什么不来?”

  鹿藏花只是笑笑,给她倒了一杯茶,答非所问:“金子已经被我兑成钞票存到银行里了。”

  金宝笙固执地重复:“为什么不来?”

  鹿藏花好像听了一个笑话一样,掩嘴笑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唯利是图的吗?我可以出卖身体,当然也能出卖感情。怪只怪你太天真。”他只怕自己不笑就会哭出来。

  不过这次鹿藏花终究没哭,金宝笙也没哭。

  鹿藏花掏出那把勃朗宁放到桌上,金宝笙看也没看,抄起手里的杯子狠狠砸在他头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地方。

  愤怒的,悲伤的,决绝的。

  是不是,只愿此生不再相见……

  鹿藏花捂住额头,鲜血滑过他眉毛、眼睛,落在唇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腥甜苦涩,他忽然笑起来。

  不管不顾地笑着,像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妖怪。

  他慢慢地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苍白的手撑住桌面,他在微微颤抖。

  末了,他低下头,纤细的脖颈弯曲成一道美丽的弧度,细碎的黑发贴在白皙的肌肤上,也在颤抖。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思绪回到了临行前一天金老爷来访的晚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金老爷。

  儒雅的外表,土匪的气质,盛气凌人的态度,用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你,好像你是一条不堪入眼的狗。

  “有些东西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她父亲,是生她养她的人。我给她住最好的,给她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我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了她。她是一只住在天堂的金丝鸟,不知人间疾苦。”

  “两条金子,是她从我这儿偷走的。是不是以为有了这些,你们以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放屁!你们能撑多少时间?你就真能看着她这个大小姐四处奔波劳于生计?或许她可以吃苦,可这苦不该她吃!”

  “你呢……一个唱戏的,难不成让她来养你一辈子……”

  一滴透明水珠砸落在地上,缓慢地向四方晕开,又是一滴,一滴,又一滴……

  太幸福,我的双眼被蒙蔽。

  太放肆,污秽如我,不该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期待太多,还是奢望太过……

  戏子无情,只是看多了世上伤情事。

  戏子有情,只徒增一道伤痕罢了。
 

  (八)

  白驹过隙,三年光阴弹指即逝。

  临近春节,街道集市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身着浅紫旗袍的女子一手牵着一名粉嫩可爱的小小女童走在街上,丫鬟八喜跟在后面手上提了一些点心盒子。

  金宝笙去裁缝铺里取前几天给丈夫定的衣裳,由掌柜的包好了递给八喜。金宝笙是前几天才回来的,三年前依照父母之命,她嫁给了上海的一个大药材商。

  那个男人对她很好,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几年来,两人几乎没有红过脸。

  金宝笙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外,不时回答女儿一些天真幼稚的问题。

  忽然从对面小巷里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路一瘸一拐,裸露出来的胳膊瘦得吓人。

  金宝笙怔住,猛地起身,她快步走到那人面前,站住。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刻骨铭心的东西是永远也忘不掉的,就算挫骨扬灰了也一眼能认出来。

  那人姿态低微的仰起头,下一刻便扭头转身跑入巷子中。

  金宝笙觉得自己是不该追上去的,只是管不住自己的脚。

  那人影消失在一个破落的院子里,金宝笙踏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突然,门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吸气声,金宝笙看到那人痛苦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一手死死地抠地面,扭曲着发出呻吟。

  金宝笙吓了一跳,忙蹲下身:“你怎么了!”

  他痛苦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掠过她的肩看向她的身后。

  金宝笙顺着望过去,只见桌上摆放着一套肮脏的烟具。

  金宝笙迅速点起油灯,挑好烟丝,烧了一个烟泡递给地上的人。

  那人急急忙忙地送到嘴里,用力吸着,马上一个烟泡就没了,他平静了一些,他羞愧地蜷起身子,企图遮挡住自己。

  金宝笙冷眼看着,取过他手里的烟枪,又给他烧了一个完美的烟泡,弯腰放到他手里。

  她淡淡地俯视地上的人:“我以为你能过得比我好。”

  金宝笙又说:“我后天就会回上海。”

  鹿藏花趴在地上,默默望着金宝笙离去的背影。

  她是真的长大了,举手投足早已褪去当初那初生牛犊般的稚气,只是那眼里……

  你留下的钱,被我用来忘记你。

  只有躲在鸦片的幻境里,我才能不那么难受……

  当年的一代名旦,多少人为之痴狂。一朝风光,一朝泪水,名旦从高高的台上摔下来折断了腿,正如鸟类折断了翅膀。如今这黑暗狭小连天空都显得逼仄的地方就是他永远的归宿。
 

  (尾声)

  离去前,金宝笙让八喜送钱去给住在胡同里的一个人。

  八喜揣着钱找到了少奶奶说的那个地方,推门进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八喜在床上看到了一具早已凉透的尸体。

  那人眉心溢出一摊深红色的血,脑下枕着的被褥殷红一片。

  窗外的风呼啸而进,吹开桌上胡乱散落的纸张,一张悠悠落在八喜脚下,上面是浓黑的三个墨字。

  八喜不识字,一脚踩过去,尖锐地惨叫着跑出门去。

  其实八喜只要再细心一点,就能发现那已死之人僵硬的手掌里塞着一张揉成一团的相片。一张,因为被多次抚摸而四周都卷起了毛边的相片。

  八喜急急忙忙地跑回去,半路上被金老爷截住,听她讲出原委,金老爷沉思片刻,叮嘱她不要告诉少奶奶,就说是钱已经送到了。并且问了地址,说这件事他会处理。

  金宝笙坐上车,女儿躺在她怀里,冰凉的东西掉到她脸上。

  女儿伸出小手摸摸母亲的下巴,凉丝丝,湿漉漉。

  “娘……你怎么哭了?”

  金宝笙搂紧这个软软的小身体,不答话,她的视线落在遥远的天际。

  为什么哭呢?

  那是因为我正在老去的缘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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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七夜雪

谁说戏子无情,只是看遍这世间的无情罢了。谁说戏子有情,只是空负这一生的温情罢了。

嗯哼

肿么感觉有点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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