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苡萱。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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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终于明白,生在钱塘,长在西湖畔,对一个女人来说,也许是一种不幸。 
 

1.
母亲说,三岁那年,她曾经带我去西湖边、灵隐山麓的寺庙还愿。在静默的庙堂里,在虔诚跪拜的红男绿女中,我突然放声的啼哭,引来众人的侧目。这时,寺庙的主持闻声而来,双手合十,对母亲行礼。当他慈祥温暖的目光注视着我时,我渐渐安静下来。他端详良久,终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下,他才缓缓道出几个字:“这孩子,命中有一劫啊!”再也不肯多说半句。
讲着讲着,母亲突然就笑了,她说,“人生在世,谁会没有劫数呢?平安,平安,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罢了。”她轻抚我的发,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是个春天的清晨,鸟鸣啾啾,杏花含露,杨柳笼烟。
没有想到,几天之后,我就病倒了。
清明节那天,我还兴致勃勃的带着素兰去西湖边踏青,看到空中飞满了各式的风筝,小孩子们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你追我赶,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偷偷的互相打量,不时羞涩的微微一笑。湖水真美,像一块晶莹的琥珀,或许是千年前,某个人的一滴泪吧。我突然就想起诗经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可是,回来后,我就卧床不起。
母亲说,许是在野外沾惹了什么吧?于是,在我及笄前的一个月,家里先就张罗着请道士除祟。到处灰飞烟绕,叮当作响,像一场戏,倒也热闹。


2.
其实,我的病不是因为那些孤独的鬼魂,而是,因为一个男人。我清楚的记得他的声音:“子真……”
那天从西湖回来,素兰陪我坐在轿子里,偷偷的撩起一角的帘子往外看,恰巧看到有农家少女用柳条编了小巧精致的篮子,装满鲜花,在路边叫卖。我急忙叫张伯停轿,拉着素兰就往路边奔。
这时,他出现了,他拉住我的衣衫,叫我子真,我被吓了一跳,连连的后退,他仍是不依不饶的追逼,指尖碰到我的肌肤,像是一阵酥暖的风,柔柔的掠过。我抬眼看他,正碰上他的眼眸,就像我看到的湖水,澄澈,水里却有火在燃烧,热烈。他轻喊“子真,子真……”
幸好张伯赶了过来,拉开他,对他说我不是子真。我看到,他眼睛里的火霎时灭了,只剩下哀伤,还有绝望,好像是眼睁睁的看着某一个人,在惊涛骇浪中消失,却无能为力。
我们的轿子走远了,他还呆呆的站在那里,失魂落魄的张望。
那天夜里,我辗转返侧,无法入眠。披着衣衫站在院子里,夜凉如水,风吹过,似乎有人在耳边喊:“子真,子真。”我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人呼出的气息,温暖的从我的发丝间穿过。衣衫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月亮落了,露水浓了……
我反复的想,子真,是怎样的女子?他们,有怎样的故事?
第二天,我就病了。


3.
等我慢慢好起来,我的及笄之日也近在眼前了。母亲带些欣喜的说:“这一劫,到底是过去了。”她送我一只翡翠簪子,碧绿明透,是外婆留给她的,她把我的头发绾起来,用翡翠簪束起。端详一番,说:“孩子,你长大了。”又说:“以后不要看那些诗啊词啊的,要多学学女工。”
素兰偷偷的说:“夫人的意思是,让你准备嫁人哦!”我追着她打,眼前,却莫名其妙的出现了那个男人的眼神,哀伤,仿佛连生命都交付了出去。
我的心,蓦的一动。
没想到,我会再次见到他。
素兰告诉我,那个人,在门外徘徊了很多天。张伯已经跟他再三的解释,我不是子真,我是朱府的小姐。
可是,他不死心。不死心。
素兰笑,“小姐,我看,他是想见你一面。”我心里一慌,“见我?见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子真。”
整整一个下午,他哀伤的眼神一直在我面前时隐时现,欲说还休。傍晚,素兰说,他还在那里呢。我说:“你去跟他讲,我不是子真,让他走吧。惊动了老爷太太,麻烦就大了。”素兰点头离开。
我又忍不住的开口:“你说,他会有怎样的故事呢?”素兰饶有深意的一笑。


4.
很快的,素兰把他的故事带到了我的闺房里。竟然,不是我想的那样,不是男女的执手相对泪眼,没有缠绵悱恻的情愫。
他叫孟子安,父母双亡。子真,是他唯一的妹妹,他以为可以和妹妹在乱世中相依为命,哪怕贫贱如草,如泥。可是,在某一个夜晚,他外出做工未归,他的妹妹惨遭金兵的侮辱,有人说她跳湖自尽了,有人说她死在金兵的剑下……下落不明。
于是,他开始日夜的寻找。直到来到钱塘。
听完这个故事,我轻轻的叹了口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素兰问:“你说什么呢?小姐。”我不再言语。她又说:“真是一个可怜的人!”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他那哀伤欲绝的眼神。

5.
转眼又是新年。
元霄节的前一天,素兰看着我,几次的欲言又止。我拿询问的眼光看她。她试探的问:“小姐,你还记得孟子真吗?”如一根无形的针刺在我的肌肤上,心惊胆战。“他想再见你一面。”我垂了眼睑,不语。
“你不想见就算了。正月过后,他就要参军了。他说要给妹妹报仇。”
“你又见过他?”我满腹狐疑的问。
她红了脸,点点头。“我看他怪可怜的。他这一去,生死未卜。”
我站起身,对镜整理发髻,内心,却如千军万马疾驰而来。可我只是“哦”了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素兰知趣的推门出去了。
虽然偏安于一隅,战争,却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寻欢作乐的兴致。今年的灯会,依旧是绚烂缤纷,人潮如织。
我对跟在后面的张伯说:“张伯,我们去去就来。”张伯以为我要如厕,连忙点头。我拉着素兰,挤出人群。素兰仿似知道我的心意,安静的带我前行。高大的柳树下,是叫孟子安的男人。
我垂头不语。他开口了,那声音曾无数次在我梦里响起。他说,上次的事情唐突了,这次想见小姐一面,一是告别,二是权作了了一桩心事。我忐忑的抬头,看到他的目光,已经没有了那日的哀伤,取而代之的,是坚定,隐忍。
沉默,像湖水一样,无风,无波无澜。
半晌,他说,请多多保重。
又半晌,我说,“你会回来吗?”
他沉吟许久,没说是,因为是就是一个许诺,也没说不,因为他也不忍心。我从他的表情里读懂了一切。就在这个时候,我发间的翡翠簪子无缘无故的砰然落地,断为两截。我和他面面相觑。
我对不远处的素兰说,“我们回去吧,张伯该等急了。”翩然的转身,没有回头,没有道别。但我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送我远去。
过了几天,母亲问我,簪子呢?断了。另一半呢?丢了。
她微愠道:“还是这么马马虎虎,看以后到了婆家怎么办?”
我说,我不嫁人。


6.
再也没有孟子安的消息。
我时常抚着那半只翡翠簪,思绪飞到了很远的某处,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不久后的夏天,素兰出嫁了。她来告别,哭得梨花带雨,临别前,几次欲说什么,犹豫再三,终是没说。我安慰的拍拍她的脸颊。嫁人,似乎是每一个女人的命运。
父母也在为我的婚事着急,上门提亲的人很多,可我只有一句话,我不嫁。不嫁。
冬天的第一场雪过后,素兰回来看我,微挺着肚子,她说丈夫对她很好,可我还是从她转身后的黯然神伤里读出了些什么。我说:“素兰,要是他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毕竟主仆一场,我会找人去说说的。”
她突然就哭了,内心挣扎着,“小姐,不是的,他对我很好。是,是孟子安。”
我瞬时呆了,“他,他怎么了。”
“战死沙场。”我的世界突然就变成了无边的黑夜,一时间,我分不出身在何处。
素兰抱住了我。
那个带走半支翡翠簪的男人,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原来,那天的断簪,早已预示了一切。
我没有哭。泪水也不能够发泄我的哀痛。
 
 
7.
元宵节又到了。我像一个游魂一样,从五彩的灯市回来,提笔写就:“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在高大的柳树下,目送我远去了。
有些人一转身,就是隔世。
父母终于为我选好了人家,是城里的沈家,中等之家,算是门当户对。但我仍是那句话:“我不嫁。”没有人理我。沈家的聘礼送上门,日子选好了,是三月二十二,为我准备的嫁妆,也在一天天增多。
素兰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她抱着孩子来看我,“小姐,每个女人都是要嫁人的。”见我不睬她。又兀自说下去:“我知道你的心事,可是,他已经死了,你才十七岁,日子还远着呢。听说,沈家的少爷饱读诗书,是个才子呢!正好和小姐般配。”
三月二十二那天,纵使我有千个,万个不愿,仍是含泪上了花轿,吹吹打打,进了沈家的大门。我在心里对孟子安说,来生,再见。
沈宏是我的丈夫。据说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可在我的眼里,也不过尔尔。
爱情,是有先来后到的。


8.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无味。虽然沈宏对我宠爱有加,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惜,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始终对他不冷不热。我最喜欢的事,就是一个人在窗前,把玩那只断了的翡翠簪。
渐渐的,沈宏也看出了些端倪。偶尔会冷嘲热讽几句,后来就对我不闻不问,流连于外面的青楼女子。
一日,他喝醉了酒,夺过我的翡翠簪,举起石头,狠狠的砸下去,我在一边冷笑,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砸了它,又能怎样?能把我的心也砸碎吗?能把记忆一笔勾销吗?
很多时候,我也想好好的和沈宏生活,相伴到老,可我的眼前,始终浮现着一个人的眼神,时而哀伤,时而隐忍。
终于有一天,沈宏带了另一个女子回家,安置在后院,夜夜笙歌。如果快乐真是如此易得,该有多好!


9.
一日,丫鬟悄悄的对我说,听说,沈宏带回来的女子,长得和我有七分相似。我百无聊赖的说:“那又如何呢?”
旋即,一惊。我想起,另一个和我相像的女子,满腹的狐疑。
我奔到后院,见到那个女子,果然,长得很像我。一样的眉眼,相似的笑容,只是,她,多了些风情万种。此刻,她正偎在沈宏的怀里,喂他吃一粒葡萄。也许是鬼使神差,我大喊一声:“孟子真。”
她,猛的站起身,寻着声音看过来。一脸的惊愕。
我突然就笑了,哈哈大笑,泪水肆虐。真的,真的是他的妹妹。我笑弯了腰,蹲在地上。他为了给妹妹报仇,离我而去,而他的妹妹,却在这里,在我的丈夫身边,眉目传情,顾盼嫣然。
谁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沈宏气急败坏的说:“你看你成什么样子?”我止住笑,擦掉泪水,优雅的起身,对沈宏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休了我吧。”翩然而去。留下暴怒的沈宏,还有,满怀疑问的孟子真。
那天夜里,沈宏不愿意做人,他情愿做一只兽。我安静的承受。
末了,他颓然的倒下,他说:“你要我怎么样?要我怎么样?你不爱我,我总可以找一个和你相似的女人吧?”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充满了酸楚,我没有想到,他对我,竟是一片真心。
我说:“你休了我吧,和那个女人好好的生活。”
他忽的坐起,厉声对我说:“你休想!这辈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知道,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人,那你就在心里想着念着他吧。”他出去了。
过了片刻,又回来。在床头,握着我的手,低声而痛苦的说:“我们好好的在一起,好吗?千年修得共枕眠,你和我也是缘分,珍惜,好吗?”
看着他真诚的脸,我无法拒绝。我说,好。
从那天开始,我就对自己说,忘记过去,好好的珍惜现在。
我给沈宏把孟子真娶进门,我愿意替孟子安照顾她,甚至是和她共享我的丈夫。渐渐的,我和沈宏成双入对,比翼双飞。
我从来没有和子真提她的哥哥。我想,我可以忘了从前的人,从前的事。

10.
不久,沈宏到外地任职,我和他出外游历一年。回来的时候,我的身体里,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我突然想起了素兰,决定去看看她,顺便向她请教怎样做一个母亲。子真陪我出门。我们坐在轿子里,掀起一角,偷偷的往外看。我突然就想起了,那年,那人的目光。
我忍不住问子真,怎么会来到钱塘呢?
她满怀幽怨,原来,当日,她被金兵侮辱,并强行虏到这里,后来,卖入青楼为*。说到伤心处,她泣不成声。我安慰她,自己也掉下泪来。我缓缓的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到了素兰的家,是个朴素的小院。她正在忙着给孩子洗衣服,见我来了,慌了手脚。许久不见,她还是老样子。看来,她的丈夫确实对她不错。
正聊着家常,一个男人进来了,素兰忙迎出去,我和子真躲避不及,撞了个正着。
我,子真,他,同时惊叫出声。
那个男人,竟然是孟子安。我的大脑陷入一片混沌,连不出前因后果。子真却早已扑了过去,抱住她的哥哥大哭起来。他的目光越过子真,缠绕在我的身上。
我面无表情的抓过素兰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她嗫嚅着。躲避着。
“他没有参军,是不是?一切都是你们约好了骗我的,是不是?”素兰连连摇头。
她说,当时,孟子安参军不久,就受了重伤,辗转回到钱塘,是她照顾他,救了他。而他知道,他根本就配不上我,更不能给我幸福。所以,他和素兰成亲,并编造了那一系列的谎言。
素兰哭着说:“你为什么要来?你要是不来,一切都按照原来的样子,不好吗?”
可是,我来了。我也希望一切都如从前,灯红酒绿,花好月圆,每个人都完满。命运却不愿意。
我看着孟子安,什么都不说。
他看了素兰一眼,缓缓开口:“我只是个穷光蛋,一无所有,我不能给你幸福。”
我的泪水簌的掉了下来:“你以为幸福是什么?是金银满屋,奴婢成群吗?你知不知道,只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吃糠咽菜,都会觉得幸福?”
我转身就跑,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生活在梦里。孟子安来追,我绊倒在门槛上。血流如注。他抱起我。是我渴望很多年的怀抱。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脚,已经跛了。
他痛苦的说:“你看,我不配。”
“是的,你不配。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几句话,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
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11.
再次醒过来,眼前,是沈宏焦急的脸。我哭了,“对不起。”
他伏在被子上抱住我,“我们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我虚弱的摇头,“我不是说这个。”他愣了一下,旋即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以后好好生活。”我轻轻的点头。
但是,我没有多少以后了。那次小产后,我就一病不起,渐入膏肓。
最后的时刻,沈宏,孟子安,子真,素兰,都在我身边。我对沈宏说:“我死之后,你把我烧了,骨灰洒在西湖里……把我的诗词也都烧了吧……还有,你好好照顾子真。”他使劲的点头,“我都答应你。”
我抚摸他的脸,一个爱我的男人的脸。我在心里想,如果上天还能再给我些许时间,我一定好好的爱他。
可惜,人生不能重来。有些错误,永远无法改正。
孟子安把那半支翡翠簪放在我的掌心,我笑了,松开手,它坠到地上,踪影全无。
那些过去,和眼前的男人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自编自演了一个梦。
灵隐寺的和尚说得没错。
我的劫,是一个人。
我对子安和素兰说:“我去了,你们好好过吧。”

12.
后人流传:朱淑真,宋女作家,钱塘人。
生于仕宦家庭,相传因婚嫁不满,抑郁而终。词多幽怨,流于感伤。不为礼教所容,死后,不能藏骨于地下,诗词遗稿被付之一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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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心语

我们的青春一样的放肆张扬。就在我们不谙世事,情窦初开的年纪,命运,给了我们记忆中 的色彩。

安 生

自从你走后,你的背影就一直牵扯着我的目光,我手下敲击出来的字符,都变成了你的名字;我仰天泪眼,我闭目低垂,心里怀念的都是你寂寥而落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