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种艺术——周作人《北京的茶食》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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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茶食》的行文像是在同一个相熟的好友寂寂地聊天,娓娓地话着家常,地方的风物、历史的小典、寻常的吃喝,无所不谈。就在这样一种平淡亲和之中,将尘世中各种琐屑细微的小事融入其中,流淌出一种淡雅的人文情调、哀而不伤的苦涩味和清闲隐逸的情趣。
    曾经的德川时代,江户有二百五十年的繁华,想必那时的茶食地道正宗,现下却“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还做得好点心”。开篇便说日本的茶食,引出北京,有数百年历史的京都的茶食也不尽人意,“粗劣的仿制品,美其名曰国货”。比较之余,不免勾出深深的遗憾来。
    而在这些茶食渐次遗失原来滋味的表象下,更深层失去的是这个城市原本在骨子里的安宁闲淡。就像在老舍《想北平》中所写的“面向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北平“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并更接近自然。这便是北京的性格,北京的魅力。
    只是这些,在不知不觉间只能神往。那曾经很是普遍的焚香静坐只是幻想。茶食因为制作者的急功近利,因为周遭环境的急躁而遗失“历史”的人味。“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些无用之用的东西,与生计无关,与生活有关。而那些为了省事省力弄出来的“花露水”“日光皂”,外国传入,先进之余,与那传统的自然的花香和老母亲手中轻轻摇的纸扇,温煦的日光和慢慢集起的皂角相比,俗不可耐,毫无生活的趣味,至多只能说是在过日子。
    这些无用之用的东西,看似是在浪费着时间精力的东西,也由着这些“浪费”蕴藉着暖暖的人情味与那些让心灵安适栖息的安宁。它们与其说是用来果腹和使用的,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是苦中作乐、艺术化的生活的必须。而“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对生活意趣的追求和现实里的无可实现,这种事与愿违的冲突,在他笔下被化为疏淡平和的文字,隐忍出难言的苦涩,透出几分凄然与孤寂的自嘲来。透过文字,看到的是他洞悉世事与理想的矛盾,又泰然处之的态度。
     文章看似简单朴素,却自有发人深思的力量。不由让人想到现在的生活,随着迅速的经济发展速度的,是极快的生活节奏。每个人都紧锣密鼓地投身在各种工作和学习中,每个人都在忙,各有各的忙碌理由。是否有人停下脚步,想想自己所在城市原来的气质,和那缓慢享受生活的感觉:在有阳光的午后,坐在台门的天井中晒着太阳,品一盏小小的清茶,看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册子,只是享受。或是在迷蒙的雨天,走入青石板铺就的窄窄小巷,扶着青苔斑驳的老墙,听听时间走过的声音……也许有些地方台门老墙这些传统的东西已被精钢水泥所替代,但这种安宁疏朗的心境在每个人的心里,除了自己无人能把它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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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北京的茶食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

        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郎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悸悸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像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
        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盒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十三年二月

1924年2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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