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的民主政治转型为何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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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6月,洪宪皇帝袁世凯在众叛亲离中死去;随后约法恢复、帝制消亡、共和再造。梁启超和他的进步党同仁们也因为护国运动的成功,而收获了空前的声誉。民国初年“中层社会”的中坚力量们再次获得了宝贵的引领中国民主转型的机会。可惜的是,梁启超们再度重蹈覆辙,共和终成旧梦,进步党的命运也终于走到了尽头。此后的中国,陷入军阀混战的乱世,再也没有给过“中层社会”和平改良的机会;机会,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民国的“临时参议院”,只是国会尚未成立之前的过渡立法机关,其职责仅仅是制定国会组织法和选举法。国会召开之后,临时参议院即自动解散。
梁氏的做法,是拒绝召开被张勋解散了的“民五国会”,而要求召集“临时参议院”。
民国早有国会,梁氏反要在民国六年召集“临时参议院”,其遭遇各方(包括多数进步党人)强烈反对,是必然之事;而且否定依据《临时约法》产生的国会,也就等于否定了《临时约法》,这显然与梁氏上一年力主恢复《临时约法》前后矛盾。但梁氏不顾此举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一意孤行。其目的也非常明确,如张朋园教授所言:“第一,要以改造国会来排斥国民党势力;第二,要以改造国会方式求进步党之控制国会。”为达此目的,梁氏精心修改了国会组织法(权力大于了规则!)。
“改造国会”遭到了国民党和大部分进步党人士的反对,但得到了段祺瑞的全力支持。因为排斥国民党势力,与段氏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按照梁启超的美妙构想,国会改造完成之后,“捣乱”的国民党不复存在,自己和进步党同仁就可以专心于引导段祺瑞走上“开明专制”的康庄大道……
但历史随后给了梁氏一记重重的耳光:进步党“研究系”在新国会470个席位中,仅仅得到了20余席。其余席位,全部被北洋系安福俱乐部暗箱操作所得。曾被国民寄予厚望的“中层社会”的代表团体进步党,自此彻底丧失对政治的影响力,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进步党之死,是因为“不宽容”而死。1959年,胡适在台湾如此说道:“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异己’的雅量,就不会承认‘异己’可以享受自由。因为不容忍的态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会错’的心理,所以容忍‘异己’是最难得,最不容易养成的雅量。”
殊不知——与培育巩固议会民主制度相比,梁氏的那些自认为正确的政策、政见(姑且认定其正确),在重要性上实在不值一提。
很可惜,曾经的“新中国设计师”梁启超没有这样的“雅量”,所以,进步党被折腾死了,“新中国”一直没来。民国两党政治,也就这样在“改造国会”中彻底死去了。进步党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被排挤出局的国民党,则在南方发起“护法运动”,再度回归革命党。此后,中国再无实践两党议会民主政治的机会。
梁氏终于在晚年抛弃了“开明专制”的迷梦,终于认识到在“专制”中求“开明”无异于水中捞月。可惜的是,今时今日,仍有许多人对“开明专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能充分认识到:在一种权力不受任何制约的“专制”下面搞“开明”,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梁氏的反省并不完整。或许张朋园先生的评价最为中肯:“检讨任公的思想,每当其退而在野,多有建设性的言论;及自身当政,则往往置原则、理想于不顾”。
梁氏之所以一旦当政,“则往往置原则、理想于不顾”,陷入功利主义的泥潭,其缘由恰如胡适所说:“一个政治团体总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见解必定是错的,必定是敌人。”——政治团体如此,政治领袖也往往如此。所以梁氏一旦执政,即不能容忍议会民主体制合法阻扰自己的施政理念,而必欲联合实力派系摧毁或者改造现有的议会民主体系。梁氏似乎从未意识到:对民主体制的容忍与呵护,要比实践自己的政治理念重要得多,前者才是国之根本。没有民主体制,再好的政治理念也不可能得到实现!
此足为后世之诫。
梁氏,早已将此前曾得出的“当许容异种之势力同时共存”的教训,抛到了九霄云外——梁启超的进步党容不下国民党,清除了国民党;结果进步党自己被 比他更强大的北洋系安福俱乐部吞噬掉;结果造成好不容易初步建成的民主体制被破坏!
袁世凯死后,段氏成为梁启超引导实践“开明专制”的新对象。梁氏曾评价段氏的长处是“宅心公正,持躬清直”、“赋性澹泊”,缺点是“眼光稍短”;同时又说:“其个人短固所不免,然不顾一身利害,为国家勇于负责,举国中恐无人与比”,认为如果“不扶助此人,则国事更无望也”。但实践的结果是:段氏并不想搞什么“开明专制”,更无意接受梁氏引导,反而用臭名昭著的安福系彻底击溃了梁氏的进步党。
我们应该明白:
——在权力问题上,不要再信赖人,而是要用宪法的锁链制约他不做坏事;如果信赖我们自己选择的人,认为他会保障我们的权利;这将是一种危险的幻想,那个信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专制之母。
——自由政府是建立在警惕,而不是建立在信赖上面。是警惕而不是信赖,规定了限制权力的宪法,以制约那些我们不得不托付以权力的人。我们的宪法已经相应地为我们的信赖确定了界限,不能让信赖超越这个界限。
——即使他们由我们自己选出,也将很少有益于我们,一个选举产生的暴政政府,并不是我们要为之而奋斗的政府。我们为之而奋斗的政府,不仅应该建立在自由的原则上,而且应该将权力分开,使其平衡,使任何一个权力机构不能够越出合法的范围之外。
——我们不应该为他们自己的目的的完美无缺所骗,必须明白:如果完全相信他们,而轻视了法治制约,腐败将会侵袭我们政府的首脑,并且通过他们传遍人民大众,那时,他们将购买人民的选票,并且让人民付出代价。
——在这个世界上,人性其实都是一样的,都会受到一个动机的影响。
附:
从《转型中国·1913》开始,策划连续三期,都取的是批判立场,且都深度涉及梁启超,以至于有读者在留言里愤愤然:“最近几期把矛头对准了梁公,让人莫名其妙。文中说梁公是理论家,我想问近代中国哪一次变革他没参与?显然与史实不符。”
这位读者的愤愤然里,其实恰恰有编辑自《转型中国·1913》以来,一直坚持“把矛头对准了梁公”的理由,那就是:“近代中国哪一次变革他没参与?”——辛亥年之前,梁氏在野,曾发表过许多中肯的政见(见《转型中国·1906》);辛亥年之后,梁氏在朝,颇有“设计新中国”的雄心壮志,自1911到1917,梁氏也确然是“新中国”的“设计师”,种种政治游戏规则的设置与废除,背后都有梁氏的强力推动;正如台湾学者张朋园所说:“其于民国初年之财政、司法、外交,乃至于整个国家大计,直接间接,皆尝担任决策角色。”
此外,梁氏自己还造过一个“中等社会”的概念,主张先造就一个中坚的“中等社会”,然后依靠这个“中等社会”的力量,去造就新中国;梁氏和他的进步党,既是造就“中等社会”的力量,更是“中等社会”的一部分——“中层社会”是构筑稳定社会的基石,现如今早已是一种政治常识。
如此,梁氏既是民国初年民主政治的主要设计者,又是民国初年“中层社会”的领袖人物,检讨民国初年民主政治的失败,必然要深度检讨梁氏。有学者本末倒置,大谈孙中山和革命党毁了辛亥革命,殊不知1911到1917间,人心思定,革命党处于前所未有的在野低潮,真正设计、操作、实践民主政治的,实是梁启超和他温和的进步党。换言之,历史不是没有给过“中层社会”引领中国民主转型的机会,但结果却全然失败。今日许多媒体和学者,不从“中层社会”自身去寻找原因,反众口一辞将在野式微的革命党拉出来,充当民国初年民主政治转型失败的罪人。如此总结历史教训,岂非南辕北辙?
结语:
作者:未知 文章原标题《“临时参议院”与“民五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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