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四姑

个人日记



 
 四    姑
 

文/苇岸 





  
  祖母一生,养育了十个儿女。父亲是她的长子。(之后有三子一女夭折了。)余下是五个姑姑。在我记事时,大姑、二姑已经出嫁。由于父母很早就在外工作,我们兄妹几人,都是在祖父、祖母和姑姑们身边长大的。
  
  其实,最小的五姑只比我大两岁,四姑比我大约七八岁。祖母说,我小时,就由四姑哄着。
  
  四姑在她们五姊妹中,长相最不好看。她的体态矮小、敦实,脸型方阔,厚唇,发辫很粗。仿佛天然适应农村的泥土而来,为露夭的风雨和劳作所生。
  
  四姑粗朴的外貌,没有反映她文质与秀美的内里。在祖父的五个女儿中,只有四姑充分承继了他的书册性情。四姑爱书,胜过一切。她大概读遍了那时乡下所能找到的全部书籍。每次下田,她都带一本书,这与乡亲们树下禁忌极少的说笑,很不谐调。她从不在饭桌吃饭,她喜欢端上饭碗,趴在里屋炕上边看边吃。等她从里屋出来,桌上饭菜,大多已全无,但她并不在意。每晚,她在全家睡得最迟,经常在看书中睡去。而使灯亮到天明。为了守住这一令她幸福的天性,她需长期忍受祖母的不满和唠叨。
  
  贴近大地的底层生活,与文字总是保持着其自尊的距离。
  
  四姑上过中学,她曾卷入当时红卫兵南北串联的红色波涛。如果不是那个时期,我相信,她肯定也会走进某个高等学府的大门。到我懂事,四姑已回乡劳动。
  
  四姑秉性温和,心地极为善良。她的脸上,似乎总是歉意的表情。她是那种遇利退让,惟恐自己的行为不慎而有碍外界;乐于奉献,得到些许帮助便坐卧不安的人。四姑的字,非常漂亮。她常代邻里写信,过年时,写对子。她言语不多,语音平和。祖母说,她从不与人争吵,如果姐妹之间或与邻人偶尔发生摩擦,她都先去给人道歉,而起因多不在她。即使哪天走在路上没有主动与乡亲说话,她也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在四姑身上,的确有着令我不解的表里矛盾现象。她勤劳,像任何一个本色的农民一样。但她并不喜欢女红,同编织、缝洗、做饭等家务相比,她更爱做担水、起圈、割草、整地这些通常由男人来做的户外事情。父亲工作在外,四姑恰好起了一个农家本属男儿的栋梁作用。
  
  童年给我印象最深,并对我的人生具有奠基意义的事,是在冬天的早晨,跟随四姑到野外去搂柴草。天不亮就动身,太阳出来返回,几乎天天如此。那时我十岁左右,四姑正值生命美好的青春时间。由于担心,祖母不愿让她一早出去,但她坚持。于是我这个家中仍在甜睡的男子,便被从热炕上叫起,给她作伴。或许作为报偿或安慰,她给我讲起故事。由此,在天亮前后往返的路上,在茅草瑟瑟的旷野,四姑开始将她读过的书籍,源源不断地讲给我听。她的记忆力出众,讲述动人,至今我也不具备这种能力。四姑仿佛为我打开了一座宝库,使我的心灵骤然一亮。我不再盼早上刮起大风或降下大雪,而是在每天的睡梦中期待被再次叫醒。四姑给我讲的故事,我后来知道,主要来自《西游记》《水浒传》《说岳全传》《杨家府演义》等中国古典小说。这是童蒙不可缺少的精神粮食,它们的奇幻色彩、英雄主义和人间正气,适时地滋养了一个乡村少年的骨骼与心智。这是一段寒冷而美丽的时期,常常令我怀恋回忆。我既因自己已对家庭有用而倍感自豪,更为骤然进人一个神异王国而激动不已。
  
  当灿烂的太阳从东方遥远的树丛升起,身背装满柴草的荆篓的人们,踩着自己高大的影子,陆续朝炊烟晃动的村庄走去。在这些起早的男人中,走着一位朴素的姑娘,一个拿着艳子的男孩,紧跟在她身边。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情景,这是我的宝藏,是我今天踏上从文之路的根基。它不仅使我得到了最初的文学启蒙,也使我养成了热爱早晨这一有益心灵的习性。在后来的一首诗中,我这样写过:我喜欢早晨/到田野的广场上去/等候太阳到达/当黑夜的列车停下/太阳踏上天空的站台/仿佛一个远方的朋友/徽笑着向我走来。我觉得四姑是乡村用它的历史和全部美的因素,塑造的最为合乎它心愿的人。但乡村仿佛也简选她作了自己的祭品,命运牺牲了她。她对生活的爱与给予,远远没有得到相应回报。四姑身体不好,她的气管炎一到冬天便给她带来很大痛苦。疾病是依赖体力维生的乡村的魔鬼,最使农民忌畏。四姑甚至对她的婚姻也失去了信心。我记得隐约听她对祖母说过,她不想结婚了,只求为她在家宅旁盖间小屋。四姑终于没有获得爱情。后来,一位远亲领来了邻村一个青年,是个单薄、木呐、笨拙、固执、老实巴交、对文化毫无兴趣的男人。大概为了除去祖母的心病及其他复杂因素,四姑嫁给了他。
  
  很多年过去了,四姑已是两个女孩的母亲,正用她不息的操劳支撑着她的家。我时常想起她,想什么时候去她那里看看。我不知在冷漠的商品烟云已由城市向乡村弥散的今天,她将如何接受这一无情的现实,她的传统的温暖人性将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一九九二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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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杨四郎

生活的无奈岁月的艰辛,磨掉了许多人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