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眼睛看世界

露水的清凉气息里听一声鸟喧，便觉得一脚滑回到少年，洁净清美的少年。扑蝶追萤，明眸皓齿的人在眼前，在同样青嫩的时光里，还没旧，还没老。

如今，丽人皆成旧人。旧人也杳然，只剩了一颗鸟喧声里碎碎怀想的心。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是王维的句子，极有风情美，像我的少女年代。这竹喧里有穿林的风声，更多是鸟声吧。每每春夏之间，薄雨过后，独自坐在清寂的香樟阴下，读王维的诗，恍惚中整个人儿羽化了，悠悠漾在绿意和凉意里。想想，夏日的清晨，溪边草木上的露水将干未干，一位山村人家的女儿，着红襦青裙，迤逦地，从林荫小道深处走来。她提着一筐浣洗过后的纱衣，纱衣洁白，身后的林荫路细细。竹林上下，鸟喧四起，一滴露水掉下来，滴在眉尖上。一个姑娘，纯洁得如新浣过的纱衣，就这样在唐代的鸟喧声里，兀自生动起来。

我曾经也是那样的浣衣女啊，十几岁，暑假里，担下家务。和堂姐一起在长宁河边，在长长的青条石上洗一家人的衣服，河对岸有少年在那里吹口哨，像一只茅檐下的留鸟，终年唧唧不休。假装没听到，低头洗衣，鹧鸪一声声长鸣，掠过湖面和柳梢，心在那样的鸟喧声里悠悠荡荡，如涟漪晕开。

我现在住的房子很旧，快二十年了。老房子有老房子的好，前后高树成荫，鸟们也住进了树丛里，与我久住成邻。清晨，阳光薄薄地筛进了枝叶里，团团片片，躲闪蹦跳，鸟羽一般。一树的鸟，几十只，在里面唧唧复唧唧。不知道是忙着复习考试，还是在吹吹打打忙着嫁娶。又忙又乱，充满喜气，充满平民生活的烟火气。

我常站在窗边，偷窥他们的生活。这么多年，芳邻没换，还是喜鹊和麻雀。我跟朋友说，我的房子是老版本的，老公是老版本的，一树的鸟邻，也是老版本的。这老版本的雀儿们，日日年年在窗外，像老友。人生总要有那么几个老友来掂掂底：少年时认识，交往至今，彼此在一起消闲，喝茶，嗑瓜子，胡侃。不觉时光流逝，不觉老之将至。

初夏时分，常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尤其是夜晚，彼时，明月已升人已静，慵懒卧于灯下，灯光低迷，人渐朦胧入睡。忽然间，听见远远传来清寂的鸟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心儿像被冷露濡湿，倏然忧伤起来；像有一副春犁在心里翻，翻出乡情和相思。布谷布谷——布谷布谷——，极有韵律，是旧人在诗文里咏叹。深夜听布谷的叫声，这叫声是旧恋重逢时，他隔座低声轻问：你还好吗，你还好吗。心就这样从身体里漏出来，水一般漏出来，成溪成河，冷冷澹澹地到了远方，不能回来。于是，大半夜无眠，在布谷鸟声唱起的夜晚。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也是王维的诗句。窗外的山，还是春天时的那个山，鸟鸣也一如春涧里的鸟鸣，只是时光已经不是，不是春天的了。在中年的闲寂和凄清里，嗅桂子的清芬，听秋鸟的夜鸣，心就这么一点一点沉静下来，觉得世界也在这静寂里变得古意而空寂起来。觉得万物都那么远，那么静，只有从前，是近的，近在心底。

人是一只鸟。有时是麻雀，和众鸟齐鸣，那么热闹，那么烟火生动。有时是半夜月下的一只布谷，独自唱起饶有平仄的句子，清凉的句子。

鸟喧声里，忆新新旧旧堆叠的年华，一个声音在轻问：你是谁不变的版本？是谁在露水瀼瀼的清凉之夜、远远想起的少年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