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水一样蹲着的时光——文/刘梅花

个人日记


 一匹水一样蹲着的时光
 

文/刘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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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子从镇子上来,带给我一袋剁成块的牛骨头。她说,就是家里那头黑眼圈牛——噢,你搬家的那年,它还生了个牛犊子,也是个黑眼圈呢,你送的那袋子麸皮,就是喂了它们母子…… 
       我想起来了。那头黑眼圈牛比老严的牛干巴,有些瘦骨嶙峋的样子。事实上,村里把牛看成心肝的像老严那样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过像银子家的牛那么营养不良的牛也是不多见的。银子俩口子都有串门的瘾。银子踢踏个拖鞋,腋下夹着织了一半的毛衣片,东家西家串个遍。至于手里的毛衣片,也就是个道具,织上一年还是巴掌宽的一截截。
村里把聊天叫做喧慌儿。有时银子喧罢慌儿深夜回家,灶上锅朝天碗朝地的正乱给她看。她的男人喧罢慌儿也是星星满天了,俩口子各自顶着一头星光揣着一肚子慌儿回家时,黑眼圈牛已经饿的前心贴后心快支撑不住了。这样的人家,能把牛喂的膘肥体壮简直是不可能的,饿不死就不错了。
      所以,银子俩口子若是赶牛出门,就极力相互推诿,谁也不好意思赶着一头倒龇着乱毛的破牛出门。不像老严,就算是再衰的牛,在他手里喂几个月都能毛光水滑了。老严赶牛无论走在镇子上还是村子里,都昂首挺胸很滋润的样子。见了人,他拍拍牛脊背,得意洋洋的问,看这牛咋样?值多少钱儿?真是又气派又洒脱。
      银子俩口子赶了牛出门,做贼一样,四下里扫描没人了,快快牵牛。万一碰上人,就必定先把脸皱巴成一块破铺衬,凄惶的说,这头死蔫牛总是不好好吃草料,怎么喂也不肥。那头委屈的牛,那头饥一顿饱一顿的牛,那头吃了上顿断下顿的牛,躬着脊梁,反龇着一身脏毛,一声不吭,踢踢踏踏很没面子的跟着,晃荡着出了村子。
       事实上这是一头见过大世面的牛。它见过的世面比我们村任何一个人见过的世面都大。那年春天,这头牛还是牛犊子的时候,是在大草原上撒欢呢。那个草原很大很大,也很出名,我们村的人只在电视上见过,谁都没有去过。就算是贩子牛皮,也照样没有去过。他只是在夏天的时候,从中转的一个小一些的草原地方,从二道贩子手里买回了这车牛犊子。
      这头黑眼圈牛和它的同伴们被装在车上,几天几夜的走,过了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才到了我们村。这牛犊子很贵的,是一种优质的肉牛,村里的人就指望这批牛致富了。
      黑眼圈进了银子家,他们自己出了一点钱,镇上有无息贷款贷了多半的钱。银子俩口子嘀咕着计算了一阵子,好像有钱的日子马上就看得见了。但他们实在没有养牛的功夫,只有串门子的心思。
      后来,他们就把牛养成个龙王爷,瘦的看不成。养了几年,别人家的二茬子牛都卖了,他们家的龙王爷还在吊儿郎当的甩达着。卖吧太瘦收不来本钱,养吧没功夫。黑眼圈牛天天提心吊胆住在摇摇欲坠的牛棚子里,雨天一身水,雪天一身霜,还饿的饥肠辘辘。
      和它一起赶到村子里的牛,早都生死几个轮回了。只有黑眼圈还固执的在红尘里溜达,狗皮膏药一样贴在银子家的院子里喘息,咳嗽,挨饿受冻,间或还被银子踢上两脚,擂上几捶,骂上若干句,委屈无比。
      黑眼圈牛一年里最好的时光,便是夏天到河边饮水时,拾上几根河边石头缝里冒出来的青草,或者是路边自然长出来的几苗麦子,哄哄嘴巴,再也吃不上嫩草了。老严的牛一到夏天,白天进了深山吃青草,夜晚嘴也不闲着,吃的是地里拔来的燕麦,割来的青草,还铡的碎碎的。
      银子的男人春天就出门打工去了,银子也忙串门,顾不上拔地里的杂草,就对付着喷些除草剂。她也没心思放牛,黑眼圈无论冬夏吃的都是黄草饲料,吃的它眼珠子发瓷,腿子发软。
      村庄里把闲下来的日子叫蹲着。比如有人问银子,你忙啥呢?她就说,蹲着哩么,也没事干么。我有个文友打电话问,你最近干啥呢?我说蹲着呢。她惊讶的问,为啥蹲着呢,坐着不行啊?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解释。
      黑眼圈也没事干,整天蹲着。它的家乡,那个遥远的大草原,绿草正萋萋,野花正摇曳,泉水正叮咚。可是它只能蜷缩在巴掌大的院子里,百般无聊的拿尾巴扫打一下苍蝇,目光寡淡的散漫着朝天空里瞅瞅。
      黑眼圈从小在银子家长大,眼神和形态慢慢的像了银子,走路的姿势最为相似,都撒踏啦撒踏啦,拖泥带水的走不利索。它看人也是高一眼低一眼,懒散的和银子很仿佛。黑眼圈只差说话了。要是它能说话,也一定是一口地道的镇子上的方言,也和银子一样整天慌儿喧个不罢休。隔几天还被别的牛们撵过来,三头对面的订正闲话。它还得拿起一只蹄子发誓,指天对星星唾沫飞溅,证明那些闲话不是它说的,是别的牛赖的。最后还要声明它是一头守口如瓶的本分牛,不搬弄是非,不后头戳牛脊梁骨,不捣短牛。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它不贪恋牛色,只是串门,绝对安分守己。
      黑眼圈牛吃不上好草,多半时候还喝的是稠糊糊水。不像老严家的牛,吃着好草,喝着兑了盐的清水,住的是温棚,天冷了脊背上还搭着一条毡遮寒,拉出的牛粪也是上品的牛粪,供老严一家生火做饭。黑眼圈很惭愧,只能拉出稀糊糊牛粪,拾不进炉子里,令银子郁闷不已。老严看他的牛,是一疙瘩喘息的钞票。银子看黑眼圈,简直是一块贴在胸口的狗皮膏药,拔凉拔凉的。
      黑眼圈拴在院子里的槽头,日复一日蹲着。有太阳晒晒太阳,没太阳踩上几蹄子雨水,残雪,清风,无奈而苍凉。院子里的时间长的比一匹河水还长,浅的比初冬的雪还浅。院子外面的世界,似乎跟一头牛没有任何关系。它蹲在时光里,忧伤而苍茫。
      有时候,银子回娘家,就把家交给两个半大的孩子守着。那两个孩子生不着火,炉子里倒烟滚滚熏的他俩眼泪鼻涕横流。像躲在洞里被烟熏了的旱獭一样,他们夺门而出,逃窜在院子里,挤巴着眼睛,轮换拿袖口擦眼泪,张大了嘴巴呼吸。
      后来,他们腋下一人夹着一个摔打的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到了我店里来,四只眼珠子乌溜溜的,赊两包方便面,讨两缸子滚水,泡了面坐在我店里大口的吸溜面条,吸溜鼻涕,热气熏着两张小脏脸儿汗津津的。
      这样的时候,他们早已忘了黑眼圈牛的吃喝。他们吃饱了,就上墙揭瓦的疯。拾起土块相互投掷,揪在一起厮打,突然又掉转枪口,把土块疙瘩密集的扔到黑眼圈身上,头上。饿花了眼的黑眼圈被缰绳拴在槽头,无力左躲右闪,偶尔被大的土疙瘩击中了膝盖骨,就腿一弯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它就那么扑卧在地,呼哧呼哧喘息,两行泪顺眼睑慢慢淌下来,沾满灰尘。
       银子坐罢了娘家回来,那两个小孩子成了两个小野人,家里乱的猪圈一样,还在我店里欠了一沓帐。她大惊小叫半天之后,才发现趴在地上的黑眼圈。然后她拎着笤帚追打两个小野人,不断地恶毒地咒骂上几个小时后,才喊人来抬牛。黑眼圈像一张加厚的牛皮纸,从地上揭起来,腿子打颤,嘴唇哆嗦着喝一盆掺了麸皮的水,眼泪哆嗦着咽下去。等有了点力气,才一根两根的咀嚼银子从老严家借来的青草。它的眼圈一直黑着,严重睡眠不足的样子。
      牛皮一看见黑眼圈,一股大笑就毫不掩饰的在腮帮子上乱窜。他宰了很多牛,倒卖了很多牛,从没见过这么邋遢衰弱的牛。银子觉得很伤自尊,看见牛皮就发誓她要把黑眼圈喂肥,养成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好牛。她把这个意思强烈的表达给两个小野人,依旧夹个毛衣片出门去了,丢下一大段空白的时光给黑眼圈。
      我从镇子上搬家的时候,有一袋麸皮送给银子。她说,没有钱付给你——等黑眼圈卖了,我给你送钱过来。我离开的时候,还有几千块钱的帐撒在镇子上没有收回来。一袋麸皮的钱呢,也不指望要回来。
      三年过去之后,银子从镇子上过来,办点事,顺便一路找来还账——黑眼圈终于宰了,袋子里的骨头就是。她老了很多,眼角一束粗大的皱纹,穿在身上的衣料也皱巴成一团。
      那些骨头在锅里翻滚的时候,我算了算,这是我撒出去的几千块钱的帐里面,唯一收回来的一笔。我们把赊出去要不回来的帐称为烂帐。这些骨头是唯一不烂的一笔账。我在镇子上住了十四年,做了十四年的买卖。衰败萧条的镇子尽力养活了我十四年。我搬走的的时候,留给它下一笔收不回的帐,回报它养活了我的时光。
      这个下午,我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村庄里的小女子。而这些骨头,来自一个大草原上的牛。汤很清,清的可以看见我的影子。这些带着我的影子的汤,这些带着大草原月光青草的汤,这些带着镇子上生活气息的汤,进入我的肠胃,滚烫的,怀旧的,游走在我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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