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雅致

在锌冶炼企业的生产过程中，从锌精矿进厂经过两次焙烧，到制团、焦结、蒸馏、精馏，最后出商品锌锭，每一道工序都如同音节，每一道工艺又如同音符，铿锵响亮，活泼跳跃，跌宕起伏，抑扬顿挫。灿烂锌光中，冶炼工人演奏着声情并茂的劳动交响乐章。而蒸馏炉处理悬矿无疑是其中最扣人心弦、动人心魄的协奏曲。

蒸馏炉悬矿俗称“炉瘤”、“痂疤”。是高温冶炼焦结团矿中的各种金属杂质在炉体内的烧结物，越结越多，越积越厚，形成炉瘤，成为严重影响蒸馏炉运行周期、制约蒸锌产量的“瓶颈”。处理悬矿就是清除炉瘤。
    蒸馏炉炼锌的历史50多年了，但处理悬矿的方法仍然很原始，就是靠大锤、钢钎和撬棍等简单工具在桥吊的配合下去“打”。是急、难、险、重非常较劲的作业。说它“急”，是必须在蒸馏炉停止加料后暂时降温的有限时间内处理完毕；说它“难”，是因为炉温低于1150℃烧结物更坚固不易脱落；说它“险”，是在炉台上立体交叉作业，罐口上要铺设铁篦子。桥吊不能歪拉斜吊，打锤却要歪打正着，稍有疏忽，都有危险；说它“重”，是主要靠拼体力。干得顺利了，三、五个小时能拿下来，赶上不顺利了（比如停炉打悬矿温度降低了），还得点煤气升温，连轴转一、两个班的情况也是有的。夏季是挥汗如雨，冬季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不容人喘息，没有强壮的身体是支撑不下来的。
    在蒸馏车间工作过的人，没有干过打悬矿的活，不会感到遗憾；但凡是干过的人，却永远都忘不掉。那绝对是刻骨铭心的一种经历，一种体验。

我第一次跟着师傅参加打悬矿，就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经受锻炼，怎样才算经得住考验。

蒸馏炉温度刚降到1200℃，工友们就呼喊着上去了。“叮咚叮咚”的锤击钢钎声，“吭哟吭哟”的号子声，“铃铃铃”的吊车电铃声，“扑扑扑”的烟尘坠地声，如同乐曲，为名副其实的热火朝天的忘我劳动场面配音，只是没有浪漫。“火焰山”的高温烤得塑料壳安全帽变了形，隔着帆布防尘帽的脸还是火烧火燎地疼。飞扬的锌粉钻进眼睛里如同揉进了辣椒面，落到脸上把睫毛都烧卷了。刚开始时流汗，汗珠子“叭嗒叭嗒”往下砸；过一阵就是冒油，用袖子抹一把脸，连灰尘带下来一层肉皮。穿着石棉鞋，还是感觉钻心般烫脚。

干了一阵，我和师傅被“挤”到这边来拆除蒸馏炉的上延长部，我们编成几组，轮番上去拆砖、捞锌粉。随着炉温逐渐下降，拆除越来越难，耐火砖之间的缝隙被锌液凝结得固若金汤，“铜墙铁壁”也不过如此，大锤打下去，半天撬不下一块砖。捞锌粉用的是特制的铁笊篱、铁耙子，两米长的手柄烫得手没有了知觉。干上二十分钟后下来，赶紧抓起一把冰棍，也跑到风口处大吃大嚼起来。时值八月份正是酷暑，外边烈日炎炎，炉台热浪袭人，只有这二十多米高处偶尔有阵风吹过。我坦胸露怀，恨不得脱个干净，贪恋地享受这难得的凉爽。我看到那位眼镜片厚得象瓶底、一脚踩空险些掉进锌液槽、被师傅和我拉上来的技术员，在那晾“排骨”，一反平时的文质彬彬；我还看到了那位总给男工友拨口饭菜而遭人指指点点的女工，在背过身体擦脖子，抖落着一头长发。

师傅却不然。他的帆布工装只是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端着茶缸大口地喝着盐开水，不时地用毛巾擦着汗。他的前胸、后背全是一片一片的汗水，眼看着连成一大片湿透了。我递过两支冰棍，他摆手指着茶缸说：“还是这个解渴。”我问师傅，处理悬矿有没有别的好办法？师傅说：“听说人家小日本是用规范爆破的办法处理悬矿，用整体吊装的办法换上延长部。竖罐炼锌的工艺现在都不采用了”。

师傅脸色黑红，蒸馏炉前的岁月在他的脸上烙下了粗糙的印记。鬓发已经灰白，眼睛却很有神。师傅寡言，就是认干，逼急了也不过一两句话“咱是工人，咱不干谁干？”“谁干活谁累，干活没有错”。曾被指责为“低头拉车不看路”。人称“老黄牛”，可是那年“改革”评比先进生产者的办法，说是向智力型倾斜，从入厂就当先进、劳模的师傅被“倾斜”下来了。工友们都忿忿不平，师傅却一如既往忙碌在炉台上。

记不得我吃了几十支冰棍了，也说不上师傅喝了几缸盐开水了。师傅和工友们都是汗淋淋、湿漉漉、热腾腾的。入夏以来，他们每天都要蒸发二、三十斤的汗水，今天打悬矿，他们蒸发的汗水要更多啊！
    日积月累，年复一年，这汗水就是付出，就是贡献！
    我可敬可爱的师傅和工友们！

望着师傅和男女工友们那湿透衣背的汗水，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他们实在是太平凡、太普通了。他们拿不出一鸣惊人、创效数以千计的锦囊妙计；也拿不出象肥皂泡一样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的研究成果；他们没有可以单独计算到个人名下的丰功伟绩；他们编不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豪言壮语。
    但是，他们对赖以生存的企业的感情是纯朴的，对企业的期盼是真诚的，迈出的脚步是踏踏实实的，流淌的汗水是掷地有声的。
    和他们一起打一次悬矿，经过一身透汗的洗礼，才会对这个群体纯朴、实干、忘我的优秀品质有大彻大悟的认识；才会理解做为工人阶级一员的光荣，有时，竟是那样的沉重。

后来，我又多次参加打悬矿；再后来，我到新单位任职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那茬工友大多退休了，师傅也去世了。但是，师傅和工友们那一身汗水的形象我却永远忘不了。我呢，也落下了和师傅同样的毛病，脸皮始终没能厚起来，心里稍有不安，脸便会发热。

                                                                                 二00三年“五·一”劳动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