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绾潇湘

烟锁重楼，在这样一个懵懂的黄昏，红尘一隅。

一只五彩蝶筝，沉沉浮浮，载着谁的一腔玲珑心事。

一段生涩的京胡，细听竟和进旖旎的唱词。

“见玉兔啊，玉兔又早东升……”

倒清波冷月，正当时。

少不了孩童喧天的闹，却扰不断一局车马翻腾，将……

神已安排定人世这一日的悲欢，斜倚云头，星眸欲合。


浪湿的台阶忽然扫过孤单的曳地裙角，那样靓而柔的裙，神眨眨眼，嗯，倒像是织女们的手艺呢！由衣及人，又是这样青春溢彩的一张面。神也痴了一瞬，揽在指间玩耍的星也给溜了几颗出去，跃跃跳过天际，留下几线绮丽的痕。

江边的少女慌忙拉起裙角打结，默默在心中告祷，神将指放在她额间，听她念的是：“万能的神啊，我只要他待我好，付出什么也甘愿！”

果然是个伤心的人呢，泪都这样酸涩。神拭了指，换个姿势的空当，少女已回到家中，默然把自己埋进被里。是什么挡了他情郎来时的路呢？神对着一个辗转的少女，竟也难眠起来。寂寥的周天，诸神退位，只余下他锁定那少女的情郎，想要弄清一个故事——那会是自己编的哪一段呢？

然而不瞧则罢：原来是个命带桃花的浪子，此刻正恋于温柔乡中。神不由微微怒了——因了自己的不够尽职，使少女的人生不能完满。那么，今晚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梦？明朝又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醒？遂了她的愿原本不难，可这命带桃花之人，守不住哪段爱哪个人，这是先天的劫数使然，并不在他安排的日常里。

红尘中的男女啊，若那乍开乍谢的花、享一刻阳光雨露尽够了，何必如此贪恋执著？孜孜以求的一生，也不过是一个弹指，贫富如何？悲喜如何？得失又如何？某一日归于这周天的虚无，回头看时不足一笑……

这是神的通透，却也是神的孤寂——终日面对滚滚凡尘，是否也有了放不下的心事？那些悲欢离合原本是开辟鸿蒙时就上演的脚本，无甚新奇处，堪不破的是人，神本该无动于衷剽窃前面的故事就好，无需别样的心肠。

然而神却甩不脱少女痴诚的眼了。

不若，找那些凡间编故事的人拟定一些情节？神为自己这个想法雀跃——如果让凡人自己安排人生，说不定倒也花巧别致呢！

神于是找到数个当下最火的写手，从一个对着流星许愿的少女写起。然则爱情故事，原本脱不了那些格局。神看到后来不免倒尽胃口，再也不想打量那些扭来扭去的文字，索性一古脑提着，丢入少女薄薄的梦里，任她自拣。

要飞离她的窗口时，神又伸指按按她紧锁的眉头，这孩子，难道是选了凄苦的哪一篇？她这样年轻，一定会迷恋那些美妙缠绵的开头吧？哪管后路的风风雨雨。神喟叹之时，见女孩儿忽然又笑了，光洁的额头在月光下展得那样美好舒泰，惊了神。是苦尽甘来了吧？神几乎想遁入她的梦里看个究竟，蓦然间，却见她已华发满头！

阅尽几场沧桑，就老了吗？老了吗！老了吗？！

神颓然坐倒，不不！这定是幻相！他第一次如此悲慽，这是自己终日守护的小东西啊！神凝望那即将逝去的衰老容颜，对不起呵，我只是，只是想给你幸福而已……

神于沉痛之际，忽听到天上叽叽咕咕地有人笑，方向正是自己的云居！

“是谁？”神怒。

笑声骤然止了，云隙里露出鬼亮鬼亮的几只脸面，竟是神惯常留在身边、于今夜滑走游玩、收授了少女之愿望的那几颗星——而今正不知所措。

神喝问道：“做什么？鬼鬼祟崇！”

一颗星调皮地跳上他肩头，回道：“原来凡人的梦境这样奇妙有趣，我们正想去妆点妆点！”

神勾起适才心事，吼道：“胡闹！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搅和我的事？不过以讹传讹收了几个愿心，真就当你们是神了？”

星儿们见神竟真怒了，连忙乖乖回到原位，在神的背后挤眉弄眼，无限委屈。调皮星滚几滚粘好于神肩头跌落的碎屑，嘟哝道：“凡间的事说不定早自成一格，谁又听谁的安排了？”

神吼过之后意态稍平，叹了口气。今日是真倦了呢，再加上少女的事牵在心里，这样丝丝地痛。凡人的无奈啊！神不愿再看向凡间，仰面躺了。星图入眼，神心中一惊：怪哉，星位变动很小，应该还是凡间的一天，怎么那少女忽然就老去了呢？凡间，有什么不平常的力量存在着？神急忙俯首看去，当此际夜静人阑，少女是早已熟睡了，并无异样。再看去，那座小城的一扇窗中透出灿灿的光来，光线并不很强，然而竟似牵着万千人的梦境。

神疑，待觑见屋中之人，一切了然：那是众写手之一，有笔如椽，妙然生花，金样的光线来自他一叠叠的书稿。文字有如许之神力吗？

这一夜，神竟忘了回云居，将写手的文字一一看毕，原来是这样一些别出心裁的故事呢，难怪入了梦竟可迷惑众生，又扰乱了神识。之后神又看住一个故事怎样在写手笔下一字一字延展，待他结尾时，天已亮了。写手略看看完成的稿子，对着窗外神的脸甜甜一笑：“谢谢你做了我第一个读者！”

神惊得不小，忙问：“你竟看得见我吗？”

然而写手却不答这句，喝了口浓茶，开始了又一个新故事，神看他的开头写道：“晨来神倦，天眼不开，暴雨如注。”正是神为这一日安排的开端！

呀呀！他的眼竟已看穿周天之事，他不是天地的主宰，却分明已超然人神之外！是谁赐予他如此强大的力量？

神以幻像现身，内心里期望能吓他一吓。

“你信不信有神？”

“神？无畏无求，我不也就是神咯？”对了神巨幅的脸，他竟这样安然。

“你……你不怕得罪了我，下半生福祸颠倒、喜乐无常？”

“什么也好，只要不耽误我写故事。”写手依旧冷静：“我穷一生之力都不能将心中的故事写完，其它事哪管得了许多？”

神从未遭受如此待遇，内心里却喜不自胜：这是我守护了千万万年的小东西啊，如今终于可以拣几个出来帮我！

“你也知道人生苦短，那么，那么……你愿不愿意来帮我？你看，我每日收集一些你们的文字，化做雨露尘雾撒了，岂不比它们在人间传播的影响力更大？”

写手微抬眼皮，看到神含了期待的眼。

“不。”他竟然并不答应！“你有你的职责，而我有我的。我的读者可以因为我的文字而充满梦想，我却不想真的影响他们什么，那样不公平。”写手说到这儿看看神：“人人都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在你眼里我们命贱如蚁、来去匆匆。”


烟锁重楼，在这样一个懵懂的黄昏，红尘一隅。

一只五彩蝶筝，沉沉浮浮，总像载着谁的一腔玲珑心事。

一段生涩的京胡，细听竟和进旖旎的唱词。

“见玉兔啊，玉兔又早东升……”

倒清波冷月，正当时。

少不了孩童喧天的闹，却扰不断一局车马翻腾，将……

神已看尽人世这一日的悲欢，斜倚云头，星眸欲合。

又有少女在星空下许愿，神却不再去探看。

对不起，我只是想给你遍尝苦乐的一生，唯有经历，才能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