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小小说）个人日记

天书（小小说）

个人日记

  老穆在文化局工作，40多岁的人提了科长，心劲足得像年轻人，单位的大事小情他都积极包揽，常常忙碌到很晚，家里的事也就顾不上多管，一切交给贤内助妻子韩玲。白发挂在他的鬓角像勋章，显示出他的人格美德——厚道、实干。妻子常常抱怨他不顾家：“就你忙，局长也没你忙。”
“在单位里忙，说明我有价值，别人想忙呢，没机会。”老穆强辩道。
周六，难得清闲下来，本想多赖床一会儿，妻子韩玲的尖叫声，将他的睡意惊到九霄云外。
“老穆！马上把你妈送到养老院去！”
一大早儿，妻子怒气未消，继续昨天的“战事”。
昨晚，妻子下班回家，发现83岁的婆婆烧开水时忘记关煤气灶，壶底烧穿，幸亏及时发现，没有酿成大祸。
妻子借题发挥，历数婆婆老年痴呆的十桩罪：1.外出不锁门，醉汉误闯进来；2.逛街时迷路，幸得好心人的帮助，才把她找回来；3、拿名贵香水当杀虫剂，浪费掉她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4、把狗粮当零食给邻居家孩子吃，整得邻居两夫妻惊慌失措，抱着孩子去北京大医院做检查……等等。
韩玲喋喋不休，老穆轻声叹气，沉默不语，生怕一语不慎助燃战火。原本以为送母亲去养老院只是妻子气头上的话，过一晚上就会忘记，谁知道一大早又吵闹上了。
老穆穿着睡衣，轻轻推开母亲的卧室门，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专注画画，对客厅里的吵闹声充耳不闻。
母亲从小不识字，十七岁嫁给父亲时，正是国难当头，战乱频出的时代。父亲投笔从戎，置身沙场。临别前教她画简单的画，让她以画做家书。烽火连三月，母亲的简画家书给父亲解除许多思乡之苦。有时，一封信一年半载才能收到，他视如珍宝。
  看到画上冒尖的粮囤，旁边一碗冒尖的饭，他放心了，知道粮食丰收，家人都能吃饱，没有饿肚子。
一次阵地战，在战壕里他急切拆开刚收到的家书，一座坟头，旁边一杆烟袋，他泪水奔涌。也就是那次战斗，他英勇作战，身负重伤，离开部队，残退回家。
父亲40岁才有了他，后来又给他添了一个弟弟，虽然父亲有残退军人补助金，但是生活的重担几乎落在母亲身上，家境贫困中，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培养成才。
  十年前，父亲去世，母亲像天空中折翅的飞鸟，失去平衡，慌乱、倾斜、无措，他担心母亲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太孤独，与妻子商量好之后，把母亲接进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
起初，婆媳相处很好，妻子经常带母亲去逛商场，一起散步，一起做饭，那段时间一家人融洽和睦。
自从妻子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后，家里失去往日的平静，妻子总是发无名火，母亲遇到责难时，开始还迁就包容她，后来躲起来暗自垂泪，再后来，好像习惯了，不再难过，只是默不作声，坐在卧室里埋头画画，渐渐不与家人交流，思维迟钝，目光呆滞。
老穆带着母亲去看医生，医生说：“患者年纪大了，你们细心照顾吧！”
母亲明显衰老，行动迟缓，常常答非所问，她除了偶然外出散步，大多时间埋头画画，画纸塞满一个大衣柜。
这天，妻子趁母亲在小区里散步之际，拿着一张画气冲冲地说：“这碗里几块碎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虐待她，让她没吃饱、没吃好？”
“或许是别的意思呢，那不是还有一弯月亮吗？”老穆辩解道。
“哼！谁有心思去琢磨这些。”妻子怒气未消，用力把画扔回桌上。
“我们都上班，这么忙，没时间照顾她，你找弟弟商量一下，要么他接走，我付生活费，要么就送养老院。 ”她又在催促。
弟弟找出更多理由，证明自己不能照顾老母亲。
  母亲患上老年痴呆，身边的确需要有人照顾。老穆沉思良久，终于下决心给母亲办理入住养老院的手续，如果每天面对家里弥漫的硝烟，迟早会窒息，毕竟，维护家庭稳定也是当务之急。

那天，他独自开车去送母亲，其他人都推说忙，没时间。
敬老院给母亲安排一间向阳的单间，屋内有两个单人沙发、茶几、电视机、一张吃饭、写字两用的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衣柜，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蓝色格子床单，枕头上盖着蓝白相间的格子枕巾，显得干净整洁，室内有独立卫生间，老穆比较满意。安顿母亲住下，给她整理衣物时，发现衣物中间杂一张画，画面上，一个少年，戴着肚兜。
老穆被这张画触痛，忍着泪离开养老院，坐在车里，透过窗外的雨帘，仿佛看到岁月深处的自己。那年，到县城上中学，山路边，母亲陪他一起等长途车，一边为他打着伞，一边叮咛：“你的胃不好，怕着凉，记得戴肚兜。”他怕宿舍同学笑话，一次都没戴过。胃痛的毛病一直伴随着他，折磨着他……
送走母亲，妻子张罗装修家。母亲的衣柜、床都被搬到地下室。老穆悄悄把那些画用塑料布分别包好，他想：或许等母亲百年后，这就是留给自己的念想。
母亲的卧室被装修成所谓的书房，一架书橱，一张电脑桌，一台电脑，儿子时常关着门在里面玩游戏到天亮，妻子批评儿子，儿子就不耐烦地摔门发脾气。
“脾气这么大，说都说不得，将来怎么靠你养老呀！”妻子冲着门大声喊。
“干嘛让我养你老？不是有敬老院吗？”儿子回头顶了一句，扬长而去。
春节前，老穆提出接母亲回家过年，妻子不同意：“她回来住哪里？再者说了，我们动了她的东西，她不得大闹呀！大过年的，安省点吧！”
妻子回身指着桌上的一堆年货：“你开车给我妈送去！”
“晚上吧！”老穆斗胆违抗“圣旨”。“老好人”一旦发怒，妻子也会谦让三分，看着他愤然出去，没有叫住他。
寒风飘着雪花迎面扑来，老穆把因生气而发烫的脸仰起来，接受雪花的安抚，那仿佛是母亲的手。
高二（那时高中是二年制）那年，为了备战高考，寒假他留在学校补课，怕家人着急，给家里捎信除夕一定回去。除夕，瑞雪飘飘，他搭上回家的长途车，不料中途车出故障，趴在雪地里不能动了，他徒步20多里走回家里。村口，老远看到有人拿着手电筒晃：“桩儿吗？”听到母亲呼唤自己小名的声音，心里热乎乎的，不顾雪大路滑，奔跑过去：“妈！是我。”“这么晚才到家，车坏了？”母亲慈爱地为他拂去头上的雪花，用手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
“你咋知道？”他气喘吁吁，还没调匀呼吸。
“要不你早该到家了，我一直站在这里等你，上坡路滑，给你照照路。”……
往事似漫天的雪花，在老穆的脑海飘飘洒洒，他喉头有点哽咽，开车向养老院方向驶去。
养老院里张灯结彩，火红的对联、窗花，灯笼洋溢着浓浓的年味。
有些老人被儿女们接回家过年，剩下不多几位老人，显得比往日冷清。
隔窗，看到母亲穿着一件旧棉衣，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望着窗外，雕塑般一动不动。
老穆先走进院长办公室。
“祁院长，过年不回家吗？”
“不回去，我每年都是和老人们一起过年。”祁院长长发披肩，着一身俏丽裙装，透着利落与干练，脸上洋溢着热情明快的笑容。
“麻烦你，帮我给母亲买一件红色毛衫外套，明年她是坎儿年。”老穆把钱递给祁院长。
祁院长推开他的手：“你现在才想起给老人买衣服，商店都关门了。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养老院里的每位老人都发一套新衣服，那些回家的老人都穿上新衣服走了，你母亲没换，可能想等明天穿吧！”
老穆感激地道了谢，退身告辞。
走进母亲房间，很温暖，枕头旁边放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外套，为这素净的房间增加一点暖色调。母亲没有回头，继续发呆，双眼犹如要看穿时间，看穿岁月一般。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雪花飞舞得更起劲，像是为新年开幕上演的开场舞。
妻子打来电话，语音不快地问道：“你去哪儿了？快回来，马上要吃年夜饭，你还没把年货给我妈送去，成心找别扭是吗？”
老穆没回答，挂断，关机！长舒一口气。
母亲白发如雪，年轻时慈祥的面容，如今已经不再生动，面部表情呆滞，仿佛这个生动的世界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妈，我走了，祝您新年快乐。”老穆歉疚地深深鞠躬。
母亲突然拉住他的手，塞给他一袋东西，用眼神神秘地示意他快离开。
他疑惑地拿着那袋东西打开车门，坐在车上，打开塑料袋，里面是半袋干硬的馒头块，还有一张画。
上面一弯月亮，下面有一只碗，里面几块碎块。
此时此景，拼接起往事的碎片，他突然醒悟……
泛黄的记忆深处，母亲着一件碎花补丁布衫，穿一双枣红绣花手工布鞋，梳一头乌黑的短发，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口袋，穿过乡间的麦田，穿过县城的街道，穿过学生们好奇的目光，来到县中学宿舍给他送面，那是他一个月的口粮，交到学校灶房可以换主食票，一般是他每个月回家时背来，现在准备高考，他很久没回去了。母亲不停嘴地絮絮叨叨和叮咛着，若不是着急搭村里拉化肥的车回家，还不知要讲多久。临走时，掏出一小袋碎馒头块，递给他：“邻居你二大爷过寿，送给咱家半个白面寿桃，我特意晒干，给你留着。你胃不好，晚上下自习，记得吃点东西…… ”
弄不清是胃、还是心在痉挛，一阵绞痛，他痛苦地趴在方向盘上。
鞭炮声逐渐密集，这预示着很多人家年夜饭开始了。他下车，重新走进敬老院，推开母亲的房门：“妈，我陪您过年！”
母亲浑身震颤一下，站起来，呆滞地看着他，回身拿过一条毛巾，为他边掸去头发上的雪花，边轻声问：“你放寒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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