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弦

一

十月的清晨，五点刚过，“换豆腐嘞”的吆喝声就从街巷间飘起。录音喇叭上发出的声音特有穿透力，飘渺反复，给人初次听闻伊斯兰教徒早祷告那样的意外、郁闷。

退休后拜别灯红酒绿的县城，也未守着妻子儿孙呆金华，图的就是老家山水能提供高质量低成本的生活。就说这食用水吧，县城自来水价这些年“噌噌噌噌”往上蹿，由每吨0.90飙升到2.25元，水质却与家乡水相去渐远。家乡山泉水清纯甘甜，可让你品出一千多人口的村庄有二三十位耄耋老人的缘由，能让你感到在这样山村里还有接纳你的老房、土地和山林是多么的幸运。

在老家，生活悠闲心情舒适。不图购房买车，也就不必村人那般早起晚归劳心费力，上午到菜地浇浇水松松土捉捉虫，下午即可上电脑看新闻码文字，或者到冷水买点荤菜改善伙食，间或，还可与同村好友喝点酒聊个天。

唯一不足的就是这几天村人们起得早。四点才过，天未完全放亮，那整理农具的叮当声、电动车子的呼隆声、相互应答的唧咕声就时不时溜过街道相扰入梦，这后到的“换豆腐嘞”更是吵得人再无睡意。

索性就起床吧，反正得适应村里人的作息时间，反正得将属于自己的那块豆腐买到手。

蓝天如洗，街道洁净，颤悠在微凉空气中的“换豆腐嘞”给人一种空寂感。

去年不幸失妻的中年邻居，提过来一小袋豆子，让我待会给他换块豆腐。问他，说是准备下地种贝母了，此前他已去新渥卖了趟生姜。听得愣愣的我看看左邻右舍的门户，想：这空寂感也许来自个人特殊的生活境遇吧。

单身邻居前脚才走，“换豆腐嘞”的叫声伴着三轮摩托马达声后脚就到，老妪老丈们得了宣调令似的，一个个从巷口冒出，手上提一小袋豆子。等他们提着换到的豆腐陆续离开，我凑上前去，一边看着卖豆腐的称豆子、切豆腐，一边问他这么早的原因。

“没办法咯！”卖豆腐的操着永康方言，“不赶在大家下地前，我这豆腐就要运回家里炸油豆腐咯。”

问他是否都在这个时间进村，回说不是。他说：以往多在七点前后，现在你们提早下地，我也得跟上这个步子哇。又说：邻村的心畈、潜陈与上东岸的下地时间迟多了，因你们村子大、生意多，我不能不先赶这儿。问他们是否也种贝母，回说种得不多，有也是几百斤左右。发动起车子，临行又冒出一句：咱白竹一带的土地多让你们冷水镇种贝母的租下咯。语气中有几分醋意也含“走着瞧吧”的挑逗。

贝母这中药材用量不大，市场价难免跟着种植量大小时伏时起，其中当然有投机商的恶意炒作。因为如此，那年每斤180元的干货，几个月间就跌到10多块，不少农户因此损失惨重叫苦不迭。这些年，贝母价格又逐渐上扬，上半年涨到了七八十块，于是，偷吃了海洛因似的，农民的精神再次亢奋。曾被吹皱一池春水的冷水镇很快跟着失控，秋风萧瑟时便出现了“洪波涌起”的壮丽景观。

在我们村，这种亢奋可谓史无前例。

头脑中留着昔日我村的两幅图景。一幅是20世纪80年代前的生产队上工，比相邻的上东岸村总要迟个把小时，人家在地头休息了，我们才懒洋洋走出村头。一幅是21世纪初，虬里、白岩等村的百姓种香菇、烘菇干，干得如火如荼，而我们村则冷冷清清，少有人种菇种药材，少有人做生意办企业，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小钞票不肯赚，大钞票赚不来”，无论农忙农闲，总有聚着打牌的一堆堆人，相互掏对方口袋中并不算多的那点钱。

今天，老家人们终于振作起来了。

二

村西头狮山边有我的一块自留地，十月开始的每一天，我几乎都会抽一两个小时去那关心我的萝卜青菜们。

菜地左侧有两间泥坯房和一小块晒场，20年前办过粉干加工厂，现在的主人拿它堆放杂物。我进菜地干活时男女主人有时也在这里忙碌，于是彼此不免闲聊几句。

“你这自行车可以报废了，要骑，用我那电瓶车吧。”看女主人蹲在自行车旁鼓捣半天没效果，我毛遂自荐。

“不啦，家里还有车子呢，我只是想用它从这里直接下地。”她似乎不满意自己的解释，稍停片刻又说，“家里有拖拉机、三轮摩托、两轮电瓶车，还有儿子使用的一辆自行车。”

“买轿车了吗？”

“现在还没。我们农民讲实惠，要买也先买带拖斗的，下地可以带肥料种子和农具，到外地干活更是这样。”

“你们常去外地种药材？”

“嗯，最近两年在永康种贝母元胡。早些年在江西种粮食，现在不去了，种粮食赚头小没意思。”

说话时，男主人开着拖拉机过来。夫妻俩从房内抬出一袋袋货物往车上装，20袋上下。那鼓出编织袋外的颗粒告诉我：这是元胡干。据说，今年的元胡干价格每斤进到了30多元，他们这儿的价值大概不下五六万元吧。

 “除这外，家里还有贝母干吧。”等她忙完，我继续聊。

“也就三四千斤吧。……你也不必大惊小怪，我们家这么点干货，村里排个队也是中等位置。你得知道，某某家去年种了七八千斤，估计今年可以净赚三四十万。种两三千斤的户头，今年村里已经不少，普通人家也是千多斤了。”

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我们村某某家今年种生姜挣了20万，有这事吗？”

“有啊。”她啪嗒一声锁上房门转过身来，“种生姜挣点钱不容易哦，那夫妻倆为卖生姜连赶三个月的壶镇集市；而种贝母么就忙在一种一收两个季节，其余时间全可闲着了。”

几天后我在菜地松土，男主人往拖拉机上叠放肥料种子和农具，边上停着辆三轮摩托，摩托上坐着虬里村的一位男子。

好像是摩托车电瓶出故障了，男主人帮着将车子推上操场。

“今天叫帮工？”男主人走回晒场时我与他招呼。

“不是。”他回答说，“他想用我的播种机，所以贝母田和我租在一起，今天我们一起去永康播种。”

“种贝母也能用机器？”我以前没听说过有贝母播种机，不免有种新奇感。

“捡贝母也可用机器了。”他发动起车子，“明年贝母价格也能这么好，我去买一台。”

目送男主人驾着拖拉机开出晒场驶入操场，我愣愣地想开了：

古人说“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农村形势的变化也是如此。以前，家有犁田机器的必然招人羡慕，可现在，村里耕田机少说也有百来台。看来，只要少些天灾人祸，机械化种贝母就是明天的事。

三

中午，我门口有几位老人聊天，本村的远房亲戚C某骑摩托车过来，停下车子，告诉我他家才种下的贝母被偷了。他那处变不惊的笑容麻痹了我，未打听事情的细节，“嗯嗯啊啊”应答几句并未听进多少。才走，他那八十多岁的丈母娘来了，拉着苦瓜脸与路边老人诉说这事，留给我的纯是她的埋怨和诅咒。

第二天，在离村三四十里的永康柏岩村给同村好友种贝母，不知怎的，话题很快集中到这件事上。

 “我到C某地里看了，沙土疏松贝母大，直接从土里抓是一抓一个准。盗贼的手法与去年一样，都是坐着挖。不同的是去年两人，一坐一站，今年只有一人。”

“可能两个贼骨头闹矛盾了吧，哈哈……这C某也该死，管不住自己嘴巴，给人做工时当着那贼骨头吹嘘自家的贝母个大，一天播种量就达一万多成本。他那丈母娘更是傻逼，到处宣扬女儿女婿有本钱。”

“别笑话别人了，你买了那么多大个子贝母谁不知道？小心它们也落在这两人手中。”

“呵呵，我打算大的小的搭配种，下雨后种到粘土田里去。哎，听说这几天有几家在轮流巡夜了，看样子，我也得跟他们一起上。”

一直静静听着他们谈话的我插了句：“你们好像对谁偷的贝母心里有底？”

“呵呵，那已经是惯偷罗。地里的东西他什么都要，什么人的都要，连自己儿女也不放过。”

“难道就没办法抓住他？”

“嗐，怎么说呢？去年那次，总以为可以揪出这贼骨头了，没想最后被关派出所的是村里的小G。小G这懒汉你知道，野外的青菜萝卜难免要偷，但绝对不会动贝母元胡的一根毛。”

边上一人告诉我：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这盗贼俩深夜偷贝母回家，在村东大桥被道川的某某人遇上了。贝母被偷消息传开后，道川那某某人便把自己所遇告诉了失主，失主则把情况反映到村里镇里……

于是，大家自然而然提起某某家堆放烘房里的十多袋贝母干半夜被偷、某某家放在旧房子里几百斤贝母种子失窃等陈年旧事来。苦于抓不到现行，抓了现行又莫名其妙被放过，谁也拿不出惩治这吵塘乌鳢的办法，长吁短叹一回，末了结论是“这家伙总有一天要吃苦瓜头的”。

沉默了一会，有人找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听说村里将八百和黄连的良田用于老村改造了，十一月填埋土地，你们有钱的可以造房子去啰！”

“两处地方造一百多幢房子，咱村四百八十多户，中不中标还看腰包有多鼓嘞。……哎，黄连上半畈土地为什么不一起动用呢？”

“村里本打算动用的，镇上不同意。下峪建成火车站后，镇上准备征收宝山头、庐西塘、黄连这几片土地。”

“镇上凭什么夺我们的土地？到时候我们死活不给，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哼，你清醒清醒吧。进“天涯”、上省城、硬碰硬，庄头村比咱强多了，你看他们那片土地，最后还不照样被廉价强征？”

又是一阵沉默。

我的心潮却因此涌动。

离开县城，不去金华，回归乡下，就因着家乡山水的诱惑力。要是村前建成火车站后，大片良田跟着成了住房厂房库房，那这老家还再是我们宜居、乡亲们得以发展经济、安度晚年的乐土吗？

脑海中现出一幅奇异的深山耕作图来。

茅舍，疏篱，鸡鸭，牛羊，山坡地块间劳作着一苍颜白发老叟。挥汗之际，老叟手搭凉棚凝望山下。

山下，濯濯童山间高楼林立鳞次栉比，汽笛与喇叭乱成一团处人流滚滚烟尘弥漫。老叟长叹一声颓然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