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弦

冬日早晨，太阳刚从东山顶露脸，小小山区县的这个边远村庄就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了。随着“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后半夜就开始上面、抻面的女人们率先提着面条冲出门口晾上架子，随后，男女老少一个个出来了，提面、晾面、分面、挂面，除儿童，这儿没有看客。约莫半小时后，村庄街道以及所有的空旷地带，就全被细纱似的手工面条所占领。

村外，却是另外一副情景。

好溪汇集了灵山、龙溪，以及双峰等溪流的流水，波光盈盈地绕过村前，通过两山对峙的村口，在相距不远的东西两端形成面积不小的两个深潭。此时，西边深潭附近的溪滩边，有两台抓机正在工作。大的一台在清理八九米深的防洪堤基础，小的一台，在建造中的防洪坝上搬石块、砌磡墙。

堤坝砌筑工程已经动工了四五天，每日里都有十来人在砌石块，也有十来名本村的老人或者是家里不做面条的汉子们在边上围观。一边是忙着叠石块，一边是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当太阳挂上水口殿前的古枫枝杈时，工地上劳作的人们收了工，围观的人们也陆陆续续走回家去。

晚上五点多，各家各户的灯光亮了，村子里到处响起轰轰隆隆的搅面团声。就在村北的一个农家厨房里，七八位男村民正围着圆桌喝酒，系着围裙的主妇正忙着将大面团放进一个个屉笼发酵。

餐桌上的菜肴并不丰富，聊天的气氛却异常热烈。

村民1：（以筷子拍击桌面，卖弄地）哎哎哎，这些天你们去水口殿边上看建造防洪堤了吗？用铲车砌磡，那可真叫“多快好省”呐。

村民2：（将端到嘴边的酒碗缓缓放回桌上）啐！这些人的砌磡哟，要说“多”“快”是事实；说“省”也没错——呵呵，省料，石块下面块石之间的水泥浆节省得像敷眼药。要说“好”么——（慢慢站起身）我操这些王八蛋的娘！（一拍桌子，桌子像娇滴滴的女人扭了扭腰肢，满腾腾的几碗黄酒晃荡起来），灌浆不饱满，石墙无法坚固；石块砌得像桥洞，底下空空，不该用的三角岩也往上砌……完工后，我担心水泥路面迟早会塌陷。还有……还有叠起的石块往外打仄；无法再砌上面一块的，他们就在外口垫小石头。嗐，（坐下）这些砌磡规则我们做孩子时就懂得，可现在这些人全然不顾。这些年，我给工地砌过多少磡墙，老板要是发现谁把它砌成这个样子，准会骂他狗血喷头。现在，我们溪边的堤坝竟然砌成这个模样，我真担心它能不能经受洪水冲击。何况，这堤内就是计划建房的土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造好的房子不就成为游船么。

（众人摇头叹息，也有相互悄悄谈论的）

村民3：（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哎，这些话你都不知说了多少回了，知道么，昨天下午他们又出新招啦。昨天有谁去过施工现场？你？你？你？（逐一指问桌边的人）……都没去！为什么不去？不想弄脏你的舌头，还是害怕他们再次操起铁棒朝你们戳？（摇摇头，然后提高音量）真为你们感到可惜可悲！（将筷子高高举过头顶）只有见过这样的水泥拌浆，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空前绝后”。（沉浸于当时情景中）嗐，也亏这些人想得出来，将水与水泥泼在溪滩沙石上，然后用铲车就着那些砂石搅拌。（慢慢激愤起来）这大大小小的石头中有多少细砂？这样搅拌起的水泥浆能砌石块？我质问他们，他们说搅拌机坏了。搅拌机坏了得修理、得买新的啊，否则你们凭什么承包政府拨款六七百万元的这项工程？没想这些人任你怎样说也不理不睬，我恨不得一下子推翻横在路上的搅拌机，可惜当时你们没有一人在场，在场的都是一些没用的老头老太，要不，我真想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村民4：（惊讶）听说为了这次的工程，上头派了监理、村中有人督工，如果真像你们这样说的工程质量不过关，他们干吗不出来阻止呢？

村民2：你对我们刚才的话有怀疑？（一口干完碗里剩酒，端着的酒碗却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放下）嗐，你这个人啊，难怪人家说你“百样闲事不管，只想早捧饭碗”，对村里的大事也这么冷漠。（夹了块豆腐往嘴里送）监理，督工！上头来的监理上午八九点钟才踩着自行车上工地，没呆五分钟又踩着自行车走了，下午更是不见踪迹。叫他评价工程质量，颠来倒去就是那两句话。第一句是“很好，工程质量不错”。你怀疑，他就搬出第二句：“优良工程不容易得，弄个合格总不成问题吧。”……什么？你说村里的督工为什么不站出来？我不知道，有本事你自己去问督工本人。我只知道这些天咱村这么多人去工地提意见，他一直鳖咬似的，连个屁也没放。那天，有砌石块的怪阿九骂他“妈拉个巴子”，操起铁棒准备动武，这位督工在边上像截木桩，干愣着一动也没动。昨天，村里有人批评他只督误工补贴不督工程质量，他立马凶悍得像头饿虎，张牙舞爪厉声吼叫。（稍停）想当年，我们在镇政府所在地造防洪坝，那些个督工的才叫督工，稍有差池就要我们返工，而且他们没上班，我们就不得干活。

（所有在座的都沉默，划面条的女人也停下手中活计发起愣来。）

村民5：（轻声地对民3 ）我们村里的主管领导呢？听说刚开工时他放过硬话，难道他现在说的也不起作用了？

村民3：（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动工砌磡的第一天他很认真，一上午就让工程队返工两次，最后甚至责令停工，并联系县水务局到现场检查。可是第二天，工程质量还是那么烂；工程队的人猖狂到拿铁棒威胁阿九，他却突然沉默起来了，整个上午什么没说也没做，掉魂似的，别人问他他答非所问或者爱理不理。

村民6：（幽幽地）“一家不知一家事，尼姑不知和尚寺”哦。你们这些人，前半夜给自己想想，后半夜也要为别人想想哪。（呷一口酒）你看承包咱村这项工程的，都是本镇的村长支书，相互间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没法确定什么时候需要求助人家。我们的头要是一味任性不留后路，他怎么做到江山永固天长地久？你看看那天领队检查工程质量的这位局领导，他们才叫绝顶聪明，不说工程质量有问题，而说砌磡方法不得当。呵呵，方法不得当，一句话就将工程队所有问题轻轻化解。（语重心长）有时候放过别人就等于为自己拓宽道路哦。

村民1：（不屑地瞟了一眼村民6，然后转向村民7）哎，老齐，这么半天了你怎么不吭一声？几天前你慷慨激昂，说是要在村里招募无偿督工人员，每天至少5根撬棒上工地，发现质量问题，将石块翻倒再说。可是直到现在，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啊。

村民7：（慢慢站起）我们中的有些人啊，就是缺少心计口无遮拦，所以我还是少说几句的好。上回喝酒时我是说过那么个打算，可你们也没人响应，（若有所思）嗯，我好像还说过要到县水务局投诉，有人就将这话传到外面去了。（面露愠色）昨天下午，县城有朋友突然打电话让我赶他那儿吃晚饭，心里有些疑惑但最后还是去了。进得饭店，发现在座的都是我在各村的朋友，终于放下了心。正要开喝，才突然发现不对头。

村民1：（瞪大眼睛）怎么了？

村民7：最后踱进包厢的是在咱村承包这项工程的邻村一位领导。（静默良久）落座后他会怎样说怎样做，大家心里有数，我不啰嗦。可恨的是我的那些朋友全都向着他，数落我不是村领导何必操这份心事、管这些闲事，还问我工程质量好了村里有人认你的好吗。众口一词把我说得心里直恼恨，于是便站起来冲着这位领导说：你们包工队偷工减料当然不是冲我个人来，可却是对我们这个村所有村民及其利益的蔑视。仅我个人利益，看在座各位的面上，我可以妥协、放手；现在是村里的事情，事关千家万户千秋万代，而且你们工程队对我们村的欺侮已经放肆到无以复加，因此我有必要保住一位村民的尊严，尽可能为村上捞回一点面子。我可以答应你这位领导的条件：发现工程质量问题先给你打电话。可是你如果想用这种办法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得动手时我还是动手，得投诉时我还是投诉。我不相信正义无法在我们这个社会立足。不陪了，告辞！

……

约莫一小时之后，酒桌边的谈论结束，村民们带着酒意，摇摆着各自回家。

第二天，太阳照样从东山顶升起，这里的家家户户照样加工他们的手工面，村口的防洪堤工程照样有两台抓机在工作，有十来位砌磡墙的在劳作，有空闲的村民在围观，在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