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阶级斗争时代值得怀念吗
个人日记
·穹·
一年一度,又是这个时候。那就谈谈我对毛泽东的认识吧。
很多年纪大的人怀念毛泽东。我想这是因为他们对现实怀有巨大的不满。老百姓常常会有真知灼见,但是他们对于现实生活中的“真问题”,也可能会基于愤懑给出“伪答案”。毛泽东时代及后毛泽东时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一种井井有条的专制,人们白天辛苦工作,晚上政治学习,跳忠字舞(包括我的曾祖母),背主席语录,生活艰苦,物质匮乏,但是大家一样穷,一般苦,人们生活在被圈养的“自由”和“无忧无虑”之中。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对现实的不满很自然地引起了人们对毛泽东的怀念。至于没有生活在毛时代的许多年青人喜欢毛泽东,我想说,这是一件复杂有趣的事。在今天,许多像我这样的年龄或者更年长一点的人(当然包括我自己)还分担着一种共同的精神缺陷。由于自小接受的教育的偏颇,也由于其他的种种限制,我们对于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其实相当隔膜。许多重要的历史事实,我们都不甚清楚,许多复杂的历史情境,我们也无从想象。可是,今天的中国人的生活,正是这一段历史的产物,因此,我们对这历史的无知,必然会影响我们对现实的理解,限制我们对未来的想象。人们对毛泽东的热爱更多地源于一种朴素的感情。而这些朴素的感情,也未见得就是美好的。就是在这样的朴素的迷思下,人们自相矛盾地一边厢唱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边厢唱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喜欢毛泽东的人,说“把毛泽东和那个时代分开吧,他只是一个人,可爱的人”;另一些喜欢毛泽东的人说,“把毛泽东和凡俗分开吧,他是民族的神”。不管是人还是是神,推崇毛的人不管是出于对其人格的热爱还是出于对其文治武功的敬仰,都是一种类宗教的情节。在我眼里,不管作为一个可爱的人还是作为伟大的神,都需要具备这样的特征:“爱人”。看看毛泽东一生说的和做的,看看他的思想和文字。我们可以发现毛这个人,超级迷信暴力,狂热推崇阶级斗争。他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他说“打起来我就高兴”,他说“武斗好”,他说“没有就去抢”,他说“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四百六十个儒,我们坑了四万六千个儒”。看看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神,我都不能去热爱他。这在我爱别人的底线之下。
毛泽东借五四精神的壳,布暴力革命的道。最后他开创了一个社会政治的怪胎,形而上用意识形态束缚人,形而下用造反情节洗刷文明和道统。人们生活在担心因为说真话而丧失物质依傍的恐惧之中,从而乖乖地做他手中的木偶。当这种极端的权威从庙堂到灶台无处不在时,集体的迷思使一个时代和整个民族陷入了暴虐和荒谬。这一点,中西方并没有差异。袁世凯先生说过一句实话:“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民,只有一个一个的人”。实际上,所谓最广大的人民往往是不理智的,那些宣称为了最广大的人民的利益而如何如何的龙种,播种下去,收获的一定是跳蚤。最广大的人民从骨子里从来都不排斥法西斯主义。看看历史,东西方唱的调子异曲同工。从列宁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他们都横扫民心。希氏和墨氏更胜一筹,不靠暴力革命就合法地得到了权力。毛泽东同样是一个天才。他天才地利用了大众运动,就像列宁、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在苏俄、德国和意大利一摸一样。高尔基曾经一句话就戳穿了列宁的高调:“以革命的名义戕害革命的理想,就是这个政权的全部秘密”。换个环境,道理还是一般,总是适用。毛泽东看透了人民群众的弱点:人民群众的一个特征是自私自利、目光短浅;人们群众的另外一个特征就是乌托邦迷思、因潦倒而暴躁既而产生革命幻想狂情节。简而言之,人民群众就是“洪水猛兽”,而毛泽东则是一个驯兽的天才。
毛还是一个成功的政客。他那些借群众运动铲除异己的手段,真是登峰造极。早年,他大抓“AB”团(这是一个不存在的组织,AB(Anti-Bolshevik)是反布尔什维克的缩写),然后又搞肃反,肃反扩大化后酿成富田事变。后来,在延安先是“整风”,接着“审干”,授意康生搞“抢救运动”,那些一腔热血投奔延安的大批年轻人和知识分子被搞成了特务、叛徒和反革命,然后再被彻底改造成驯顺易驱的工具。解放后,又搞了“三反”、“五反”,弄得民生凋敝,全国从上到下,人人自危。至于后来的庐山会议批斗彭德怀,再到高潮时的文化大革命彻底扳倒刘少奇,毛一生从来没有停止过整人和斗人。毛清楚,只有不停地整人和斗人,自己才会永远安全;只有不停地整人和斗人,权力才会稳固。
毛又是一个浪漫的诗人。遍看毛泽东一生所作的六十九首诗(共计三千九百九十七字),《虞美人·枕上》中“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的缠绵婉约,展现了他人性中的柔情一面。然而他更多的是那些“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充斥着戾气的文字,是那些“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的充斥着野心的文字,是那些惜“秦皇汉武”文采不行,悲“唐宗宋祖”风骚不够的充斥着个人英雄主义的文字。在我们的文学史上看,他的诗作未开风气,不够宗师。
不能否认,毛泽东是一个极富煽动能力和语言才华的人,还是一个极富心机的人。在多灾多难和内忧外患的历史情境中,试想一下,有一个人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谁能不感动?谁能不心生彭湃?谁能不产生跟着他大干一场的冲动?可是,深入骨髓的悲哀就在这里面。与此相比,温和得多的胡适先生的那些道理,谁有心思去搭理?胡适先生说“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的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胡适先生又说“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可惜的是,在左右夹击中,这样的思想就是在今天,还是逃脱不了沦为浪花余沫的命运。
有人说,毛泽东是第一个说出了“人民万岁”的帝王。这话对了一半。毛确实是一个封建帝王,他的书房里其实不放任何马列经典的著作,他从来都没把那些个舶来的经典当回事,相反他研究的是资治通鉴,是三国,是古代帝王的治国驭人之术。但是“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是我们老祖先早就说过了的。一句“人民万岁”,实在没有新意。我倒是觉得,中国的历朝历代,都是小政府大民间。1949年以后,不同了,人们对于一个人的崇拜和狂热的规模达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这样的帝王感觉,真是过瘾。作为一个男人,毛泽东先生号召人们提意见,结果后来他翻脸不认人。这个阳谋也真是厉害。要知道,古代开明有为的帝王尚且可以写《罪己诏》,毛泽东是绝不肯承认错误的。正是这个宣称一切为了人民的人,最后造成了大批的知识分子的夭折以及那些尸横荒野、遍地饿殍的饥荒。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里,保守估计,中国人饿死了“两千万(20,000,000)”。这个数字跟人类历史上的那些著名的大规模战祸和天灾所夺去的人的生命的数量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超出许多。那些喊打喊杀整日里嘴上说着“爱国”和“帝国主义霸权”的年青人,那些虽然不曾生活在那个时代,却宣称无比热爱毛泽东的年青人,你们可曾为这个数字而感到内心的创通?对此,朱学勤先生的论述最为到位,朱先生说:“只有经历了这个世纪,历史才明白一个此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意外’,那就是:能给穷人造成灾难的,是有富人的浮华,但是,能给穷人造成最大灾难的,不是别的,恰恰是那些许诺为穷人谋最大福利的高调主义。……个别的富人能害死个别的穷人,但要大规模地饿死穷人,只有那个‘为穷人的主义’才能做到,穷人为‘为穷人的主义’所害,这才是穷人历史性的悲哀。”
不论毛有多么伟大,他几乎毁掉了中国,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然,把中国的一切问题都归咎于毛泽东而无视从秦以来的强大集权专制传统本身,也是不对的。但正如《毛泽东执政春秋》的作者单少杰说的那样:“尽管这笔帐不应该都算到毛泽东的头上,可是他仍然是中国近代史上许多个产生过影响的人物中需要负主要责任的一个。”这个主要的责任,他是逃不掉的。毛撒手人寰时,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民生在长期的浩劫和无休止的阶级斗争中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而毛泽东对于中国的影响还不局限于政治经济,还在于他彻底打碎了传统文化中的价值平衡,颠覆了深植于民众之中的道德风尚和操守。毛一直把“民主”这两个字当作自己使用的工具。需要粉饰的时候说“让别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不需要的时候就连根拔掉,批倒批臭。至于民主的价值和理想本身,毛从未在乎过。在他眼里,那些个东西并不重要,不过是工具而已。在毛的时代,这个国家的人们普遍生活在一种狂躁和虚妄之中:人们高呼着“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是为了国家的强大,任何手段都是不可质疑的;而祖国正处在历史上最最美好的无限生机之中--到处欣欣向荣,一片抓革命促生产的繁荣景象。不客气地说,这种虚妄更多地具有表演性质,全国人民煞有介事地表演,供独裁者饶有趣味地观看。都是一台戏。表面上看,人们无限忠诚,自觉自愿地跟着毛主席走,而一旦高压散去,人们的神经立刻瘫软下来,重新变做一盘散沙。这是什么原因?我想,在毛时代,“价值和理想”都是放在神龛里供人膜拜的,所有的热衷和学习都是下意识地“表演”而已。人们实际生活在对“器物层面”的追求和狂热之中(过去是“斗”现在是“钱”),而忽视了基于独立人格的对于“价值层面”的探索、追问和追求。这种拜物教的滥觞直接导致了如今中国人对于目标的追求手段滑落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实际上,中国的古代文化一直保持了“器物”和“操守”的折衷和中庸。毛泽东亲手摧毁了这种调和的局面。毛泽东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他的思想核心就是阶级斗争,斗争斗争再斗争。毛泽东替中国人交了一笔代价高昂的学费。这笔沉重的学费应该使我们认识到,中国不能再搞阶级斗争了,中国不需要这样的大英雄,中国需要的是真相与和解,需要的是宽容与爱,需要的是自由和民主。
今天是他出生110年整的日子。“毛泽东值得怀念吗?”这个声音一再出现。而我想起了他的一句诗: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他想要带给我们的那个“人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梦魇。而我也愿意用“换了人间”,回送给他。逝者已矣,希望他的思想不要僵尸还魂。
2003.12.26初稿
2003.12.2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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