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丹韵词音之六登临况味之七剑啸长虹之八诗酒流连
个人日记
丹韵词音之六登临况味
朋友们,大家好!
水阔山长,先说一组大家听起来很熟悉的诗,李白渡荆门送别朋友的时候看到,“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这是李白眼里的山水;王维在《汉江临眺》的时候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是王维的山水;杜甫登上岳阳楼看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是杜甫看到的山水;而韩愈呢?他看到了一个清浅的山水风景,“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每个人看山见水,其实都留下自己的印象。看山看水,里面有一个秘密,那就是视点不同。刚才咱们说的这些诗,虽然个人观感不同,可是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他们都是登高远眺的时候才有了这样的印象。我们今天就来说说登临。
登临,不过是给我们一个不同寻常的视点。当我们在日常的生活里,这是一个平视的视角,我们会觉得天高地阔,有很多东西都比我们要伟大,都比我们要辽远,所以一身渺渺,有的时候会觉得孤单和无助。登临,其实会改换另外一种视点,当人在山边、在水涯,有时候会真正体会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自由自在。
在中国的山水诗里,我们老会发现一个奇妙的现象,就是人远眺空间的时候,往往他望见了时光。空间有时候是一个载体,越辽阔,其实你对历史那种悠长、隽永和庄严,体会也越深刻。
最早在曹操写《观沧海》的时候,给了我们一种什么样天高地阔,人的那种雄心壮志的震撼呢?曹操,建安十二年,追击袁尚、袁熙,大胜归途上,东临碣石。他看到那样一个秋天,在天下走过那么久乱世之后,他的手中,天下归于稳定:“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这一段描述气定神闲。我们今天写大海,往往会写出大海的波涛汹涌,写出它澎湃的浪花,但是,在曹操的眼里,这个沧海是宁静、宏伟、辽阔的。所谓“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一切隽永而恒定,看到那样丰茂的树木,看到秋风萧瑟的时候,远远的波浪渐渐地涌起。这一番从容气度,其实是他一种襟胸,在客观的自然山水之间的折射。他在这个地方看见了岁月:“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其实在这首诗里,我们能够看见日月星辰他这样一个轮转,我们能够找到,在这样一个轮转之间,时空的交错。
辛弃疾在登上京口北固亭的时候,也是一眼望断长江,“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滾滾流”。千古事跟长江水,是怎么样融合在一起的呢?时间与空间在这里找到了一个转换。杜牧登上乐游原,望着天空,看见的是“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长空上消失的岂止是归鸟,还有万古的心事,也销向了澹澹的长空。包括大家更熟悉的李太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空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是时间。为什么会找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因为人要找到眼前的一个依托、一份安顿。
今天我们看见的诗仙李太白,他是一位高处的飞仙。李白一生是喜欢登临的,我们看看,他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视点?李白的视点,是望向现实之外,望向宇宙苍穹。他望见的不是人间的规则,而望见的是生命永恒的超越。李白写《庐山谣》的时候,起笔亮出了自己的立场,起笔标明了自己是何等人物:“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他说,我本来就不是那种按照儒家功名进取循序渐进的一个凡人,我对于孔子那样一套济世之道,本身不是太认同。李白说,我觉得我会有另外一种追求,我追求什么呢?“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因为他是“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名山大川,有他生命另外一份寄托。因为山川是永远活在世界上的,它们从远古带着那些远古的心事,带着远古的风流人物,一步一步经历春夏秋冬,走到了我们的生命里。所以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他寻的是神仙,在寻找之中,他自己变成了了不起的诗仙。这样的诗写在什么时候呢?其实并不在李白多么从容得志的时候,恰恰这是在他的暮年,流放夜郞途中遇赦,返回的时候游庐山。想想那个时候,他也是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了,他经历了那么多的困苦,他看遍了世间的变乱,他的心为什么还如此飞扬呢?
每个人都有过自己登山观景的经历,但是,我们可曾看过,李白看见的这一切呢?他说,“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人在一座高山之上,看见的是整个的大江茫茫,人世的变换。他看见的黄云动风色,而白波九道绕着整个的这个山水。大家看一看,这样的一个视点,相当于今天,我们航拍才能看得见的景色,李白为什么能够看见航拍才能看见的风景呢?我想李白的生命是有翅膀的,一边是酒,一边是诗,他凭借着诗情和酒力,成为一个凡间的飞仙,所以他的视点永远与众不同。
李白登上太白山,他说,“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在这里,其实有三个太白,第一,“西上太白峰”,上的这座山本身叫太白山,所以尽管到了落日西斜时候,他还是不肯停下,“夕阳穷登攀”。因为他要去打个招呼,“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跟天上的太白星说一声,我要上去了,给我开开门——让太白山跟太白星说,谁要上去了呢?那就是人间飞仙李太白。
三位太白的相遇,山、星辰与人,“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庄子》里面说,“列御寇,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他说,我自己也可以像列子那样,乘着泠泠长风,直出浮云之间,这是何等新奇的想象!李白甚至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他真的飞起来了,在他举手的时候,似乎能够摘到月亮。为什么今天总是有一个说法,说李白暮年是在沉醉之中去捞水中之月所以坠水而亡,为什么大家宁可相信这样一个听来荒诞的传说呢?因为他的生命里,对月亮的那种爱、那种追求和他的天真,大家都愿意相信。所以他说,我在这种追逐中,我前行恍若无山。“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但是这一走,离开武功这个地方了,忽然之间心里起了一点点惆怅:我真是上了天的话,那么人间我还回得来吗?其实这就是李太白出仕与入仕之间的徘徊。他有的时候希望,自己真的能够羽化登仙,但另一方面,他又对这个时代心有眷恋,希望自己还能够在尘间有所作为。李白为什么被贺知章称为谪仙人?这个人完全是从天上贬下来的,就是因为他有无数的奇思异想。贺知章当年是看到了《蜀道难》,突然惊呼他是一个仙人!
除了《蜀道难》充满了浪漫传奇,李太白写下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也是一样。这究竟是一个幻境呢还是真实?天姥山真的存在,但天姥山上的那一切,我们去能够遇得着吗?他起笔就给你说得那么悠远、那么缥缈,“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谈瀛洲这个事情好像是找不到的,但是听听天姥山,虽然它掩映在云霞之间,但似乎还看得见。“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们真是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够用这样的笔触去写一座山?你真的似乎看见了四万八千丈,这是一座什么样的神山?山上有什么样的神仙?所以他会说“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我一定要去这里看一看。那么他看得见的是什么?别人看见的有松、有石、有云、有雾,但李白看见的是仙境、是神话,“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你看看日月同辉,金银璀璨,霓为衣,风为马,一片片的神仙纷至沓来,“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为什么别人一入皇宫战战兢兢、俯首帖耳,而李太白在宫中可以有御手调羹、龙巾拭吐、贵妃捧砚、力士脱靴?这些风流美谈为什么他敢呢?他到底带着什么样的背景?那么李白真的是个神仙吗?
李白之所以今天被我们亲近,是因为他讲完这一切绘声绘色浪漫传奇之后他回得来。他从高处能下来,而且下来以后还带着他那种毫不掩饰的骄傲。他说你就算当了神仙,就算你见了那一切,享受了那一切,又怎么样?“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正是因为看过神仙,才觉得人生有眷恋;正是因为人生有眷恋,才觉得功名利禄不值得追。因为你追逐了那一片浮云,你会失去生命的尊严。正是因为我还有那么多名山可访,所以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人没了这份开心,那么别的一切都犹如浮云。李白有高处的视点,不是因为他站得高,而是因为他的心性高;不是因为他的视野大,是因为他的气魄大。一个站在高处真正有宏阔气象的人,他才能够看见我们看不到的神仙世界。所以李白这个人,登过那么多的山,看过那么多的事,他的山都是这种大江茫茫之上那样的一种壮观的高山吗?李白其实也有宁静的山,李白跟山川之间那份天真的挂念,有时候就像他的小诗说:“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我和一座山川之间,神情地凝眸,彼此还没有满足呢,再让我们互相看一会儿!这种感情就如同后来辛弃疾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看青山这么好,青山你难道就不喜欢我吗?人和山峦之间,有了这样一种亲近的托付,有了这种朋友一样可言说的情感,其实人跟山才真正融合了。所以李白和山川有着他生命里面一段夙缘,这样的人,山才真正接纳他。为什么我们有些人登山,会觉得没意思,会觉得累?登山累,其实不是身体上的感受,是你的心还没有那么多的发现。人为什么有时候登山会说:坐缆车吧,一下子就上去了,到高处赏个景照张相咱就回去吧,爬这山多累。是因为你不觉得一步一步丈量,一步一步地去换景,这对你是一种莫大的诱惑。当你不觉得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中,你看山也是一种目的,你就会愿意一下子超越过程,去抵达一个顶点。所以李白的山,那都是他一步一步走过的,他能够站得高,是因为他在山川中的时光特别久。
杜甫同样是一个爱登临的人,但和李白不同的是,他在楼上的时光比李白还要更多。几乎今天我们翻开所有杜甫的诗集,选的第一首,都是他二十四岁时候写下的《望岳》。那个时侯他多么年轻,因为头一年他参加乡试刚刚落第,怀才不遇,去看当时在山东做兖州司马的父亲杜宪,所以他就去了泰山。一登泰山,年轻的杜甫胸怀天下,忽然之间被它的视野开拓出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泰山,我们传说中的五岳之尊,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呢?站上去才知道,齐鲁一片青青,原来脚下这个地方如此之高,真的是大千造化,造出如此一个神秀的山峰。天空的星宿,分割出了我们的旦暮晨。看完了这一切,从天地的规则到远方的景观,终于要说到这个青年,他自己的生命:“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人的心胸中,有一层一层的山峦涌动,你觉得归鸟回到了哪里?其实努力地去睁大眼睛,所有的归鸟都在你的眼帘。当一个人与飞鸟,与山峦能够融在一体的时候他才真正能够懂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人不登上高处,怎么能够知道远方?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每上一重山,就会觉得看淡看小一点世间事。一个人二十四岁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襟怀,你想想山与人之间达到了什么样的默契?泰山顶上刚好就有这副楹联,“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大海有边,它的尽头真的是岸吗?还有苍天为岸能够延展出去;山登上绝顶,中国得古人不会轻易就发出狂言,说人类征服多高的高度,在中国人的观念中,那不是一种人对自然的征服,而是自然对人的成全,人在登山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敬畏、谦卑与感恩,因为你终于站在山峦之巅的时候,是大山把你融合成了自己的顶峰,这叫做“山登绝顶我为峰”。
一个很年轻的人,他登过了山,他再去登楼的时候,气象也不同。杜甫这一生度过了许多楼上的时光,764年的时候安史之乱已经平定,这个时侯流浪入蜀的杜甫,已经客居五年,这个时侯他是多么想要回到长安,可是这个时候偏偏收复了的长安又遇到了新的问题,藩镇割据、宦官专政、外戚之间的争权,让一个风雨飘摇的大唐、刚刚收复的大唐,变得内忧重重。在这个时候杜甫登楼,在蜀中有很多美景,春花绚烂,我们看见花明柳碧的时候,往往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但是杜甫说的太突兀了:“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八年安史之乱,这样一片江山万方多难,在这样的一个春天,此一登临,眼见鲜花,蓦然伤心。谁有这样的情感?被鲜花刺痛了自己的心,这就叫做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山河不管伤心事,依旧春来,依旧花开,但是江山里面又有多少的更改?又有多少的飘离?这样的一个时候放眼望出去,也是看见时光从空间中滚滚而去,“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春色在天地之间如此蓬勃丰盈,但是古今变化如此残酷无情,所以杜甫深深地祈祷:“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他说北极星下那个长久的大唐江山,你不要改变,你要稳如星斗,永远保持着自己的长盛不衰。外寇你们都不要来侵犯了,让这样的战乱能够停息吧!“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后主其实是指三国刘蜀时候的刘禅,刘禅当时的还朝,那个朝廷也已经岌岌可危了。“日暮聊为梁父吟”,有传说《梁甫吟》是诸葛亮所作,起码他自己在南阳躬耕的时候,常常唱起的就是这个曲子。杜甫的心说我知道肃宗还朝了,我知道叛乱平定了,但是他还是会有隐忧的。杜甫是那么喜欢诸葛亮,他也曾经窥探他的身世,“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能够去体会他的那种忧伤惆怅,他也看着这样一个飘摇的江山,心中有无定的隐忧,这就是他的登楼。
他的楼越登越高,他的忧越来越深,直到他的老病之躯,一步一步登上了白帝城最高楼。这又是在两年以后,到了大历元年,他已经到了夔州的时候,看到东汉末公孙述在这里建的白帝城,他登上了白帝城上最高楼。“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何等孤寒!城是尖的,路是不平的,连旗子缭绕都是含愁的,而这样一个诗人,这样一个孤寒老病的诗人,“独立缥缈之飞楼”,这个时候他的心悬在天地之间,他的心飘在古今之内,他的心飘摇在时间与空间的边缘。他有什么托付?一眼看下去,“峡坼云霾龙虎卧,江青日抱鼋鼍游”。望下去,三峡水,高高的,好像是有许多的云霾,似乎像龙像虎卧在其中。“江青日抱鼋鼍游”,江水之中,你似乎能看见那些猪婆龙大鳖游来游去,这是你的眼前。再抬头,“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就是登高的好处,一个人登到高处的时候看的真远,断石就是指他临近的瞿塘峡,一直向东看,扶桑树的西枝对到了瞿塘峡,这是一份想象,想象到了目极天边,天边更远处弱水东隐。这样无穷无尽的水,东流到什么地方呢?所以,“弱水东影随长流”,绵绵无际。在这样远的水、这样高的天、这样澎湃的急流之上,楼头的这个人,他是谁呢?最后是如此之重的一发问:“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是谁拄着他的手杖,站在楼头,感叹着世间的沧桑?我只要想到杜甫这个人,在我心里跳出来的就是这句话,“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再也没有比这一句诗更能镌刻杜甫这个人形象的,此刻人在楼头,心在千古远方,只有这个时候,这个人他才有如此高的视点。
杜甫又写了他的《登高》,这被大家称为七律上居于榜首,冠绝古今七律的一首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何等靡丽的意象——风是急风,天是高天,听见的猿啸之声哀哀啼鸣,沙洲很清朗,白净的沙洲之上看到有宿鸟飞回——这是他身处其中的环境。那么远方呢?“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木萧萧,老去的是年华,凋敝的是历史;长江滚滚,扑面而来的是未来,是一代一代不可阻止的更迭。流光远逝了,曾经辉煌的历史破碎了。他曾经歌颂的那个“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而今不复存在,当年登上泰山“会当凌绝顶”的少年意气的诗人,现在也已经垂垂老矣。所以他说自己的身世,“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抱病独登台”。一个人做客,在客途之上不得归去,已经足够愁苦,而他的客途是有万里之遥,这样的路上哪堪悲秋!一个人登台,本来有了很深的孤独之感,又哪堪抱病之身!而抱病的时间有多久呢?这是“百年多病”,这样的一个老病之躯,孤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鬓已染霜,又非得为了他的病去戒酒,就这么一点点杯中之物,可以聊慰残生,但此刻又要戒掉了。他常年的漂泊,他老病的孤愁,都在这一刻慷慨激越,迸射而出。所以这样的秋江风景,衬托出他的百年心事。这也就是大家为什么说,这是杜诗中的七言律诗第一,甚至有人说这首诗光芒万丈,他不仅在当时,其实在千古之后,它的价值也没有人跟他去比拟。
登台,是所有人登上去,都有这样的眼光吗?我们其实会去过很多前人走过的地方,“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很多地方很多人都走,但人人走的不同。比如说一座岳阳楼,我们现在去看,上岳阳楼,那周围有多少人留下的诗词。杜甫上岳阳楼,上的特别晚,上得只是在他生命终结的前两年而已。那个时侯他真的是一个老病之人了,听说这个地方那么久,终于出了夔州,到达了两湖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上了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人其实是在成长中不断地扬弃的,我们的身躯可能会越来越孱弱,但我们的精神会越来越蓬勃;我们的容颜会越来越多地堆积了皱纹,但我们的心胸会越来越变的辽阔,杜甫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说我听了那么久的洞庭水,今天我终于登上了岳阳楼,一眼望出去,吴楚的江山东南两分,从此地一眼望出了吴楚的风云,比吴楚更远更大的是什么呢?是整个的乾坤,日夜漂浮在这样一片水波之上。先把气象一步一步推远,说到如此辽阔,那么人在何方?主人公在这个时候亮出了自己,“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其实整整那一年,杜甫都飘零在一条孤舟之上,这样一个总在想归乡的人,在他身后四十三年,才由他的孙子把他的灵柩真正送回了故乡,他的一世飘零是真飘零,所以他说,老病有孤舟,孤舟是他自己能够找到的托身之所,但是他会因为这种悲怆、这种寒酸而感到自己意气的低迷吗?他看见的更多还是国难,他更多的忧患还在社稷江山。“戎马关山北”,这个时侯吐蕃还在打仗,大唐还在守疆,站在湖南这个地方往吐蕃去眺望,那当然是关山更北方,想到这一切,“凭轩涕泗流”,双泪长流,只为这样的苍茫世象,这就是杜甫的晚年。
杜甫写《江汉》,这也是他去世前两年写的一首诗。其实这首诗没有登高,就是他静静地在回顾自己的一生,就在他的孤舟之上。“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这十个字概括了他自己。我是谁呢?我是远方思归的客子,我是乾坤之间一介迂腐的儒生,如此而已。他说得很客气,无非是一介腐儒,但就是腐儒也不忘乾坤,而乾坤万物总关情。“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他说,我的家很远,我的思念很远,但是有彩云作伴,他只要有一片云,我的心托在上面,他就跟我一样共同拥有了远方。我很孤单,我有长夜不寐,我的心是很孤苦,但是就在耿耿长夜中有明月也与我做一份孤单的见证,这叫“永夜月同孤”,孤单的不仅仅是我。“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虽然他这么大年龄,六十七八岁了。但是他说,看着落日的时候,我知道我壮志未酬,我也没有放下,我看到秋风起,一切凋敝的时候,而我的病,我觉得快要好了。落日秋风往往都是人生的萧瑟,但杜甫还有一份不甘。这是他和陶渊明不同的地方,他是一个烈士,他的一生用他的话来讲,他家是奉儒守官,他受儒家的教育太深刻了,所以他的那种烈士之心与陶渊明的高士之心,表现为对时光不同的态度上。在时光中抗争,这是烈士;在时光中顺应,这是高士。抗争者为了一份意义,而顺应者为了一份逍遥,我们不能说孰高孰低,其实殊途而同归,他们的不朽都是因为他们真正地践行了自己的梦想。杜甫在落日秋风之中,还觉得自己有未来,“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看看这样的诗,空间感不大吗? 乾坤还在他的把握中。
一座一座楼登过来,一座一座的山走上去,杜甫这一生,你看见的是颠沛,但其实也在颠沛之间,让他收获了一种视点。杜甫比起别的诗人,有一种罕见的空间意识,使得这个人不登高时也跌宕。也就是说他哪怕就局促得在一个小船里,或者说就在一个茅屋间,你会觉得他生命气象也辽阔。说起来杜甫这个人,毕生没有做过高官,没有享过荣华富贵,这个人也没有太多人在他的生前那么肯定他的成就,这个人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境界?我总在想,这跟他的爱登临一定有关。因为他走的楼多,登的山高,所以他总能够把一种生命的崇高感、尊严感调动出来,让自己的那种气息提高到与山、楼同等境地,总能够流露出来一派端庄。我为什么特别希望今天的人拿出更多的时光去登临?登楼也罢,登山也罢,尽可能走到我们可以抵达的更高处,就因为它能给我们空间感。这个空间感会带回到自己职业的岗位上。也许你觉得你居于斗室,也许你的写字楼房间不大,也许你身边一切都会觉得是拥挤的、狭隘的,但是你的心有空间。
我还特别喜欢北宋时候一位很著名的军事家,一个历任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老臣曾公亮。他的一首诗,他无非就是路过一个地方,住在僧舍之间,《宿甘露僧舍》。看看曾公亮这首诗里面的空间感:“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我们晚上睡觉,谁没枕头?谁没床?这总是我们熟悉的东西吧,我们枕上能见什么?床下能有什么?谁能像曾公亮这样,枕中有云气千峰近,他觉得千山之间聚敛的云气,渐渐地都逼近在我的枕上,我的床底能够浩荡着松风万壑哀,千山万壑松风合鸣,隐隐的那种哀声都回荡在我的床底。其实他写的也是在斗室里,人也是在睡觉的时候,就这么一个空间,他可以拥有多少呢?“要看银山拍天浪,推窗放入大江来。”你想去看远处更高的地方的那种雪一样的浪头吗?啪的一下人推开窗子,是为了放入大江来。好一个“推窗放入大江来”,应该说现在都市的高楼,是唐人宋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我们现在动不动就有几十层的高楼大厦,动不动人到了六十层七十层,但是我们现在看见的无非是都市里面一座一座的房屋而已。我们还能够推窗放入大江来?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遇到一些过不去的事情,曾经问我的老师,我说一个绳子打了死结,要把它解开,但是我怎么解都解不开了,它就是个死扣又怎么办呢?以我当时的经验,解开这个扣或者斩断它,这是我只能想到的两条思路,而我的老师告诉了我第三条路,他说,我们的经验就是找更多的麻把它裹进去,拧一条粗麻绳,一个小细麻团拧进粗麻绳的时候根本看不见,照样可用。这么朴素的道理我记了很多很多年,当我们纠结于细麻团的时候,还有一条思路,拧一根粗麻绳。当我们过不去小事儿的时候,我们可以让自己生命变得更开阔,在一个大坐标里,小事就不当回事了,这就是我说人为什么要登临。我真的很希望,我们还能够登山临水,带着这些诗篇去远游,让自己的生命有那样一种壮美,有那样一种气度,有那样一种浩荡的梦想。
丹韵词音之七剑啸长虹 千古以来,文人的心里都有梦,很多人知道文人济世做官的梦,其实还有一个大梦。几乎所有的文人都做过,而且一直都不肯放弃,那就是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国有很多词,比如琴心剑胆,比如书剑飘零,总是离不了这个剑字。在大家的观念里,剑啸长虹,宝剑,宝剑它本身是带着色彩的,它象征着正义,它象征着扬善惩恶,这一柄剑上凝聚着多少文人的梦想。很多文人,他们的身上,剑是一直不曾离开的一个配饰,剑在身边,握住剑柄,心就觉得有所寄托。也许剑在生命里是一个最浪漫的配饰,它不同于笔,不同于扇子,不同于文人在吟风赏月时候,拿着的那些东西。它让你觉得心里有底。 我们都知道,诗人李白,但其实换一个角度再来看,我们也能看见一个剑客李白。《新唐书》里记载李白这个人,说他喜纵横,好任侠。这样一个爱好纵横术,爱好击剑,性情狭义,率真的人,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我看到这个记载的时候就在想,都说书剑飘零,李白离开他的故乡时候,甚至连书都没有提,直接说的,就是带着剑就走远了。有这柄剑在,他就可以有一种不屈己,不甘人,那样一种磊磊风骨。他理想的状态是什么呢?他自己写诗说“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剑和酒是他生命里面很重要的两种东西。我们光知道他酒入豪肠,可以吐出半个盛唐,写了很多好诗。但是我们不了解,如果没有这点剑气的话,他的生命也不会活得这么潇洒,而且他有何等的豪迈。他有一个想象,就是有一种诗意纵横的倚天长剑。他说“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鲸鱼这个意象,在古人想象中常常代指一些恶人。跨海斩长鲸,其实就是想,要这样一把倚天长剑,壮士雄风,去平定世间的那些不平事。他想的是去做一个有梦想的政治家。他想的是做一个有豪情的侠士剑客。写诗这件事情,不过是他剑气纵横的一种铺展而已。他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怀有使命的,这种使命不是留下他的辞章,而是以诗为证,天地之心,英雄气概,需要做点事情。他不科举,是因为他不屑,他认为,他可以有一种超乎常规的方式,直接去实现自我。比起手中的这支笔,他宁可更相信手中的剑。你看,他有多少次心意苍茫的时候,他讲的不是笔,而是剑。他游历四方,他说“拂拭倚天剑,西登岳阳楼,长啸万里风,扫清胸中忧。”他从来不认为他那样一种深沉的忧患,是他的笔尖可以拂掉的。他必须要擦拭他的倚天长剑,面对长风万里才能涤荡他的胸襟。他这样走在世事上,他看的风云多,他走的坎坷同样也多。但是他一直没有放下那样一种壮志,他在给朋友写的诗里面说“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一个一个不眠长夜,他在抚剑,为什么呢?他的心有所不平,他要用这口剑去斩尽鲸鲵,去澄清洛阳水,什么意思呢?就是收复失地,这是他的梦想。某种意义上来讲,李白的生命中离不开酒,李白的生命就离不开剑。有的时候他宁可不去做一个文人,但你不能剥夺他做一个剑客的资格。所以,李白一直都做着他的边关梦。 他也曾经写过古乐府的诗题《从军行》,“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这其实是李白的梦想。哪怕身上的金甲铁衣都已经破碎了,哪怕敌军重围,但是真是要去杀敌的时候,就率领一点残兵残将,他也敢持着一柄长剑,杀入重围,建功立业。这样的气概,不是所有的文人都会有的,一个时代有大梦要看这个时代有多大的疆场。所以李白这样的剑客产生在大唐。可以说是一个时代成就了一个大英雄。他曾经写过一个乐府旧题叫《结袜子》,这首诗里他歌颂了他特别心仪的两个人。燕南壮士吴门豪,燕南壮士指的是谁呢?当年燕太子丹派荆轲去刺杀秦王,在荆轲离开易水的时候,白盔白甲,白马送别,那么多人,萧萧易水寒,有一个永不消散的音乐声,回荡在我们的耳边。那就是,高渐离击悲筑,荆轲一去不返,刺秦没有完成,那么这样一个乐师高渐离,当年曾经目送荆轲远去的这个人,他想要接过这个义士的梦想,因为他击筑实在太感人了。秦王也希望听一听,但是又知道他是燕太子丹的故部,他是当年来差别了来刺秦的荆轲的故友。所以他进来击悲筑,那么一定要把他的眼睛弄瞎。被弄瞎了眼睛的高渐离在他的筑里灌上了铅,他离近了没有戒备的秦王,秦王不会去提防一个瞎子。那么他击筑的声音让举座沉醉,当大家都开始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循着秦王的声音,举起来灌满了铅的悲筑,砸向后来的秦始皇。这样一个盲人在这里,他是在赌命。所以,一个有眼睛的壮士荆轲都没有刺杀到的秦王,能够被这个瞎子真的能够击中吗?最后高渐离当场毙命。但是高渐离击悲筑,他的这段故事就留下来了。燕南壮士指的就是高渐离。吴门豪,吴门的豪客说的是谁呢?是专诸,专诸其实是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想要刺杀吴王辽的时候,专门收来的义士。问他能够能去刺杀吴王辽吗?专诸就装成了一个跛脚的,一个厨师,他烤好了一条鱼,鱼的肚子里面藏着剑,这就是后来戏曲题材上不断提到的鱼肠剑。他在献鱼时一边剖鱼,离得吴王辽很近的时候,突然抽出鱼腹宝剑,刺死了吴王辽。当然,这也是一个赌命的豪士,他显然是不能生还的,他也当场毙命。那么,击悲筑的高渐离和刺王辽的专诸,这样豪侠的烈士,这种抱死而去的勇士,这就是李太白心中真正不朽的英雄。所以他要写“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谁给他知遇之恩,他愿意把自己的性命去回报。在李白看来,我如果去死,那就要死得如同泰山,而不是轻于鸿毛。这就是他心中的义士。所以,李白一直在寻找着这样重视他的君王,而不仅仅是把他养在宫中作三首《清平乐》歌舞升平。他不希望自己只是一个翰林学士,他更希望的是建功立业。 所以,李白曾经写过《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这是典型的边塞诗篇。什么时候天山还在下雪,五月人间什么天?人间四月就芳菲尽,只有山寺桃花才始盛开。但是在天山之上,五月还在飞雪,这个地方没有人间的灿烂春花,只有入骨的凄寒。但是这个地方李白还是心仪,这个地方还能够听到笛声,笛声闻折柳,春色未曾看,都是离别,为什么他还是愿意去?就是因为“晓占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日子过得多苦啊,一清早要去打仗,听见金鼓已经在催人奋进了,深夜里面只有在鞍子旁边,靠着马鞍睡一睡觉。在边关上的岁月,没有安眠的时候,人永远都在征杀之中,但是他们心甘情愿。因为这一口腰中的宝剑,是为了直为斩楼兰。这就是李白的大梦。李白放不下他的梦想,但是这个梦想也蹉跎了他的一生,从他十几岁,好任侠,喜击剑,云游四方,二十多岁的青春走过了,三十多岁的壮年也过去了,四十岁,五十岁,暮年渐渐逼近。一直到了六十岁,李白没有放下他的剑,李白也放不下他的浪漫和天真。他遇到了永王李璘,他要跟着永王云平判史思明的叛军。他怎么去平叛呢?他居然以六十岁的高龄天真地给永王写了这样的诗。他说“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他说,你用我吧,我去的话,根本不动兵戈,把你的马鞭借给我就行。借给我你的玉马鞭,我就用马鞭指挥着这些俘虏,都可以乖乖地如同就坐在筵席上一样,我就把失地能收复了。“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这是多天真的想象啊。拿着玉马鞭就可以去扫胡尘,指挥着这些俘虏如同坐在筵席上一样。可以一直回天回日,可以让整个的天下大定。这其实就是李白永远放不下的浪漫和天真。宝剑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它既是他心中一种豪情出发的依据,同时也是他一件漂亮的配饰。它装点了李白的豪迈,它也装点了李白的天真,李白需要的这柄剑,想去建功立业,实际上变成了他诗中最美的一件道具,让他的生命永远有一种飞扬之势。永远不肯沉沦,永远不肯衰老。这一切跟他的剑是有关的。这样的一种剑气,从骨子里,血脉中流露到这个世界上,到大唐盛世,它终于开辟了一个诗派,那就是边塞诗派。 什么是边塞,边塞不过是一道生命的景篇,在边塞之上,有时候为的不是功勋,不是成败,为的只是一段漂亮的挥洒。所以我们今天念起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打仗的时候谁敢喝醉呢?去了,他就为醉卧沙场,去了,他就没有想过再回来。一个不为生还的死士,破釜沉舟,用自己满腔热血,挥洒青史豪情,这只有大唐能够有这样的诗派。所以说他的诗篇能够叫诗上的长城,这样的人是王昌龄。王昌龄是大唐诗情的一个样本,他写了那么多《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穿金甲,就如同李白说的碎铁衣,我们想想,就算是一件布衣,你把它穿破了,穿烂了,穿碎了也不容易啊。他们身上的是金甲,那是铜做的铠甲。怎么样这些金属的铠甲都能磨穿,那是什么样的环境?要黄沙百战,金甲始穿,但是金甲都穿了,人心还是不甘。人肉身之躯还不愿归来,因为什么呢?楼兰未破人终以不还。边塞诗写的是成败吗?它写的是永远不死的气概。还是《从军行》,“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这是胜仗,这是报捷。雷厉风行,呼啸而下。红旗半卷出辕门,旗帜本来应该是猎猎招展的,但是被雨雪风霜打得湿透之后,突然之间又冻住了,所以这种红旗是飞扬不起来的。红旗半卷,这在朔朔风寒的沙漠,是一道独到的景观。我们看城里,一点小彩旗,有点小风都能猎猎招展。那么大的北风,朔风,为什么红旗卷不起来呢?是因为它冻住了。即使这样的时候,人可以如同破竹之势,已报生擒吐谷浑。刚刚听说打了一仗,擒贼先擒王,已经报捷了。这是真正的诗人眼中的大战。诗人往往不写战争的过程,他只写这样一个诗意的瞬间。边塞是英雄生命的一道景篇,他们在这个地方,让自己的生命在大漠边陲上迸发出来一种不同凡响的光彩。所以在边关之上,连风景都是不同的。 说到边塞诗,一定要说到岑参。岑参和高适的不同,在于他不是写战况,而是写战况之外那些浪漫奇情。那种塞上的风景,那样一种人心的感动,那样一种豪气千云。今天想起来,一幅一幅的画面还都栩栩如生。“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就是岑参的名句。这个地方没有梨花,他这个场面写的是一夜的飞雪,眼前呈现出来的这种奇丽的景象。我们来看看岑参送封常清出师西征轮台西南播仙时候,写下的这首豪迈的送别诗。“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起笔的这种跌宕错落,它就不象律诗那种整齐的句子,给你的那种四平八稳,心境悠闲的格局。你会觉得边塞之上,一切都是跌宕的,突如其来的。起笔乐府歌行惯用的这种发问,君不见,哪里呢?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黄的沙漠一直连住了天边。天是昏黄的,大漠是昏黄的,“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三句一段,最不稳定。为什么叫四平八稳呢?为什么写骈文是骈四俪六呢?就是因为偶数都是稳当的。但是岑参写的这个诗,偏偏三句一段。轮台九月风夜吼,我们想想江南九月是什么样子?正是那样一种柔软的,丰收的,四周都是灿烂的季节。但是在轮台这个地方,九月已经吼吼的,初冬了。一川碎石大如斗,这句话说得太有意思了。碎石大如斗,觉得矛盾吗?这里如斗的石头在他们的眼中叫碎石。边塞诗为什么豪迈?边塞诗为什么有奇情?就是因为在这里一川大如斗的石头被他们叫做碎石。那你想问一问不碎的石头得多大呀,可能就是我们眼前的一块山包,人家可能看起来无非就是块石头。而这样的碎石为什么敢叫它碎呢?还有下一句,随风满地石乱走。真的是在地下这些石头哗哗地乱跑,那大如斗的石头像咱们眼前的小石子一样满地乱跑。说明风多大呀?这就证明了什么叫做轮台九月风夜吼。吼吼朔风,满地大石乱走,这一个时刻,“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又是三句。草黄马肥的时候,这个时候去出征了,也就是说,在对方最有战斗力的时候,大汉的将军,这个时候就代指大唐,迎上去了,出征的过程是什么样子呢?“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又是三句。连将军都夜不能寐,他身上的铠甲都不敢脱下来。那你想人怎么才能睡着啊?咱们如果要真是去穿上那种铁衣的话,岑参自己的诗里也说“都护铁衣冷难著”。冻得呀透心凉。铁传导热量或者寒冷,多么敏感呀,人为什么不敢脱铁衣金甲呢?说明随时准备开战。深夜,急行军,大家拿着的兵戈在沉沉静夜中偶尔铛铛地碰在一起,半夜军行戈相拨。你想想那种动静,那种金戈相拨碰出来的响动,白天的风都已经那么冷了,深夜里面的寒风得多冷啊?这些英雄好汉也不得不说风头如刀面如割。北方写小说会有一个比喻,叫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吹在脸上。那一刀一刀割在脸上是什么感受?就这样还要向前走。人如此,再看战马,“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汗血宝马,一边奔跑着,蒸腾出来了热气,另一方面,天太寒了,刚刚蒸腾出来的热气一下子被冰雪闷住,寒气在马的身上冻出来了一个一个铜钱一样的痕迹。这么奇特的景象,我们想是想不出来的。人要有什么样的意志,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去征杀。这不仅是一种意志,这同时是一种信仰。边塞之上,那是信仰筑起的长城,所以还有一个奇特的景象,双方下战书,要写檄文。檄文写不了,为什么呢?“幕中草檄砚水凝”尽管将军在大帐里,这也算是室内了,但是那样的帐子能够隔寒吗?磨出墨来要写檄文写不了,因为墨汁刚刚磨出来就冻上了。这要多冷啊?我们看看现在就是户外,你泼一点水冻成冰,还需要点时间呢。就是一个蘸笔写檄文的时间都留不出来,砚水凝固。但是这一切,带来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以这样的英雄,以这样的气概,对方还用昨着打仗吗?气势一出,已然先败,所以等捷报吧。已经传来了胜利的喜讯。 范仲淹写下的《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这个时候风景和内地都是不一样的,你看看大雁南飞毫不犹豫,丝毫都不愿意留下。“四面边声连角起”,这个时候,角声突然扬起,展目看去,“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这一个闭字,你会看见那个城关肃穆掩住的大门,而千嶂落照,山川秋色,映着这样一座雄关。雄关里的人在干什么呢?“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这个时候,守着一杯浊酒,知道自己的心中也有百转千回,也想归乡。但没办法,燕然未勒,失地还没有收回来,归无计,回不去。又一次听见了音乐声,上半阕说的是四面的角声,下半阕说的是四面的羌笛。角声让人看见了悲壮雄关,它是豪迈的,而羌笛勾起了悠悠思情。“羌笛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将军被羌笛催白了头,征夫被羌笛催下了泪。当征夫能够幸存下来,熬成将军的时候,一代一代的戍边人,就在以这样的代价守住了家国。 再来说一个人,谁想起他,都首先会想起爱国二字,就是陆游。陆游也爱剑,但是他这一生,没有看见自己的大宋江山收复失地,反而日渐颓败。因为他已经走到了南宋的末年。他的剑能干什么呢?“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这两句诗读起来,我就会觉得很心惊,因为壮士想要去报国,国仇一直报不了,但是人已经老去。宝剑只能收在匣子里,你听见深夜人难以成寐的时候,宝剑犹自不甘,似乎也在铮铮作响。这是多么让人心惊的意象。所以我们都会想起来陆游《书愤》,“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先说自己年轻的时光,人年轻,秉着自己的青春意气,报国梦想,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他的疏狂?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他的放任?谁不觉得家国自诩,可以建功立业呢?哪知道世事如此艰难。用了自己一生的年华。中原北望气如山,那个时候是觉得我这么年轻,我的志向是如此辽阔,我还不能以身报国,去收复中原吗?但是年华就这样走远了,他去过一个一个抗金的前线。“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是他在镇江的时候,镇江对岸,在扬州的南边是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是在宝鸡西南的大散岭上,这两个地方相去多远啊?可是陆游一一地到过了。所以这两句说的是他的中年。从早年到中年,从原来的一腔意气到行遍千山,真正到晚年的时候,“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终于知道年华不敌江山老。自己垂垂老矣的时候,中原还是没有收复。想起了当年诸葛亮,“《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留下来这样一种忧伤吧,留下来这样一个大梦吧,还能如何呢?他年轻的时候有过多少梦想,在他那样一种壮气如山的时候,在他还不知道世事艰难的时候,他也曾经志在万里。所以他自己填词说“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当年我也曾经持着宝剑,只身策马跑遍那些个抗金的前线。陆游也不是一个普通书生,所以我们看一看艰难世事里面出现的这些伟大的诗人,词人,他们身后都曾经建功立业。辛弃疾如此,岳飞如此,陆游如此,我们今天会吟诵他们的辞章,但是他们的词中绝不吟风赏月,他们写的都是国恨家仇。这样一个匹马戍梁州的英雄,如今“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陆游是浙江人,他当年也是在沈园里面写下“红酥手,黄縢酒”的人,这样一个江南文人,最后出去抗金的时候,身上也是穿着厚厚的貂裘的。而今,关河梦断何处?失地没有收复,再来看当年自己的征袍,尘暗旧貂裘。灰尘穿过岁月,当年的战袍已经暗淡了,暗淡的不仅仅有战袍,暗淡的还有梦想,那么,人已经垂垂老矣,山河大地又如何?“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这三句放在这里,深沉的无奈啊。胡人未灭,自己已自衰老,英雄不肯轻易弹泪,到伤心处又泪长流。他流泪,哭的是什么呢?这最后一句“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人还在此际,心已在远方,人想的是在天山上,建功立业,收复故国,但最终身老沧州,一无所获。所以陆游身后,他是去世二十四年,南宋,蒙古才联手灭了金。但是很快,他去世六十六年的时候,大宋被元所灭。陆游在他去世的当天,留下了他千古不朽的诗篇,就是他的《示儿》。一个人走过八十多年的岁月,想要跟自己儿孙交代的事得有多少啊,到最后奄奄一息的时候,要用尽全身心的力气托付的一定是最重的事情。所以这个时候,他以一首七绝说出了他平生心事,“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我今天要走了,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我们看重的一切都是成空的。对名,对利,对情,可以能都放下了,我唯有一点放不了,但不悲不见九州同,江山还是破碎了,但是我等不了了,我的年华实在等不到了。“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里面的情思其实是文人心中最放不下的一种家国之忧,是他最为深沉的一个死结。 辛弃疾是一个有英雄梦想的人,所以他说过“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他宣称自己到死,他的心还是不会妥协,不会更改,铮铮如铁。他生命所有价值就在于试手补天裂,长天如果裂开,他也能像女娲一样把它补上。他是何等英雄自许,但是这个天他回得了吗?他补得成吗?所以他说“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他望断过多少长空,他手中需要长剑,但是长剑又能够于国于家有何补益呢?他的《破阵子》送给自己的好朋友陈亮,两个人诗词酬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在醉里挑灯看剑,困为深夜不寐,忽然想看宝剑,才会趁醉掌灯要看看剑。这句说得豪迈,这句说得无奈,如果宝剑白天有它建功立业的地方,何至于夜里去看?不就是因为一个一个的白天,它是闲置的吗?所以夜里去看了剑,还有不甘的梦。梦回吹角连营,梦中又听见了那铮铮的角声,要组织兵马了。想到当年,八百里,这是牛的名字,指那种健硕的牛。八百里分麾下炙,大家要去打仗了,把牛宰了,烤牛肉吃,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壮壮实实的,再来听音乐是什么声音呢?五十弦翻塞外声,指瑟声,瑟声才是五十弦。你能够听见完全是跟连天的沙漠杀气连在一起的,此一时刻,沙场秋点兵。又是清秋节,边塞只有秋天最能够抓住它的气韵,只有在秋意沉沉中出兵,你才能够感觉到那样一种悲壮之气。春天那是思情袅袅的时候,秋天那是出兵征战的时候。所以人沐春风会思绪飞扬,人临秋云会思绪浩荡,真正出兵之时,“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马,的卢马是宝马,飞快地,离弦宝箭一样就冲出去了。弓,刷的一声,如同惊雷一样,弦上犹自心惊,这是征杀。乘宝马,举飞箭,要杀入敌群。没有说结果,因为结果不让他自己满意,也不让江山满意。他们都收不回来失去的江山,但是他们会老去自己的年华。一路说来,如此豪迈,而最后笔锋陡然一转,“了却君王天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人把天下事可以做完了,名声可以建立了,此身已老,赢得的只有什么呢?面对苍苍白发,知道最终还有心愿不甘。 我们不能够展开去一首一首地跟着边塞诗,去揣度那些英雄梦想,那些侠客豪情,我们更没有办法了解,有多少人,春闺梦里人,都已经成了无定河边骨。但是我们知道有怨,有恨,但是豪情会战胜一切的,这其实就是文人心中不肯凋零的英雄大梦。这样的诗篇纵观下来,其中剑气一直没有停歇。文人那样一种琴心剑胆,一直浩荡千秋。从仗剑远游到边塞诗长,一路诗风不断,中国人那一点剑气,其实一直活在自己的血脉之中。在一个不持剑的时代里,如果剑气不死,那么这点剑气也许会化成风骨。这样的风骨流露出来,一个人眉宇之间,自会有一点昂扬,一个人的心境之中,自然会有一点边关的疏朗。所以我说真正的剑啸长虹,它落下的,是惊醒我们心中的侠客大梦。剑气长存,诗篇不老。 丹韵词音之八诗酒流连 要有多少场陶醉,我们才能够酣畅今生?想一想中国人,终其一生是离不开酒的。我们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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