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鹤人

非分行体

第一场:血色枪声

灯光渐入红色舞台,一片眩晕。舞台中央,灯光如同陷阱,一个折鹤人坐着一把旧椅子,头埋得很深。
掌声响起,但台下并没看到观众。折鹤人开始用手叠纸鹤,折了一只又一只,共有五只,他用手吹着这些鹤子,血红的鹤子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它们飞得很慢,像是背后有一只手和一根线在操控。(但我们并未看到)折鹤人继续在折纸,不久在他的手上出现了房子、农具和稻草,一瞬间轰隆燃烧。折鹤人继续在折纸,但手中已无纸,他只是重复着折纸的动作,仿佛仍旧有无数只纸鹤飞出。就在此时,我注意到折鹤人的右手有六根手指,两根小指始终未动,其静立的姿势宛若一把断损的手枪。折鹤人有意向人展示了他那两只无用的手指,飞在天空的纸鹤像受了重伤一样,从天空下落。头。脚。身体。翅膀。四散开来。其状甚是恐怖。
这时台下传来一个声音:“请把一只鹤子的脚给我。”
折鹤人微微发笑:“没了脚,鹤子无法觅食,就会饿死,并且会遭到爱人的抛弃”
“那么我把我的手杖给他,让它们相互搀扶”(台下说话的人是个瘸子)
折鹤人用手指一弹,一只鹤儿的双脚迅疾飞下。台下之人像长了双腿那样高兴离开。
五只身首异处的鹤子,因为走失了一双脚,要重新回到一只队伍里已经十分艰难,况且散乱的头、脚、身体、翅膀该如何还原。于是折鹤人撕去一个头、一个身体,一对翅膀,重新以新的方式折叠。
好了,五只鹤子重新回到队伍中来,一只没有头,一只没有脚,一只没有身体,一只没有翅膀。然而他们依然保持着自由的状态飞翔。
突然,舞台中央响起了一阵枪声,折鹤人像砰然倒地,手指弯曲成一把手枪的形状。(第六根手指如扳机,颤抖了一下)。这时,一只完整无缺的鹤子(事先藏在那里)从其手中缓缓飞出,飞入一片血色中去。折鹤人流血的身体越来越红,越来越亮,最终和舞台融为一体,渐渐消失。
谢幕。

第二场:黑雨

剧场外面天气晴朗,舞台上却下着雨,黑色的布景淋着黑色的雨。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灯光和道具全然不复存在。然而我们被告知演出正在上演,且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戏,谁错过谁将终生遗憾。
于是我们怀着敬畏和激动投入其中,观看,目不转睛,甚至带着一种绅士和贵妇人般的优雅和庄重,然而除了雨还是雨,除了一阵猛烈、一阵舒缓、一阵的寂静之外,并没有什么故事。终于我以及许多附庸风雅的看客还是在途中睡着了,我想我们应该趁人不注意,应该继续睡下去,直到我们被一阵掌声惊醒。
“嗨,这故事真是精彩”台下有人大叫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应:“精彩”。
然而就这样结束了:“哎,美好的事物总是太过短暂。但我们仿佛已经睡了许久,如果故事能够再长一点,我想我能睡上一个下午。一个下午就是一个人生”旁边的老头说。
我们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离去,走到门口却发现剧场大门在外面被反锁住了。除了人们手中的烟和手机,除了剧院高处的窗口和微弱的灯光,除了一阵躁动和大厅陈旧的回声,什么也没有。
于是大家放开了:或大叫大骂,或用凳子撞击门栓,或者调戏年轻的姑娘,或者以不安的心绪给熟睡的孩子喂奶,或者有年老的婆婆收拾着观众们留下的空瓶子和爆米花······这时,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小孩的吐沫不小心溅在自己皮鞋上跟年轻的父亲吵了起来,接着动手打人,闹得不可开交。
从观众席到走廊,从前排到后排,从舞台到幕后,你追我打。这时舞台的灯光突然亮了,音乐响起。舞台上掌声响起,两个男人整整衣领,抖擞一下身上的尘土,从唐诗、宋词对话到哲学、人生。从爱情到婚姻、教育、政治和社会,亦不知是对骂还是探讨,亦不知在跳舞还是在展示拳脚。
台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两个男人(无身份和姓名)闹够了,累了。他们看到舞台下的人们还在笑,他们搬起凳子背靠背坐着。不久舞台上堆满了香蕉皮、爆米花和椅子,越堆越多,台上的两个男人被更多的堆积之物淹没。台下只有黑雨无休止地下着。台下的你说了什么话,是哭是笑,要很久才能传进我的耳朵。(等传到时我也经聋掉多时)
黑雨不知为何还是继续下着,直到我们老去。

第三场:白月光

葬礼一般的白色背景,月光也是用纸糊的。月光后面有偷偷幽会的情人,他们在接吻、歌唱、生儿育女。但当你把月亮当众捅破时你发现:根本没有情人,只有一个墓碑和一条通往夜晚的黑色道路。但孩子不这么想,在失去父母之后,他认为黑夜要比月亮更白。嗯,白夜。白夜是比白天更加晶莹透亮,相反,白天是浑浊和黑暗的。
生在白夜中的孩子,他迷恋夜晚的种种,星星、月亮和树木、山丘。他迷恋童话、噩梦和书本,他迷恋自己的故事,斧头、桂树和暴力巨人。他迷恋一个死去的孩子(手中的洋娃娃),仿佛另一个自己。
于是他在镜子、折纸和积木拼图迷宫中编织自己的人生。(这就是你们现在听到的故事)
他安排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但他强调不是他本人)的孩子,坐上火车去寻找自己失踪多年的父亲母亲,火车到了一个人际罕至的地方,突然他扭转方向盘,让火车撞击、跌进悬崖。一次交通事故,死了许多的人,接着这列火车上的旅客乘坐了另一辆火车从悬崖出发继续行进,走了很远很远。仿佛已经离开了黑夜和白天。白夜和黑天。接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走,他强迫似的继续转动方向盘,但火车并没有如预期一样撞入隧道或者跌落悬崖。
于是他停下来,走下火车。在火车外面安排了父亲、母亲迎接他的场面,但他拒绝拥抱,他像平时在幼儿园门前向陌生叔叔阿姨问好那样说了一声:你们的孩子在还后面。请耐心等待。
他为自己安排了一座木屋,一个童话,一个夜晚,里面仍然有一个孩子在编织着同样类似的故事。他不确定,那个孩子是不是自己,但这样的梦和折纸的动作仍在发生。直到有一天,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无限厌倦,他决定真的出去走走,希望再也不要回来。
他终于鼓足勇气在一个黑夜里出发了。白月光透过玻璃和门窗照了进来,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感觉自己苍白的脸有了血色,他感觉自己正经历一次重生。至于说最后他有没有遇到父亲、母亲,火车有没有坠落悬崖,有没有再遇到一个木屋,看到另一个徒劳的自己。我们并不知晓。但在舞台上他这些道具仍在说话,演示着那些古旧的故事。
不多时,舞台上已经站满了无数个孩子,像雪一样覆盖着土地。而我们的眼睛,的确无处可藏身,像臆想出来的那样多余。(我强调就连我们自己也是臆想出来的,幻想,被加入一场浩大无边的叙事)没有开始,也无法结束。

第四场:黄金竖琴

(A面)

黄金旷野。秋收后喑哑荒芜的土地,方圆十里毫无人烟,只有一只瞎眼的黑狗。
远处的云层密布,稻草人起舞的黄昏,天旋地动。
河坝上凿出一道黑且细长的水流,从大地之眼缓缓溢出。
古老的献祭仪式,不在场的死亡歌者, 随着夜幕降临缓缓拉开序幕。

召唤师:鸡鸭各十只,牺牛之血。野兔皮毛十只,硫磺雄酒。
稻草人:点篝火,眼睛溶月蚀。等天开,穿戴浮屠面具、龙骨链。
黑狗:押活人祭上。拉响尾、奏乐,行献祭礼。
众石头人:
              行剜目之礼,龙珠精白,悬若楼宇。
              行断耳之礼,面目赤红,铸为钟鼎。
              行棘手之礼,骨肉泛光,擎如辰星。
              行焚身之礼,舍利放蓝,坐如混沌。

众影子人:死啦!死啦!死啦!
大祭司:谁死啦!谁死啦!谁死啦!
众影子人:无人!

(B面)

日晷转动,钟声起,谢幕!
幕起,黄色草纸上,博物馆古墙内,废墟,锁链,碎玻璃。千年荒芜,大悲凉!

馆长:谁来过,盗走什么?
守门人:黄金竖琴!

影子中,黄金竖琴倾泻的江河,吞没时间立轴。墙体孵化,满目饿殍遗骨。
无目、无耳、无手、无身。死者的光荣——足底生辉,莲花脚底,了无尘埃。

馆长:来人,造一个,再造一个。
守门人:什么?
馆长:黄金竖琴!

天将大寐也!死者并不歌唱!盲女并不演奏!众人并不倾听!
螺旋上升的球体,姑且称之为太阳。死人的黄金棺木,黑夜中开花!
请来了阿炳!请来了巴赫!用火焚烧的纸钱包装华丽的入场券!
暴力野蛮的心灵史,正上演一处:《广陵散》

馆长:好,鼓掌!
守门人:好,鼓掌!
馆长:谁来了!
守门人:无人!

天正大寐也!一张金色的瞳孔张开,
姑且称之为太阳。
发黄的藤椅上,死者已死,怀抱竖琴!
我们经历的时代,无人在场!影子无声越过高墙!河流再次涨溢!
 
第五场:紫茶衣 

京戏大舞台,面谱翻飞。简而繁,粗而细,深而浅的线条轮转的大幕缓缓开启。非不是绿林好汉,宫闱争斗,非不是江湖公案,儿女情长。凡象众生,来来去去,趟马走边般切入戏梦人生。
京胡起,铙钹铿尔。青衣旦角上,掌声。一场戏来来回回,插科打诨,听戏者不过图一种痛快,唱戏者为着一种精神,在彼此的对望与聆听中,体验生死轮回。仅仅是这台上和台下的区别,我们便构成了戏本身。一次寻找和被寻找,一次“角儿”的存在,被挤压了尘土和阳光。因此听戏,你往往听不到真正的哭声和欢笑。
梨园院子里的小千比大千还大,亦如每人手捧的纸枷锁,不敢轻一点,重一点,不敢紧一点,松一点,正好如一件戏服套在身上,画地为牢。如果纸折了,断了。这一生就也就毁了。针孔一样的梨园,在舞台必须展现出宇宙一样的浩瀚,最闪亮的“角儿”落寞如晨星。谢幕之后仿佛才是真正他们的人生,谢幕之后戏才真正开始!
在看了一场演了百遍的《霸王别姬》之后,我开始对这些唱词,念白和旦角感到厌倦,谢幕时我对站在角落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的仆人感到兴奋不已,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紫茶衣,褶子、斜领,大襟,在模糊的性别上戴着一条大胡须,跑龙套地刚上场,就下场。我多想叫住他。
来来来。不管是书童、酒保、樵夫还是打渔人,请站在这里,我们的戏才刚刚开始,请站在一群小人物、配角中间,观察你们彼此,这有许多新鲜的故事,等着你我。譬如某位王爷告诉你,要在这儿等一个人,不为什么地等,为等不到那个人而发狂咒骂,为等一个人等到老去也不知道他是谁;譬如你们商量好,要打劫一个穷书生,引诱他的妻子,而后在堂上疯疯癫癫,咒骂那负心汉八辈祖宗,而不屈服于一次砍头的淫威;譬如就集体地坐在舞台上,你上你的学,我打我的酒,你钓你的鱼,我砍我的柴,对观众充耳不闻。
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就此相遇了,如果有一天脱去这身紫茶衣,换上青衣或者西装与运动裤,你我再相遇,会不会如台上那种邂逅或拜访,打着京胡和铙一样的拍子来诉说彼此的命运。也许谁也不愿提及,有一件紫茶衣再也脱不掉了,你扒开胸膛,便会看到烙下一层又一层的淤青,你每脱一层茶衣,它就长出一截痛苦,和真实的自己等长!
多么不幸,又多么骄傲,小人物一起回到台上吧,一起向被毒打的童年致谢!这件共同的紫茶衣,被茶水浸淫、染色的青春,有无限的紫色扩大。在黄昏漆柱上,剥落的虫蚀的阴影黑压压一片。灯光投射,紫茶衣,如石头中的一滴泪,凝固在了原地!
再次鼓掌,谢幕!

第六场:蓝尸
第七场:绿光森林
第八场:多棱镜
第九场: 众生门


(待续) 









               
















文章评论

爱潮生

大黑大红,强烈的视觉冲击引发强烈的精神震动

k歌好看

前两篇很吊,第三篇格调上变了,不过很诡异。

尹川

让我想到《八部半》,看不懂,但觉得很有深意(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明觉厉”)。无数视觉形象冲击着感观,令人激动,但思维却是无休止地跳宕的,难以连缀成序。无力置评啊。

他者

有些荒诞剧的味道,正如楼上所言,很震惊,但不知作何评述。三色宏大的场景,解构一般的故事,寓意深刻。

不可鲤鱼

的确充满震撼力,的确我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不懂

绿杨烟外

看你的文,总感觉眼前一亮。原来还有这样的存在!顿觉眼界境界都开阔起来。

小丑

很特别。处于诗歌和戏剧之间,更确切的说更像是是通以演行为和舞台的场面比喻的形式为内容来写作的诗歌(分行不分行都称其为诗歌),这样观演行为和场面隐喻被包容另一个,即诗歌的,隐喻结构之中。然而形成的结构不是套层,而是交融在一起的。第一场血色枪声中观演是互补互动的关系(这就好像是我们平时看戏的效果一样:同情——共鸣——净化的戏剧功效);第二场黑雨中对立的,将舞台和观众席进行替换,形成的无戏之戏,或者说戏在观众席中,而舞台上正以直喻的方式解释着生活和生命,和台下荒诞的行为形成一种对照关系。可称之为象征。第三场更有意思,这是一场发生在一个小男孩脑子中的戏,从一开始第一个场面就是,接着形成无限的套层结构。这里没有强调观演,但实际上一直处于一种上帝视角的观赏之中,观众就是小男孩自己。这三场戏都是结构在舞台—观众席(观—演)的二元对照的创作前提下,通过比喻象征(舞台上灯光,舞台意象,场面道具,观众的行为),而形成多元结构。仿佛是用诗歌在描述一场荒诞剧的观演经历的体验。在这种结构中,其内容具有很多可扩展的可能性,维度一下子就展开了。[em]e179[/em]

小丑

虽然这一篇很棒,非常特别,而且很丰富,但是我还是感觉或希望看到一部戏剧,毕竟这样的形式难以长久推进,多了自然难以克制重复和乏味。若以戏剧的形式,在观演关系中可下功夫,把重点放在戏中,实际上会更加震撼(观赏体验的而非的阅读的)。另外这三篇基本上都可以丰富改编成一个“戏中戏”结构,三场写演戏看戏的戏,这样又从中拓展出一个现实的观众席(就像是现在的读者),在这种观演中再找一些特别的互动方式,将场上的结构延续到真正的观众席中,那样的艺术效果必然更加生动。从某种层面上讲,这三场戏的描述,都有些仪式意味,若能形成仪式感的观赏震撼,那定然是一部了不起的戏剧。这种仪式意味不再是古老的群体性的仪式,而是内在的,现代的。从这个角度倒是对我带来很多启发,即现代仪式剧的创作方向。现代仪式剧应该是向内的,个人化的,自我对话的;而非是外延的,群体性的,人神对话的形式。如果说在现代社会史诗,民族史诗,神性诗剧失去了存在和生发的环境,那么这种仪式感应该走向内在的,深入的个人的方向,而非是对仪式剧形式上的摒弃。这个可以尝试一番,从诗歌中简单一跃进入戏剧,从语言走向舞台视听。

左池

梦 ! 像你所说一边讲故事一边解构 貌似很多意想不到的稀奇古怪的情节可以通过梦之舞台荒诞的一一组合并演绎 固然 我是那个唯一在场的看客 因此我在不断叙述的同时也将剧情中神秘面纱隐约揭落 这众多的意象 象征在每一个欣赏者心中产生了不同的效应 如上面朋友所说建起多维空间 一场感官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