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虹:梭罗的精神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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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深秋的一天,我再次来到位于康科德附近的瓦尔登湖。记得2000年盛夏初次来到瓦尔登湖时,所见情景令我大失所望。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中所描述的那个神圣宁静的处所,在那个夏日已是人满为患,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嬉水乐园。当时,我甚至没有心情再去寻找梭罗湖边小木屋的遗址,便悄然离去。然而,此次的情景却大不相同。或许是深秋的季节扫去了夏日的浮躁,瓦尔登湖呈现出它原有的风貌:宁静的湖面映出岸上多姿多彩的秋色,湛蓝的湖水轻轻地拍打着湖边白色的沙滩,湖边间或长着几簇绿色的草丛,横着一根造型独特、泛白的流木。从湖畔一位晒太阳的老人那里,我打听到了小木屋遗址的确切位置,沿着湖边小道来到一百五十多年前梭罗曾经生活的地方。
 
  小木屋遗址位于湖畔的一个小山坡上,如今只有圈起来的一小片地基和一个附有解说词的牌子。令我感兴趣的是旁边的一大堆石头。那石堆是世界各地前来朝圣的人们堆起来的。人们以往石堆上添加石头的方式来表达对梭罗的敬意。我随手从石堆上捡起一块石头,发现上面写着几个英文字“Health & happinessforever”(健康与欢乐永存)。站在这方寓意深长的石堆前,目光越过铺满松针的山地,再次投向瓦尔登湖:一池碧水,几只飞鸟,满目秋色,还有轻轻的浪声与风声……我想,这应当是瓦尔登湖的本色。眼前这一切或许会解释多年前为什么梭罗会到这里来,而多年后,为什么人们还能以如此独特的方式怀念着他。随着现代文明的加速,人们对梭罗的兴趣有增无减。当原始的自然与简朴的欢乐渐渐地离我们而去时,人们似乎更加怀念梭罗,期望追随他的足迹,去寻求古朴的自然,精神的自由,身心的健康。用现代的眼光重新审视梭罗的人生、著作及理念,会使我们原本浮躁的心态得到某种程度的宁静。

   旷野的营养

   不同于康科德的圣人爱默生,梭罗生前不曾有过殊荣与名望。相反,他却总是处于一种颇为尴尬的社会地位。自1837年从当时的哈佛学院毕业之后,梭罗曾教过书,在铅笔厂中做过,当过土地测量员和木工。但上述谋生的手段都无法吸引梭罗。与英国十八世纪自然博物学家、塞尔伯恩的吉尔伯特·怀特一样,在研究当地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的活动中,梭罗找到了充实而有意义的终生职业,追求着生活得更好的艺术。但是十九世纪的新英格兰不会容忍一个无业者闲散的生活方式,也不会把在野或牧场里游荡看作一种美德。因为,在工业化时代,要为个人内心成长而生活是相当困难的。为此,梭罗在日记中写道:我必须承认,当有人问对社会有何作——对整个人类负有何种使命时,我深感汗颜。无疑,我感到惭愧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我的四处闲逛也并非没有理由。
 
  早在大学期间就读过爱默生的《论自然》,梭罗仿佛已经听到了一种神圣的召唤,要与世俗的雄心壮志背道而驰,走一条在研习自然、体验自然之中探索生活真谛、寻求精神升的道路。爱默生对梭罗的人生选择有着形象的比喻。他在追忆梭罗的悼词中讲道,在欧洲的蒂罗尔山脉中生长着一种美丽的花。由于此花通常生长在悬崖峭壁,使得许多人望而却步。但仍有勇士为了追求美丽和爱情甘愿冒死去采花。有时,人们会发现采花者已死在山脚下,手里还握着。他由此感慨道,梭罗一生都希望到这种花,而他得到这种花是当之无愧的。在总结了梭罗的一生之后,爱默生以这种浪漫的比喻来概括梭罗的追求是非常贴切的。只不过梭罗追求的爱情是精神的,他采花不是为了心上人,因为他早就声称:大自然就是我的新娘。
 
  梭罗一生中,似乎都在寻求一种与自然的最淳朴、最直接的接触。他几乎弃了世人所追求的一切——财富、名利和安逸。实际上恐怕他也很少懂得世间人们习以为常的欢乐与享受,因为他像爱默生所说的那样,一都在追求那种常人望而却步的美。那个手持一本旧乐谱、一根手杖、行走在康科德乡间的梭罗,仿佛永远行走在人们的记忆里。那乐谱用以保存植物标本,手杖用以丈量土地,而他的服装永远是一种灰、或绿与褐色的组合,那种与自然和动物最为接近的色彩。让自然融于自身,同时也让自身融于自然,是梭罗不同寻常的人生追求。
 
  当梭罗面对自然时,他发挥的是所有五官的作用,要让自己完全沉湎于各种可感受的气味和声色的现实中。我看、闻、尝、听、摸与我们密切相连的永久的事物……宇宙那真实的辉煌    梭罗崇尚的自然,是一种近乎野性的自然。在自然中,他寻求的是一种孩童般、牧歌式的愉悦,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一种有利于身心健康的灵丹妙药,一种外在简朴、内心富有的生活方式。对他而言,走向自然,就是走向内心。测量瓦尔登湖,就是测量自己。观察自然的四季,实际上也是在观察心灵的四季。他在日记中写道:四季及其变化全在我的心中……自然与人类是多么完美地协调,因此他在她那里找到了家园。所以在早春三月里,他感到自己也是春意盎然:我的生命也分享了这无限的生机。这是他在18533月的日记中的感慨。当他提及冬季的11月时,又写道,(11)的名字听起来是如此的冷酷和阴郁,连人都变得更加严肃。甚至他在描写自然时,都带有一种浓郁的季节色彩:我捡起一片泛白的、掺杂着红与绿色的橡树叶。它又干又硬,像10月似的。实际上梭罗的一生都在试图与自然同步,都在尝试一种像四季那样的有机的生长,春天到来时变成绿色,秋天到来时变成黄色而成熟。而他自己,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则像一片树叶、一种植物那样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梭罗以一生对自然的追求和迷恋,试图唤醒人们随着自然的四季而不断地更新生命,使生活充满活力和希望。或许,我们可以从他在其后期作品《野苹果树》中对野苹果树的描述看到他人生的缩影:野苹果是一种长在荒野、被人忘记和忽视的水果。这种植物扭曲又多节瘤,虽然处于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虽然很晚才结果,又不为大多数人所知,但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崇高的使命。梭罗一生都在寻求一种内心隐藏的甜美,一种与自然的亲情,一种个人精神之喜悦而并非世人所瞩目的功名,这也许正是他的成功所在。

   绿色的呼唤

   梭罗一生中写了四部有关自然的著作:《康科德河和梅里麦克河上的一周》《瓦尔登湖》《缅因森林》及《科德角》。
 
  如今,一提到梭罗,人们便不由地想到瓦尔登湖。虽然梭罗只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可是他似乎永远地留在了瓦尔登湖,成为一个神话般的人物。但是,当他的著作《瓦尔登湖》于1854年首次出版时,却受到了冷遇。印数仅两千册的《瓦尔登湖》,用了五年时间才售完。之后,直到1862年梭罗过世,《瓦尔登湖》才重新付梓,并从此屡屡再版,经久不衰。瓦尔登湖也成为众多梭罗追随者向往的圣地。
 
  对《瓦尔登湖》的不朽,哈佛大学英语系教授劳伦斯·比尔一语道破其中奥妙。他在专著《环境的想象》中视《瓦尔登湖》为圣约给人以灵感的文学经典。认为与其说它是一部不朽之著,倒不如说它是一种真实的生活
 
  实际上,《瓦尔登湖》 是以作者的亲身经历为样板,教人们怎样明智地生活,鲜活地思考。梭罗对生活的追求,可以用那几个醒目的大字简朴、简朴、简朴来概括。他的一生放弃了几乎所有的物质追求,成功地实现了他关于要生活、而不为谋生所累的目标。在日记中,梭罗对他的简朴有明确的解释:世上有两种简朴,一种是近乎愚昧的简朴,另一种是明智的简朴。智者的生活方式,是外在简朴而内涵丰富。野人的生活方式则是内外都简朴。梭罗认为,一旦人们继承了农场、房宅、牲畜和农具,他们就成了土地的奴隶,终日被物质生活所累。爱默生在《论自然》中指出:为什么我们要在历史的枯骨中摸索,或者偏要把一代活人套进陈腐的面具呢?今天的太阳依然光照人间……”梭罗则在《瓦尔登湖》中写道:为什么人们一生下来就开始挖掘他们的坟墓呢?”“……让我们首先像自然那样简朴而健康,驱散笼罩在我们额头上的愁云,给我们身上来一点活力吧。
 
  如果说爱默生是要唤醒美国人,从旧世界的文化阴影中脱身,求得一种精神上的独立,梭罗则要人们摆脱旧的生活方式的奴役,求得一种生活中的解放。他要像公鸡打鸣一样,把人们从睡梦中,也是从陈旧的生活方式中唤醒,采纳一种与自然同步的崭新生活方式。他要人们把物质的需求降低到最低限度,从而使自己的身心更为自由,精神更为富有。他在瓦尔登湖畔的实践,他生动的林中生活写实,便是他倡导的新生活的体现。
 
  人们通常认为《瓦尔登湖》是梭罗创作的顶点,而他生命的后期却是创作的冬季。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地阅读梭罗生命后期所写的那些散文,却发现正是在这些后期作品中,梭罗发出了我想为自然辩护的呼唤,提出了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的观点,表述了野生自然与健康的人类文明之间的关系。
    
1862年5月6日,当梭罗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的姐姐索菲娅说:“我感到仿佛看到了非常美丽的事情,而并非死亡。”另一位目睹梭罗过世的朋友评述道:“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满足而平静地死去。”梭罗如同他在《秋色》中描述的秋叶,优雅地告别了生活。诚如一位评论家所述,梭罗的“树叶”(散文)在他去世多年后一直肥沃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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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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