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别墅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竣工后,又经过一系列稠密布置安排,请旨毕,元春就可以回门了。时间定在正月十五。那时,贾府日日忙乱,年也不曾好好过,贾母又亲带人进去检视,确定无误为止。到了十五日,元妃吃过晚饭,拜过佛,又陪着皇帝看完花灯,在戍初时起身,也就是晚上七点半左右。先是一对对红衣太监骑马遥遥而来,然后是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便是冠袍带履。后又是一拨太监,这时元妃的金顶金黄绣凤版舆出现了,也就是轿子。这回,也就是十八回,元妃第一次露面,也是唯一一次露面。作者实写,元妃一出场便是花团锦簇,气象万千,是一个集才貌、温良、慈爱、雍容为一体的女子。
元春先入大观园,登舟大略游览了一番,看着银灯雪浪、琉璃世界、珠宝乾坤,内心不免一再叹息过奢。随后至行宫,接受拜礼,先是贾赦带着男的一拨,后是贾母带着女的一拨,这是行国礼。然后更了衣出了园子,元春亲至贾母正室,才和贾母、王夫人真正斯见,这是家礼,不能乱套。有些影视剧不尊重原著,一下轿大庭广众之下就诉悲喜,那是违背事实,有失贵妃身份的。想那时,元春的心情该有多迫切,这个家自她十几岁离开,就再没回来过,但皇家有皇家的礼仪,哪里更衣,哪里会面;几时来,几时走;哪里挡,哪里遮都已由小太监早早安排下。
所以元春一见贾母和王夫人,只是相拥而泣。第一句话竟是:“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这也是曹侯惯用的技法,偏于热闹中写上一笔冷艳。直言皇宫是见不得人,不是人呆的位置,既没人性,又没自由,更是无爱的地方。皇帝只讲宠,不讲爱,两者有很大的区别,前者是上对下,后者多了一层平等和尊重。人的一生温饱是基础,金钱是工具,终极目标是精神上的富足与温暖。韦小宝就曾把皇宫比作妓院,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即便是宠,宠了今天还有明天吗?三年一选,总有新人推出。正如书中所批,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元妃在贾母这见了所有女眷,也受了下人的拜礼,因问起薛姨妈、宝钗和黛玉。贾母方回:“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这是一个定位,她们是客,下人可以见,但没有皇妃的旨意,她们不能来。这也是黛玉在贾府一直明白,心中敏感所在。后来元妃又见了宝玉,是她这次省亲唯一亲见的男士,属于特谕。即便她的父亲贾政和她说话,都只能隔着帘子。这就是皇帝的女人,不是人人能见的。
见过之后,筵宴齐备,又请贵妃进园游幸,她从有凤来仪,也就是潇湘馆一处处看过来,极加赞赏,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回宫时,也一再嘱托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后来又命姊妹搬进园中,免得空置浪费,这些都体现她崇尚节俭,反对奢靡,物尽其用的绝好品质。这里有“过分”二字,你想她在皇宫该经历过怎样的富贵和豪华,但见此景,仍叹为观止,可想而知此次省亲该多铺张。
来到正殿,元春宵了夜,改题了几个匾额,看了姐妹们作的几首诗,又听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庚辰双行夹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庚辰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庚辰双行夹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又总批;“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四出戏,是伏笔,在贾府的现实生活中将一一上演。也可知元春死在黛玉之前,黛玉死后,整部书基本收尾。
唱戏的有个叫龄官的女孩,唱得特别好,元妃就令她不拘什么再唱两出,贾蔷命她做《游园》、《惊梦》。她偏要做《相约》、《相骂》。贾蔷扭不过她,就依了她。这个女孩很有个性,不惧权贵,又有点调歪,贾蔷很迷她。在后文情悟勿梨香院节可知,她对宝玉也是爱答不理的。贾妃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并赏赐了很多东西,有缎子、荷包,金银裸子、食物等。可见元春的慈爱和大度。
最后她又游历了几处景点,把从上到下赏赐的东西发放后,也就回宫了。我们捋下,元春回府无非就是见面、参观、吃饭、听戏、发礼物,结束。古今都跑不出这个套路。
在赏赐礼物的名单中,宝玉和宝钗黛玉众姐妹的一样,贾环和贾珍贾琏贾蓉的相同。以此可见元妃待宝玉与贾环不同,也可知在那时,元春待宝钗和黛玉皆一意,并无区别。但到了端午赏节礼时,就另行安排,把宝玉和宝钗单剔出来,规格升高一级,以此来暗示金玉之说。那么在这两三个月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有如此变化?原因可能有两点:一是,她虽然只见过宝黛各一面,觉得她们与众姐妹不同,娇花软玉一般,亦都喜欢。但宝钗端庄健康些,又是母亲那边的,心里天平自然倾斜些。二是现今皇帝开恩不仅准许一年一度的省亲,还另允亲属每月进宫探视一次。王夫人的意见多少会影响她,就是不名言,只需一再地说宝钗如何如何的好就行了。

元妃是丑正三刻回宫的,也就是半夜两点半。那么她这次省亲,到底用了多长时间呢?应该是从晚上七点半到半夜两点半,共七个小时之久。以后再省没省亲不知道,书中没有交代,大观园后来成为了姐妹们的世外桃源。就为了这短短的七个小时,耗时耗人耗资,真是得不偿失,损失应该是双方面的。贾府这边,为了欢迎姑娘回门,投巨资,伤元气,肯定还落下亏空,进入寅食卯粮阶段。所以这次省亲并不是贾府兴盛的开始,反而是走向衰败的转折点。元春那边赏赐出很多的东西,两府上下上千号人,一个不落。这些东西皆是宫中之物,除了皇帝的赏赐,肯定还有自己平日的节俭。实际她在皇宫的地位,犹如贾府的姨娘,没多大的权限。
后来书中一再道荣府的艰难。五十三回,借贾珍和乌进孝的对话说出荣府的真实状况。贾珍说:“我这边还可以对付着过,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然后书中开始辟谣,纠正民间的一些看法。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她心里纵有这心,她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那修建大观园的钱到底是谁出呢?当然是荣府,也就是贾政这边,因贾赦单过,这笔开销和贾赦贾琏都不会有太大关系。贾政其人,书中一再美其名曰,不贯俗物,意思是说他是个只读圣贤书的人,实际就是一个废物。他的钱被贾珍贾蓉也许还包括贾赦贾琏哄去不少。贾蓉揽到金银器皿差事时,脂砚当时就批:“肥差”。贾蔷拿放在甄家的五万两银子中的三万两请教习、买戏子、衣服行头,剩下的两万留做彩灯蜡烛之用,这是多大的一笔开销。贾琏当时还质疑小孩能不能办好事,凤姐一再打圆场。跟去的人还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两个清客相公,听听名字,就知咋样。贾蓉贾蔷还分头询问贾琏和凤姐需要啥,顺便支来孝敬。贾政这边很是窝囊,里外都依靠外人当家,这其中有王夫人很大的责任,曹雪芹晚年后,多有悔悟,所以总在漫不经心处,写上两笔。

当年曹府接驾时,也是花得流金淌银一般。哪来的那么多钱呢?赵妪就说了:“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名言这都是国库的钱,也就是挪用公款。曹寅在位时,不仅欠公款还欠私款。除了接驾造成的巨额亏空,还有别的开销,比如打点贝勒爷们,另往来事务照常不减,家里也极尽奢靡。皇帝多次催促,曹寅死不瞑目。曹府是还了新债欠旧债,债海难偿,但不是人人都有危机感,最后曹頫在职时,照样骄横跋扈,骚扰驿站,勒索钱财,外加转移财物。最后被雍正抄没,全部家产充公。并下批:原不是个东西。
贾府也是在省亲之后走向没落,开始东挪西凑,捉襟见肘。上面贾珍说的每年倒赔出几千两,又不能不用,应该是打发太监的费用。这跟贝勒爷勒索曹府如出一辙。先前可能是打点,最后是公然索要。只不过曹雪芹在文中,把康熙换成元妃,贝勒爷也随之改成了太监。五十三回,贾珍道:“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第七十二回,写六宫都太监夏守忠(瞎守忠)多次派小太监前来借钱,实为勒索。这个夏守忠是个大太监,宫外有自己的府邸。当初元春封妃和让宝玉姊妹入住时,都是他来传的旨,当时还笑咪咪的。可见今非昔比,另外他们勒索的数目还相当大。七十二回,小太监说借两百两,夏爷爷说若有了,连同上两回的一千二百两一起送来。凤姐就说了,要这样都记着那就算不清了,只怕没有,有了只管拿去。贾琏也说,这一年,他们搬得也够了。还有一个周太监夹杂其中,张口就是一千两,贾琏稍应慢点便有不悦之色。明写太监,实写元妃的消息,可见元妃在宫中的日子已不大好过。贾府原想有了这么个靠山,可以能够永享富贵,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陪进去许多。
这是外部,还有内部。省亲后一年不如一年,虽说是像探春说得那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你看看贾府照样热闹气派,不见一星半点的节俭。从贾母开始就安富尊荣,喜欢享受,出门前呼后拥的。还收留不少外戚。宝钗、湘云、岫烟、李纹、李绮都在此列,黛玉也算,只是亲些,是外孙女。并且她们还有丫头,这不能不算一笔开销。实际大观园里,只真正住着一位贾政这边的小姐,那就是贾探春,连迎春都是贾赦那边的,惜春是贾珍那边的。但你看大观园多热闹,丫鬟婆子成群结队,人来人往。连袭人回去奔丧,王熙凤还要亲为检视衣饰,生怕丢了贾府的颜面,皆活在虚荣里。除了早期的秦可卿有危机感,留下嘱托,再就是探春有兴利除弊节源开流的举措,别的人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享受一天。贾府的男人更别提了,照样吃喝嫖赌,歌舞升平。没想到咔嚓一声,从天上摔到地下。所以贾府的三丫头着实令人敬爱!也只有她在为自己的家忧患。曹侯不是等闲之辈,每个人物自有自己的合理性。
三
元春无子,在封建社会,母凭子贵,何况大内皇宫,若大的紫禁城前三殿没树,光秃秃的。嫔妃的院落只种石榴树,皇家要多子,大婚要盖百子被,皇帝也是一夫一妻制,皇后统领后宫,嫔妃再多都只是生育工具。想要立足,就要留下一星半点的皇家血脉,所以没哪个嫔妃真正地去爱皇帝,而只是热衷生孩子,甚至不惜下药投毒种种卑劣手段,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像在贾府,邢夫人因无子只知自保,周姨娘也很安静,赵姨娘就仗着生有一哥一姐一天瞎折腾。元春一直无子嗣,在皇宫的地位可想而知。
关于元春的年龄众说纷纭。她是贾珠之妹,宝玉之姐。贾珠结婚时不到二十,就生有一子贾兰,入大观园时,贾兰才四五岁,贾珠若活着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省亲时,元妃怎么也大不过贾珠的年龄。宝玉入园后写《四时即事》时才十二三岁,元春未入宫前,在宝玉三四岁时,就手传口教宝玉几本书上千字,清宫选妃一般在十四岁至十六岁,她最多比宝玉大十岁,也就是省亲时不到二十三岁。续书写她四十三岁薨,跨度太大,不符逻辑。
关于元春的死,续书言因病而薨,与前八十回不符。元春的判词是:“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二十年”不管是指入宫前,还是入宫后,还是活到二十岁才明白,但在皇宫石榴开花结子才是最重要的。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虎兕各版本不同,有做虎兔的,有做虎凶的。有人支持虎兔,说十二生肖与十二地支的相连,是指死的时间。但我更相信是虎兕,指死的原因。兕是一种类似犀牛的古代动物,凶猛异常,并坚信元春早卒,死于宫廷政治斗争。省亲一节是元春生命的高潮,也是贾府的鼎盛时期,以后随之衰败。猜灯迷时,元春的灯谜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其父贾政猜出是爆竹,很悲戚,是一响而散之物。不知道曹雪芹为何把吴贵妃的父亲起名吴天佑,估计是无老天保佑的意思,按说这个人有名没名,出不出场皆可,只是一笔带过,不该这样让作者煞费苦心。也许暗指元妃和吴贵妃的争斗,也未必可知。在第十三回,秦可卿临死给王熙凤托梦:“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足见繁华之短,喜极悲至,更验证元春不会是四十三岁死。
红楼梦十二支曲关于元妃的是:“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从这可以看出,她的死是一个转折,是无常,是死在贾府抄家,父母健在之前。
在全部书中,元妃是关键性的人物,是贾府的靠山,她倒了,贾府也就山崩地裂,树倒猢狲散了。这一切的结束,也就在省亲后的不几年。省亲前,她和贾府都过有一段荣耀显达的日子;省亲后,贾府慢慢走下坡路,她也逐渐失宠。她死了,贾府也就完了。脂砚斋说借省亲,写南巡,也就是说作者借元春省亲,写康熙南巡。康熙六次南巡,曹家四次接驾。曹府有没有这个皇妃还不一定,真实的情况是康熙死了,贾府的靠山没了,雍正六年开始抄没。
红楼是一部以生活为底稿的小说,曹不断地抽换修改,所以我们今日看到的版本是不同的,因未完,也留下了无数的悬念。但元春至始至终是里面的一个重要角色,是关乎贾府命运兴衰的人物,是左右宝黛婚姻一个举足轻重的砝码。
红楼的教训是深刻的,她告诉我们靠人不如靠己,靠谁都没用,皇帝也好,妃子也罢,都有消失的那天。虽说政治的漩涡深浅不知,生怕踏错一脚。但在自家,却可以明心净己,整肃家风,只有子弟勤勉才是兴旺之家。而不是一群乌合之纵靠天恩,赖祖德,在一些关系网里苟延残喘,及时行乐。红楼梦这本书,是作者写给自己的,也是写给世人的,惟愿所有人都能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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