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北地

文: 北地


推开门，木棉吓了一跳。

暗夜里，姐俩看见自家椅子上这会儿正有颗红色的火粒在一跳一跳，在没有点灯的夜里尤其诡异，伴随着的还有满屋呛人的旱烟气。

是爹，爹在等他们回来，这会儿正坐在椅子里抽着烟，灯也舍不得点。

“爹，你咋还没有睡呢？”荷兰问。

“爹去睡了，躺下睡不着，跟着又起来了。”老晏说着话还不忘努力的看着姐俩，可是天太黑，他怎么看也看不清楚。这时，烟子又刚好熏到了眼睛，刺的他泪水都忍不住出来了。

外面的天，变得灰蒙蒙起来，怕是要起雾了，刚才还好好的月亮这会儿也不知道钻到哪片云层后边去了...大地瞬间像是被沦陷了一般。

“闺女，咋恁晚才回来呀？爹的诊断出来了吧？咋样，没什么事吧？我就说吧，我就是吃坏肚子了你们不信。”老晏自顾自的说起来，木棉和荷兰心情沉重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闺女们吃饭没有？爹去给你们淋点儿面糊去？”老晏说着就在椅子腿上磕了磕烟锅，站了起来。

“爹，我们路上吃过了。”

“真吃了？”

“爹，真吃了。”荷兰心虚的说。其实，大姐和她从早上出门起，已经一整天粒米未进了，路过黑风山脚下的时候，俩人趴在泉水坑里，喝得牛饱。等再走路时，肚子发出的声音都是咣咣的，跟装了水的气球一样...

“那行，那都去睡吧，爹再坐会儿。”老晏躲在黑暗里，幽幽的说。

荷兰说:“爹，你也回去睡吧，周医生说了，诊断结果可能还要等几天。医生还说了你肠胃不好，要多吃些软和一点的饭。”

老晏说:“好、好，爹记住了。你们快回屋睡去吧。”

荷兰一说完话，就快步钻到里屋去，她担心再慢些，那些包着的眼泪就会马上流出来。木棉脆弱些，她一直不敢开口说话，看见荷兰进屋去了，她也去帮爹拿了个外套出来:“爹，披上吧，晚上天凉。”

老晏说:“中，中。”话音还没落，木棉也回屋了。

老晏心里想，这俩闺女今天是咋了？难道，难道真是自己的病...？老晏不敢想，似乎又早已预知时日。

死有什么可怕的？最让老晏觉得害怕的是，生前身后一堆事，再也来不及处理了，这才是最遗憾的。他觉得，这也是自己未尽到的责任啊？即便死了自己都会难过、自责。自己这是怎么跟人当爹的，又是怎样跟自己女的当男人的呢？

她现在不怎么怪女人了，她觉得岚月的死跟他也有很大的关系。就说女人为自己生儿育女任劳任怨的，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啊。

一想到这儿，他还真有诸多的不舍跟依恋...可是...

荷兰刚刚也说了，诊断结果还没出来。可是老晏不相信，从她俩刚进门时的脚步就已经听出来了。那都是自己的姑娘，知子莫若父的嘛。老晏一边思忖着一边又点上了一袋烟。

再说木棉和荷兰。木棉和荷兰俩人进了屋之后，一直都全无睡意。等擦干了眼泪之后，就你翻过来，我我翻过去的。

老晏一直在外间坐着，听着动静。她知道闺女们心里是真有事，而且这事跟自己的病情有直接的关系。他大概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也因为自己的闺女们，是从都撒不来谎的。

老晏发现，今晚自己的听觉超乎寻常的灵敏。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夜，逐渐的静下来了么？

这时，老晏恍惚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听人说过，说快要死的人，嗅觉、味觉和听觉都会比常人要灵敏很多。而这种情况也多半说明了你离那个世界也开始越来越近了。离的越近，就越能感觉出他们的世界。

就这样，老晏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遍，这个夜里，老晏思考的这些事情仿佛比之前所有的日子里思考过的事都还要多的多...

晚上，老晏没回屋，他把木棉拿过来的一张外套搭在身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睡着的老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他梦见落棉渡不知道什么原因就飘来了一团大火球，而且那大火球来势汹汹的，在地上不停的滚啊滚啊，把地上落着厚厚的一层杨花絮都给烧着了。

这时候起风了，那风可真是邪恶，几乎是平地而生。

等杨花絮的火腾起来的时候，也裹着地下的大火球一起 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候，那球居然落到他家院子里去了，跟着又滚进了堂屋里。一刹那，整个家里一团火海。

跟着，老晏就哭了。可怜，可怜一家老少都在屋里呢。老晏看到这一切的时候，肩膀上正担着一挑水。

然后，他就放下担子，身子侧在火的外围，扬起手里的葫瓜水瓢，不停的往火上泼...再后来，火熄了、风住了，几个闺女和女人都从里面走出来了，毫发无损的，金宝也出来了，蹦蹦跳跳的，边跑还边冲向他:爹...爹...

老晏检查检查这个，又去摸摸那个，确定没啥事了，才又仰头直叹:老天开眼哪...

再之后，老晏就醒了。

天凉，老晏是被冻醒的，等醒来的时候，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滑落到地上去了。

开开门，外面雾霭沉沉，老晏去上了趟茅厕，回来重又躺下了。

这时，耳畔响起了女人均匀的微鼾声。那一刻，老晏忽然觉得心里好踏实...

木棉和荷兰商量过了，准备背着爹先给远在甘肃的姑妈一家发个电报去。姑妈的农场地址木棉知道，就是没有电话，找姑姑也就只能这样了。

做完这些，木棉摸不准下一步该怎么同爹去讲。早上时候，姐俩一个比一个起的早。争着抢着为爹去做荷包蛋。

前晌的时候，娘偷偷把荷兰拉到一边问:“兰，你爹的病是个啥样儿？”

荷兰担心娘同爹串话，就撒了谎:“娘，昨儿不是说了嘛，结果还没出来哩。”

娘跟着说:“那啥时候能出来？”

“过几天吧。”荷兰躲着回道。

娘一看，也问不出个啥，跟着悻悻的走了。

快入冬了，爹要把牛粪钗起来，给拉到地里去。木棉一听说，喊上二妹荷兰一起 跟着就去邻居家借板车去了。把爹一个人撇在原地发呆。

这些，娘也看在眼里。

隔了几天，娘又来问:“你俩过来，过来给我说说，你爹都是个啥情况？”

荷兰又像前几天一样来搪塞母亲:“还得等几天去，免得俺俩又去空跑。”

这时候娘又说话了:“别瞒了，你俩打算瞒娘到什么时候？”跟着娘补充道:“你，木棉，你来跟娘说！”

木棉这时咬着嘴唇，已经快哭了，泪水要看就要冲破了眼睑的壁垒。

荷兰说:“娘，别问了。反正爹的情况不好。”

“啥病？”娘问。

这时荷兰看见娘因为惊异而睁大的双眼，不禁让人心疼起来。

“胃癌晚期...”

“哎，天爷...”木棉一开口，就把母亲惊坐到了地上。荷兰，赶紧伸手去扶。

等娘坐回屋里的凳子上时，早已满面泪水。荷兰在一边宽慰着母亲，陪着心酸。

木棉看着，心里无比的难过。他从来不知道娘原来是爱着爹的，一直。

这爱，比她，她、她们几姊妹都深。

然后木棉就也流泪了。她流泪与悲伤无关，只为以前对娘深深的误解而作出的忏悔。

这一刻，木棉特恨自己。

老晏的病，开始急剧起来。

有次去茅厕的时候，他居然发现大便都是红色的了，而且，去解的次数愈来愈频繁。直至开始身无力气，卧床不起。

女人、木棉跟荷兰，在屋里出来进去总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见着他的时候，才会咧开嘴笑笑，算是回应。

而老晏，从来也没问过闺女们他的病情。因为，他渐渐觉得这都是多余的了。

那次，木棉又例行去镇子上帮爹拿药，被老晏喊住了:“闺女呀，别去了，可惜了那俩钱，爹的身体爹自己知道。”

接着木棉笑着对她爹说:“爹你说啥呢，医生都说了你那身体啊没啥大碍，平常多注意休息，按时吃饭，吃药。很快就会好了的。”

“呵呵，闺女们长大了，都知道疼爹了。爹高兴啊。来木棉，咱今儿甭去拿药了，陪爹唠唠...”

然后木棉的眼睛又红了。等搬来凳子坐在爹的床榻前，头都不敢抬。她不敢哭，她怕爹难过，怕他灰心。

爹笑着说:“看看，都大姑娘了。还嫌不好意思呢？”

......

那天，木棉不记得了爹在说些什么，她直感觉有一把尖刀插到了心脏的位置，疼的让人窒息。

老晏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是寂寞的。伴随着他的还有内心深深的愧疚。

荷兰找婆家的事儿，快成了他的一块儿心病。眼见自己如此，他更是心急如焚。荷兰为这个家受了太多的苦，可是总不能一直这样吧？会叫人笑话的。

笑话他也罢，也笑话荷兰呢。

夜里，女人挨着他，情意绵绵的。不争了也不吵、不闹了。可是女人抱着他似是千言万语却又一言不发。

老晏问她:“哎，跟你说个事？”

“啥？”女人回。

“咱荷兰得找婆家了，要不你给去寻寻媒人去？”

“好，就老孙头吧，老孙头长期四邻八乡的跑着去做工，肯定认识得有人。”女人温情的说。

“中，你去看着办吧。等我好点了再帮着张罗。”然后女人就再不说话了。一边嘤嘤的哭去了，跟着肩膀也在被盖里变得一耸一耸起来。

老晏艰难的腾出手抱着女人说:“白哭，哭啥哩？给孩儿们听见不好。”

再然后，女人肩膀还是一耸一耸的，却再也没发出声音。老晏轻轻的附在女人耳边说:“嗨，跟你说吧，下辈子我还要你做我的女人。”

听见这话，女人停下来带着哭腔小声说:“我也是！下辈子，我还要给你生孩儿。你说咋样就咋样。下辈子我再也不和你吵了......”

跟着老晏哭了。抱着女人无法抑制情绪的哭...

等老晏止住了哭，俩人又说了一夜的话，一直说到东方的天色逐渐发白、变亮。

后来，俩人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就侧着脸相互瞅着看，对着笑。你拧拧我、我摸摸你，极尽最后一刻的柔情。

可是，时光呀，它太快了。快到让你还来不及细细咀嚼，它就再也不见了。

后来老晏渐渐也知道了木棉他们去跟她们的姑姑发电报的事儿了，眉眼里更觉孩子们的懂事。

老晏就这一个姐姐。原本还有其他哥哥姐姐的，1959年的大饥荒里全给饿死了，就剩下他姐弟俩。爹妈去世早。后来家穷，老晏一直娶不上媳妇，一直到姐姐嫁给了一个甘肃籍的生意人之后，自己才逐渐安顿下来。

那时候姐姐一家还在本地县城里，十天半月还能来次木棉渡，后来姐夫带着姐姐会甘肃老家后，姐弟俩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晏是从内心里感恩姐姐的。因为，她已然尽到了做姐姐的责任。老晏不贪心，他觉得够了，即便是自己的父母现在还健在，也会这么认为的。

人哪，总得知足。

而现在老晏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在自己人生最后的岁月里再看姐姐一眼。只一眼就够了。

他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因为他现在身体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已经到了胃里盛不下东西的境地。

大闺女木棉的县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在自己躺下不久就到了。这真是一颗定心丸，老晏开心的即便躺在病榻上，面无血色的脸上依然笑开了花。

可是，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木棉却哭了，而老晏笑了。

成绩单上木棉的总分，超出县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快三十分。

真是给人长脸，也给木棉渡长脸，这是老晏说的。老晏说:“落棉渡的才子，果真在我老晏家啊...”

完了，老晏就叮嘱女人去烧菜去，还特意交待女人烧丰盛一点。跟着女人就去鸡窝里抓了只正是下蛋的菜花母鸡。

那个中午，老晏家里比往年过节还要热闹。老晏饭没吃几口，拿着大闺女的录取通知书不断的叫其他几个闺女们挨个传递着看。

小闺女淑花说:“爹，我以后也要像大姐一样。”

老晏说:“好好好，以后都向你大姐学习。”跟着又对女人怀里的小儿子金宝说:“小葫芦，你咧？你以后要不要向大姐学习呀？”

葫芦吸溜着鼻涕说:“爹我不，我长大要去开轮船，造洋炮。”

老晏说:“好，娃儿们都有志气。不过金宝哇，去开轮船也要先向大姐学习才行，这样以后才能开轮船。”

金宝问:“爹，为什么啊？”

这时女人接过来话对金宝说:“葫芦，你说你学习都学不好，谁敢放心把轮船交给你开呀？”

然后，金宝就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说:“那好吧，那我要跟大姐学习，我不光要向大姐学习，到时候我还要超过大姐。”

金宝逗趣的一说完，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那天老晏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似这种日子老晏家以前也不曾有过几回，所以尽兴起来就格外珍惜，以致于那顿饭吃了很久很久。等吃完了，跟着也快到做晚饭的点儿了。

后来女人跟老晏说:“她爹，你发现没有，今天像不像咱们刚结婚那会儿？那会儿人少，亲戚少，吃个饭冷冷清清。今儿，咱可是比结婚那会儿还要热闹哩。”女人说完了，陶醉在一脸的满足当中。

老晏说:“就是，你不说我还觉不出来哩。”

......

天下永远也没有不散的宴席。是的，后来发生的一切恰恰揭示了每个人各自的使命、愿望以及命运的多舛。

而他们之前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隐隐的预感，只是，他们谁也不确定或者说不敢相信。

老孙头来家的时候，老晏女人和闺女荷兰正在给牛铡草。

荷兰把铡刀按的山响，跟着娘膝盖下的草，就噗噗噗很有规律的，一段一段出来了。

看见老孙头进来，娘说:“闺女，先放着等等。”跟着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慌忙进屋去拿烟，支凳、寻茶叶去了。

老孙头对忙乎起来的老晏女人说:“老晏最近身体是个啥样了？”边说，眼睛边往荷兰身上瞟。

荷兰瞅见老孙头的眼盯着自己看来看去的，身上 紧不自在了。那眼神就像去牛行里挑牲口的一样。

果不然，娘拿着烟出了门来到院子的时候，跟着就指着闺女荷兰跟老孙头说:“看，就这个闺女。你给看看，看看还算体面吧？不瞒你说，俺这闺女可懂事了。空了你多去留意看看，看看男的若是不憨不傻的，家庭殷实，知道得心疼人的就行了。俺家闺女其它也没别的啥要求。”

老孙头听完老晏女人的毛遂自荐，跟着又看了几眼荷兰，然后说:“还行，就是太瘦了。这妮子忒瘦了。”

“那......”老晏女人刚要说话。

闺女荷兰这边就边哭边大嚷大叫起来:“娘，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跟着又把个老孙头往门外推，边推边冲着老孙头大声的嚷嚷:“你出去，你出去，你给俺出去，俺家不欢迎你！”

后来，老孙头就灰溜溜的走了，心里一阵莫名其妙。

等人都走远了，老晏女人又从自家院子里跑了出来，对着已经走得很远了的老孙头喊:“老孙头，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闺女小，您莫怪啊...”

老孙头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到了，头也没回一下。

跟着老晏女人折返来，又对着院子里站着的荷兰说:“闺女，像啥话？你还真不打算嫁人了。守着你爹跟我一辈子？可不兴这样哩，惹外人笑话。算了，回头我再帮你托托别人。”

“娘。不是我不嫁。你看爹情况不好，大姐和几个妹妹在读书，金宝又小。你说你一个人里里外外该怎么办？娘呀，荷兰是心疼你，舍不得你呀。”

然后，老晏女人不说话了。站在那里，久久的一动也不动一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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