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北地

文: 北地


人生有很多遗憾。

而这种遗憾又都是无法避免的。就像老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也见不到他想见到的人。还有，自家女人和一堆孩子舍不得离开他一样。

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

可几乎每个人，都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对无法更改的遗憾尽力的做些补充。

比如，后来老晏和女人之间的冰释，以及他与孩子们之间的亲密互动，这些都是。反之，亦然。

唯有远方没来的姐姐，让他挂肚牵肠。也不知道姐姐后来收到信儿没有？当然，这只是老晏还没去之前的猜测。后来，他怎么也撑不住了，也就顾不得了。

而另一件让老晏遗憾又没办法补偿的就是二闺女荷兰的婚事，这是他一直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也没办法完成的，而最终成了遗憾。

而今，荷兰就跪在他的面前。他苦等的姐姐这会儿也到了，只是姗姗来迟。

姐姐家的农场几年前就搬离原来的地方了，那封电报的内容后来几次辗转才到姐姐的手里。等姐姐坐上绿皮火车赶回落棉渡的时候，已经是开头的那一幕了。

所以，姐姐的心里也是有遗憾的。

等帮忙料理完弟弟的丧事之后，一家人苦坐在屋子里，谁也没有一句话。

而这时屋子里也满是凋敝起来，先前办丧留下的什物，随处可见，出来进去都可见每个人面上的凄怆之情。屋子正中就是老晏被放大后的遗像，女人每次一看见就会突感悲伤。跟着，心里就变得空落落起来。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故去的事。

老晏的头七刚完，姐姐都在操持说回去的话...要走之前，老晏姐姐大概是想弥补什么似的。

对老晏女人说“妹呀，我老弟去了，这家里的负担也越来越重了，做姐的又隔了那么远，平常又鞭长莫及帮不上啥忙，要不你看看那个闺女愿意跟我走，去我那边读书去，我来负担？”

老晏女人楞了半天，才说话:“姐，这不合适吧？这几年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呀。”

“是，我知道你舍不得闺女们。可是人多压力也大不是？你看吧，要不你把闺女们都叫来，我问问看都谁肯随我去？你放心，各方面用钱啥的，我来负担，闺女还是你的，等大些了再给你送回来。”

老晏女人听姐姐讲完，又沉默了。老实说舍不得闺女是真的，可最终像大姐说的那种家庭压力也是最要命的。她开始有些动摇了。

再之后老晏女人在心里盘算了下，眼前大闺女木棉去是不可能的了，那木棉读的可是本县的重点高中，未来可能还是本县要保送去名牌大学的尖子生，上次开学老师已经这么讲过的。

老二荷兰是更不可能了，因为这闺女目前你撵都撵不走。

小儿子金宝更不可能了，他可是老晏家的宝贝蛋子，再说算命的都说这娃不简单的呢，而她心里也舍不得。再说金宝这么小，谁家又愿意跟你养儿子呢？

所以老晏女人盘算来盘算去，就只有老四，老五和老六淑花儿了。

就这样，还不知道她们愿不愿意去。

这三个闺女，最让人省心的还是老四和老五，成绩好不说，人也勤快，而且还不调皮。小闺女淑花就不一样了，淑花跟她们刚好相反。

淑花以前还好些，现在才读二年级就调皮的不行，成绩一塌糊涂不说，性格上也野的像男孩子。很是让人头疼。

那次木棉刚考上学，一家人吃饭时候，淑花还说以后要向大姐学习呢，如今看来，他怕是学不了她的任何一个姐姐了。老晏女人心里想。

这次姐姐回去说要带个闺女走，老晏女人就特别想淑花去，一是她去了，就专门有个人可以管管她了，二是闺女淑花实在也不像个能用心读书的料子，那这样，还不如尽早让她去到外面开开眼界，看看能不能学些什么。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了。

跟着晚饭时候，老晏女人就把几个闺女给召到一起了，除了木棉不在之外，其它都到齐了。

老晏女人看了看姐姐，然后说:“妮子们，你们爹去世了，家里庄稼多，负担又重，娘也照顾不过来你们，看看你们都谁愿意去到姑姑那里读书去？姑姑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老晏女人说完，几个闺女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接着坐着的姑姑说话了:“你看，当姑的又不会把你们谁卖了，等大些了，家里条件好了，不就又回来了。你看你们大姐，以前不是也在姑那，姑把她卖了没有？现在还成绩那么好，马上几年就该上大学了。”

大姑说完，几个闺女们还是紧挨着站好，谁也没句话。

家里静静的，几乎掉颗针都能听见。

老晏女人，也不说话，她看看老四，老四哼一声就把脸转向了一边，

她看看老五，老五干脆头低着，抬都不抬一下，跟睡着了一样。

她再看小闺女淑花，淑花滴溜溜的眼睛四处转。她大概是站久了不自在，想要跑出去玩，对她们的问话并不太关心。

“淑花，干啥哩？姑姑跟你们说话呢，听见没有？”这时候老晏女人忍不住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加重了说话的语气。

跟着淑花也把头低了下来，再不四处乱看了。

老五说:“娘，我不要去，我在家里可以替你的！”

老四听见了，也跟着说:“娘，我也是，我也可以替你的！”

老晏这会儿，眼瞅着淑花说:“淑花，你哩？”

淑花眼看着娘好一会才说:“娘，姑姑那里有油烙馍吃木有？”

跟着一旁的大姑说:“淑花，姑姑那里啥吃的都有，不光有油烙馍，还有牛肉馅儿烙馍，羊肉馅儿烙馍，你想吃啥都有。”

老晏女人这时候也说话了:“淑花，姑姑那里啥都有。你大姐以前不就在那的嘛。”

“那...”淑花歪着个脑袋，想要问的问题一大堆。

娘吓她:“淑花你要去不去，你不去我让你二姐荷兰去。”

荷兰站在一旁，并不说话。看得出来荷兰并不开心。荷兰想:不管谁去她都舍不得，都是同胞姊妹，而且又那么远。可这个家需要考虑的太多了...

那么，换种思考方法来说，与其都熬着受罪，不如轻松一个算一个。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她是默认的。

然后淑花说:“娘，那我去吧！”淑花跟生怕没有油烙馍吃了一样。

“好吧，淑花想去，那就淑花吧！”大姑说。

跟着娘又说:“淑花，去了可记着听姑姑的话。”

“嗯。”淑花应了声之后，就慌不迭进里屋收拾自己平常要玩的玩具去了。

娘说:“慌啥哩？又不是马上就要走。”

淑花说:“我担心到时候时间紧，来不及。”淑花说话颇有大人的口吻，逗得姑姑一旁咯咯的笑。娘也随着笑，可心里又觉得堵得慌。

荷兰避开难受，出去洗碗去了。

老四和老五也去做作业去了。一张不大的柏木小方桌，有些年头了。

小方桌的一侧放着其它东西，两姐妹就占着另外的一半，头抵着写，中间放着一盏用蓝墨水瓶做的煤油灯。

大概是油里兑的有水，忽明忽暗的火苗子总是发出咝咝的声音，一会儿跳一下、跳一下，而这时灯芯上方出来的油烟，极像是被拉长的一根丝线，又像是一根小的柱子。

淑花在里屋里好一顿叮叮当当，等终于拾掇好了就出来了，跟着拿来给娘看。

老晏女人看了看，有陀螺，弹珠、还有纸叠的船、面包、千纸鹤以及大姐从学校里给她买回来的贴画...提溜着一大串子，颇像个小要饭的。

跟着淑花又问娘:“娘，你再帮我想想，还有什么要带的？”

娘说:“带上你的书本。”

淑花听了，一边看着娘一边嘟着嘴。

姑姑说:“带吧，都带上。等等姑姑买新玩具给你，看你咋办？”然后姑姑就笑了。

接着，老晏女人又对姐姐说:“姐，可甭惯着孩儿，该打就打。这娃皮实，打不坏...”

淑花不说话，剜了娘一眼就带着金宝去找二姐荷兰去了。

跟着孩儿们的作业也写完了，俩人坐着又扯了会儿家常，也睡去了...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戏剧性。

你来了，我往了，多么像别离的生死。只是，所不同的也就只剩主观臆断的存在与否罢了。很多时候，真的不能细想，一想就觉得顶乏味。

淑花从县城坐车走的那天，一家人都来相送，木棉是从学校请假过来的。

临上车的时候，淑花说了一句让娘能后悔一辈子的话:“娘，以后淑花不在你身边了，你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那时候淑花刚刚满七岁。然后娘就哭了，泪水撒的一塌糊涂。跟着几个姐姐也哭了。

荷兰实在看不下去，就背转过身。

紧接着，小妹淑花又专程跑到她面前来:“二姐，以后咱家就辛苦你了。给，这个是我自己折的千纸鹤，送给二姐。二姐教我折的千纸鹤，我已经学会了，这个是我学会之后折的第一个...”

荷兰静静的听淑花说完，木讷的接过纸鹤，跟着就蹲在地上哭了。哭的呜呜的...

这时候大姑说:“淑花，时间不早了，咱走吧。”

然后，淑花就走了......

后来木棉描述，妹妹淑花走时候那气定神闲的小步子既坚定，又松散，没给自己压力，也没让其它人为难。只是她们走的路虽然相同，可心里揣着的秘密却永远也不可能相同。因为，木棉觉得小妹淑花是心安理得，她，罪大恶极。

是的，淑花走着的是一条大姐木棉曾经走过的路，却又走的与其它任何人都不同。

等荷兰蹲着哭罢起来，再也不见眼前的姑姑和淑花了，心里一阵慌乱如麻起来。这时候，再回头看看这逐渐繁华起来的城市，再次心如刀绞。

她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一定要遁离，再不就逃之夭夭。不容她多回望一眼的余地...荷兰想。

大姐木棉看着她，眼神里仿佛在与她回应:

谁说不是呢？看吧，站前的人群穿梭如织，似乎每个人都在挥手离去。而离去的人，我们就未必还能看到。

之后，荷兰拾掇了一下情绪跟大姐木棉说:“大姐咱回去吧，起风了，我有点凉。”

不错，是起风了。

风从落棉渡的方向吹来，越过小溪，冲断河流、穿过丘陵、掠过平地，一直来到城市的中央。

于是，这个城市的天空里就有了飞舞着的羽毛。

那羽毛轻忽忽的，软绵绵的，多像多年前的情景呢，而恍惚之间又像是在睡着的梦里。

是的，春天到了，落棉渡的白杨又到了飞絮的季节，那么岭南的木棉花大概也快开了吧？

也不知道装殓三妹岚月的白杨棺，是否已经腐朽？

......

老晏死了，表面看家里也就少了一个人。

实际上可真不是这么回事。说到底男人毕竟是家里的一根梁柱，拿主意，迎来送往，与外说话的轻重、分量啊什么的，都离不开这么一个人。

如今这人没了，日子过得就打了折扣。

夜半的时候，女人习惯性的一摸枕边，空落落了，这时就会忍不住的轻声叹息:“哎...”

地里的活儿忙起来，荷兰就成了机器。没法子，自己干活本来就慢，如今葫芦还要绑个人。你说，这日子瞎不瞎？还好木棉每半月还是能回来家里帮帮，自己确实也轻松不少。

所以，荷兰和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期待木棉赶紧能过星期回来。这样一来家里热闹了不说，农活儿的进度也快上不少。

再说荷兰，荷兰巴不得大姐木棉能随时都在她身边儿，这样她就可以经常听到她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稀罕事了。

荷兰现在很喜欢听大姐木棉跟她讲学校的事，还喜欢大姐跟她讲曾经听过的钢琴曲，比如天空之城、潘多拉之心、蓝色多瑙河、菊次郎的夏天等等。她觉得大姐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然后荷兰问大姐:“好听吗？”

木棉说:“好听。听着它之后，你就会忘记所有生活中的烦恼、忧愁，再之后，你整个人就感觉轻松得像快要飞起来一样。”

荷兰说:“大姐，你懂得的真多。”然后一脸羡慕的看着木棉。

是的，大姐现在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也都是她曾经幻想过最美的梦。

木棉看荷兰怅然起来，就问:“荷兰，你想听不？”

“想。”

木棉说:“下次回来我帮你带回来，我同学那里有个收录机，他有磁带，我就是在他那里听的。”

然后荷兰就笑了。

木棉看出来了，二妹内心仍是饱含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生活无限的热忱的。这让她非常的开心。同时，又感觉特别特别的自责跟难过。

她觉得自己在荷兰面前越是优越，就越是一种卑鄙跟可耻。

二妹的委曲求全所做下的事情，原本都应该是自己这个做大姐的去无条件承受和担当的。

那么现在一切都反了、对调了。这些就是让她难过与心有愧疚的根本原因。

每当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在想，她想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二妹荷兰。因为荷兰的放弃无不是为了成全自己和这个家庭。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让步和隐忍...

荷兰现在是真不准备嫁了，这源于她的条件。

很多男方觉得她给的条件太苛刻了，比如她要求男人上门去他家。人家一听都惊得没了下文。

而且，她这一着不让步，也把附近的媒人们都给难为坏了，久了大家都觉得老晏家的二闺女是个烫手的山芋，索性后来就再没人肯来管她的闲事了。

荷兰想，这样也好，再没人来溜着烦她了。可乐得清净了。

而同村的老孙头，每次远远的瞧见荷兰也都是趔着走。看起来既像是不屑，又像是惧怕。

仿佛，她是瘟疫或是灾星。

这以后，在落棉渡大家讨论的最多的话题就数荷兰一家了，而且也就只有她们一家了。因为，也只有她家的日子常常过得“别出心裁”又花样翻新的。

落棉渡真的起风了，那风叫做流言。像是白杨树漫天的花絮一样铺得地上厚厚一层，跟着再来一个倒春寒。

而那寒，就永远的留在了人的心里。

久了，就沉得很深很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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