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情。四忆静．思

念情。四忆

静．思

“夜深忽梦少年事，

梦啼妆泪红阑干。”

【一】

奶奶说，爷爷当年骑马带兵打仗，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文革时，爷爷和红卫兵小将拍桌子瞪眼对着干，性情很是刚烈。这不是我认识的爷爷。
我记忆中的爷爷，魁梧的身材，挺直的腰板，花白的头发，圆圆的脸庞，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个气派又慈祥的老人。
文革平反后，爷爷七十多岁的高龄参加政协会议，穿一件板正的大衣，在人群中那个高大威武，气度不凡，现在想来，让我好生景仰啊！
渐渐地爷爷就不经常下地走动了。他每天的生活或是仰头大睡，或是躺在炕上哼哼呀呀唱几段京剧自娱，再不就是反反复复拿腔拖调地唤我的小名而乐此不疲。那时年少的我，对这种挂在口头上的爱，颇不以为然，甚至感到厌烦。
初冬的一个晚上，我补课后回家天已黑了。奶奶问我：“你没碰见你爷爷吗？他去接你了！”。我复转身去寻爷爷，心里暗怪他多事。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夜色中一个微驼的身影，低着头，缓缓地走过来，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一抖一抖。我不由得站住了，悄无声息地看着他，直至他走到我跟前。爷爷这才抬起头看见我，眼里略过一丝惊喜，但没有说话，径直徐徐地往前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看见他慢慢地把一双手背到身后，微驼的身躯渐渐地挺直，忽然一声叫板，胡同里传来爷爷洪重的声音：“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上。。。。。。”

【二】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因为误估成绩，我在等待发榜的过程中情绪低落。

张榜的前一晚，妈妈陪我坐在院子里的花坛边，认认真真地探讨了假如落榜后的打算，准备和我一起平静地接受名落孙山的现实。然后，我们拉着手，心平气定地一起回家。
刚走到家门口，楼下的邻居突然兴冲冲地跑上来，一边挥动着手里的一张纸，一边冲着妈妈喊：“慧敏，你家姑娘上了重点线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妈妈和我都怔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当明明确确看到纸上我的成绩，妈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眼里含着泪花，一口一个谢谢，不停地向邻居道谢。然后，她连家门都没进，一个人冲下楼，过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西瓜，还是一口一个谢谢的把西瓜塞到了邻居怀里。
接下来几天，妈妈就兴致勃勃的领着我买入学的用品。有一天，妈妈拿出刚买回来的花裙子让我穿上，问我：愿不愿意到大学校园去看看？我当然愿意。于是，妈妈拿起相机，拖着肥胖的身躯和我一起骑了四十分钟的自行车，到内大门前时，她额头渗着汗，头发被汗浸成一绺一绺，脸被晒得通红通红。她全然不顾，兴高采烈地让我站到这儿、站到那儿，校门前、小湖畔、花坛边、凉亭里，乐此不疲地给我拍照。那时妈妈已经快五十岁了，心脏不好还患有糖尿病，可是那一刻，她和我流连在大学校园里，一起坐在花廊里憧憬大学的生活，好像一下年轻了许多，生气勃勃的。
如今我翻遍大学时的照片，最好的还是妈妈那天给我照的，那一天，我和她都风华正茂。。。。。。

【三】

  爸爸生病以前，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个软弱的人。
那个阶段，因为我的工作问题没有解决，爸爸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家里时常笼罩着一层阴云。以至于我在日记里记载：一生何怕？就怕男人叹气!
直到我有了称心的工作，爸爸才缓过他的精气神儿来。退休以后，更是在家里养花做饭，没事陪妈妈逛逛街，兴致来了一个人骑着单车城南城北地撒欢儿。有了外孙女儿以后，更是没事就哼着小曲，走路都乐颠颠儿的。
但是这样的日子太短，一场突如其来的脑出血，一下夺去了爸爸的行动能力，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那些日子，我天天给爸爸送饭，每次扶起躺在床上的爸爸，我总要深深地搂搂他，爸爸说不了话，但我从他眼睛里看到柔情。一次，我和爱人在病房里发泄对单位的不满，一直静静躺着望着我们的爸爸，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他和气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焦急，使劲摇着头，凌厉的眼神制止我的冲动。那一刻，我震动了。自爸爸生病，我似乎觉得他对这个家庭不再有责任，忽略了他的心，依然在我们身上。
  那些日子，柔弱的爸爸咬着牙坚持做康复训练，经常疼痛得抽搐了嘴、扭曲了脸，但是没有在我们面前掉一滴眼泪，而一点小小的进步，就能让他欣慰地展露笑容。特别是见到外孙女的时候，爸爸表现得更欢实，脸上满含笑意地跟小姑娘学说话，我听到他一字、一顿、努力、大声却又含混地说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他曾经也这样一字一句地教过他的小外孙女。
  我含着泪笑了。
直到现在，我都不能想象，那个那么热爱生活的爸爸、正活在兴头上的爸爸、腿脚闲不住的爸爸，一直软弱的爸爸，是用怎样一颗坚强的心，来承受和抵抗这深重的痛苦的！

【四】

  他长我七岁，可能是岁数差距有点大，我们的童年好像是各顾各长大的。
  我印象中只记得小时候我们之间的两件事：一次是他非要背着我，我不愿意，所以就在他的背上咬了一口，后果是我被七姑八姨群起而攻之。还有一次是我们俩放学回家父母不在，我写作业，他生火烧水，几个小时里我们只说了一句话：他问我“你饿不？”我说“不饿！”。
这就是少年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表面疏淡得不像兄妹。
大学毕业以后，我碰上了人生第一个困境，工作没着落。一直有半年，我待业在家。爸爸师出不利，垂头丧气，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银行供职的哥哥身上。终于等来了机会，哥哥抱着我的一大堆红本本，去找行领导，回来的时候，一贯冷傲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掩饰不住的笑容。
我就此成了一名银行职员。但他还是很少搭理我，我们之间难得见几次面，说几句话。
工作三年后，我莫名其妙的接到区分行通知，要借调我。因为有亲属回避政策，我若上调，就意味着在二级机构挂职的哥哥不能再回到一级分行。我犹豫，他说：“我推荐的你，你先上来！”
不久，三十出头的哥哥就走上了副处岗位，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然而，成功太早，不懂自保，小人算计，祸害加身。哥哥重新回到了区分行，我们俩不可回避的亲属矛盾凸显了出来。我说：“我回去吧！”他说：“你留下，我下去！”。就这样，他离开了管理行，到了基层行。可是，噩运并没有就此结束，随着机构的裁撤，哥哥职务虚挂，被束之高阁。在人生风生水起的时候，哥哥的仕途之路突然走到了断崖。往前，向上申诉，或可一搏，或可推翻欲加之罪；往后，人生的低谷，重回原点。我说：“申诉吧，你太冤枉！”他说：“算了吧，对你会有影响！”
这一个算了，哥哥就放弃了他的前途。
我不知道，多少个夜不能寐的漫漫长夜，哥哥是怎样度过的；我不知道，多少个无所事事的白天，哥哥是怎样强作笑颜的。但是我知道，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慢慢的委顿了。
有一种感情，叫做“静水深流”，要用生命和岁月去领会。

人到中年，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一个事实：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命貌似日渐累积，但同时也是一个日渐遗落的过程。这是莫可奈何的，还好，生命中的一些过往情事还是不离不弃地沉淀下来，化为刻骨铭心的温暖的记忆，历时弥新，历久弥醇，安慰着我们的心，滋养着我们的寂寞的灵魂——这是我愿意把这生命活下去的一个理由。
在我的理解中，生命是以两种形式存在着。一种存在于时间之中，由生而死，是由无常的命运掌控着，不完全属于我们自己；一种则是存在于记忆之中，是由我们自己将沉淀在生命中的记忆片段拼接融合而成。前一种生命状态属于时间，而后者才是属于灵魂的，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像风一样

静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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