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下人同亲:我的父亲南怀瑾》

一切法

 

南怀瑾先生一生致力于研究国学文化之精髓,其作品思想深邃,发人深省。

《与天下人同亲:我的父亲南怀瑾》的作者南一鹏先生用饱蘸深情的笔墨,向读者讲述了其父亲南怀瑾先生不为人知的平凡经历和事迹,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亲切和蔼、具有悲悯情怀与人生智慧的国学大师的另一面。

 

与天下人同亲

 

摘录:

 

教育最重要的是提供一个环境,人自然就会学。而父亲给我提供的这个环境,就是他身教言教家教的最重要成分。

 

……

 

父亲对弟弟的脾气个性极为了解,所用教导方式也很禅很狠。小时候没多打他,现在可没有放过他。国熙告诉我,早先去探望父亲时,父亲对众人说:“这个是我孩子,读了西点军校,有学位,无学问。”弟弟当场傻眼,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杀威棒是打的国熙满头金星,就是禅七的香板落地也不过如此……

 

后来弟弟加入基金管理公司,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基金管理。父亲又问:基金管理又如何?弟回答:这个行业让我认识很多有钱人。父亲三问:认识很多有钱人又怎么样?弟回答:我可以赚很多钱。父再问:那你赚很多钱以后又怎么样?弟弟此时突然哑口无言了,这是他没有想过的问题。这时父亲真正的接引就来了,父亲说:“儿子,你是一个没有人生观的人,你还不如去讨饭算了,讨饭也可以活一辈子。”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三四年前,我去太湖大学堂探望父亲,父亲叫我到他房间内室谈。我们在那儿谈都没有秘密,只是简短的父子谈心罢了。那次,父亲突然对我说,如果你弟弟将来修行,他的成就会比你好。这句话,让我感动,让我有大喜悦,我告诉父亲,我一定会在旁边助其入道的。我感动的是,原来父亲有关怀国熙的慧命,而且主动要我注意留心弟弟的将来成就。我与弟弟个性大不同,父亲告诉我这事,也就是要我不可只顾自修。

 

一九九一年时,父亲特别问弟弟有没有打坐?弟弟说没有。父亲就说:“儿子,你到老了以后,就会知道没有一样东西比打坐重要!”

 

……

 

父亲在峨眉山闭关三年的故事,是我从小就耳熟能详的。父亲告诉过我们,他那三年见不到人。虽然每天有护法的人员送饭菜,但都是从门底下一个可以开启的小木闸门交流。放饭菜时也不见人,取碗盘时也不见人。而且自己三年之间,不说话,只是读经,静坐,打拳运动,看书,用功修行。等到开关出来的时候,一时之间,喉咙都发不出声。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好羡慕父亲有这样的机缘,能够有寺院护持闭关,同时也感叹能有如此见识的出家人,愿意为在家人护关。  

 

.........

 

父亲的一生以“言行合一”为最大特点,不许空言,不违背信义。凡有所受,必有所报。对一般所谓的跟随者更是加倍给予助力,让他们可以获取合理合法的利益。求法的,得受教;求利的,先修心;求智的,不吝法;求亲近的,视如子女。有求必应,大乘之道为之而已。

 

父亲对一生所做的贡献,都秉持“为而不有”的原则,地团故居的捐赠和金温铁路的建设都是如此。父亲为了保护子女免受争权夺利的无妄之灾,从来没有要我们参与任何他做的事,我们也从没有因为任何自身利益向父亲开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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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摩乐章

 

国熙弟语带硬咽,断续无常的告诉我,这次父亲真的要走了。弟弟低落片断的表达,虽然不清楚,但我马上了解了大概情况,父亲转化的时候要来了。这确实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家相信父亲应该是要过三位数的年纪才走。如今父亲决定要走了,度化大众的缘分已了,万缘归一。释迦本师传法四十五年,父亲自从开办东西精华协会以来,大致亦如是。因为一年多未赴中国探望,需要先取得签证,并买机票。时间紧迫。弟弟不禁叹说,你大概来不及见了。

 

挂了电话,我先放空,全身释去触受,让心安住一会。这人世间做子女的,最大最后最伤情的时刻,最是考验修行人。去年母亲辞世,姐姐们和我,悲痛抠心,但是都可保持正定,除了心口意念着心经,祝祷母亲有菩萨接引之外,时而步出室外,放声大哭一阵,但是回到母亲的身边时,必然微泣助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安排所有世法的程序,顺顺利利的送母亲往生。

 

现在我远在他乡,知道父亲周边,视父亲如父如亲者众,其情伤不下于子女。此刻我与天下人同亲,与天下人同悲,与天下人同心。数刻更漏之后,将心来用,用之则行。先是规划申请签证,然后订机票。只是妻子绿卡未到,家事亦须安排。九月二十日,国熙弟再次来电话,关心我的行程,并告诉我父亲已经自上海回到庙港,他和二哥一路伴随。

 

出医院时,小舜哥和国熙弟见众人哀痛,都想抱扶父亲,护持父亲回学堂,二哥和国熙弟也想抱持着父亲回家,这原是子女所应为。但是见到其他如兄弟姐妹的学生们的不舍,兄弟二人就相让而不争,任众人安排,另乘他车。何况父子缘分本来亲,让非血缘众生子女表达他们的不舍,修的正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心性。所以二哥和国熙弟就乘坐另一辆车,跟随着回到太湖学堂。此刻父亲已经安住庙港,弟弟和二哥才先返家安顿,准备一周后即举家复还探视父亲。

 

心念动时,缘亦随之,就在出行前日,我妻子的绿卡到了。于是我们马上更换机票,夫妻同行,直飞上海。侄子鹿城接机后奔赴庙港。入住已定,前去主楼到父亲床前叩拜,暗泣不已。从小听闻父亲说法,知道禅门风范,来去绝不会拖泥带水,必然行事果断。父亲舍身赴莲华法会,岂有滞待。若有示现,也是当下即是即了。从小到大的行为思考,都以佛家思想为依归。然而青年时期,大有疑情。如今醒悟,了无疑议。父亲的教导接引,言教身教家教,终生受教。此刻与父亲相对,唯有以心祝祷菩萨大行。

 

自回庙港数日,举座传言,父亲瞳孔未散,体温未息,容颜未改,又无异味,尚安於定中,不可草率行事。此等修行事,自幼就耳闻父亲说过,修行大德的记录也比比皆是。我尊重诸位学生意见,因为知者自知,识者自识,明者自明,多言无益,徒增纷扰,不如圆众人意见的缘。若是以中国传统方式来办,能停七七四十九日,我亦愿意。

 

只是父亲是修行人,不是出家人,处理身后事务,理应由家人做主。如果父亲不是居士而出家了,那自然依宗教规矩办事,家人无需置一言。既然是在家人,凡事就该征询家人意见为先。但是在大学堂沟通不易,有些决定是在启动后,才告知家人和大众的,难免错愕。不过我深知事务处理之不易,行为虽然偏颇,用心不亚于子女,同时此事牵涉到中国法规事务及社会听闻,就随缘罢了。

 

有传言说,我们兄弟不懂佛法,没有修行。我大笑起来,点头称是。参观美术馆,如果没有艺术修为,怎么能评论名画。对眼睛有障蔽的,如何诉说这山川之美,风景之秀。这是我们子女固有的了知,与理不明者说理,失己之明。父母子女的关系,就是业力果报的体现。若不是有点掌控力,岂能选择父母,出生不离佛法。说出来的话,正是一个人知道什么,懂得什么的呈现。我执最大的表现,就是爱下判断,做分别。父亲在,上有明师,我何须多言,凡有人提问,都叫去读父亲的书,这本是儒家家教风范。

 

九月二十六日,中国佛学院副院长宗性法师领十二位法师来到庙港,法师相貌庄严。弟弟告诉我父亲曾经笑谈说,宗性法师是他以前维摩精舍的同学。我听了,心中欢喜,正是禅门往来甚众,多有乘愿再来的,可为佐证。宗性法师入父亲卧室,静坐后出来,告诉大众一切皆会圆满。同时子女与学生由刘雨虹老师主持的七人小组,也决定请也是父亲学生的一位香港西医来做最后诊断。经过联系后,这位名医师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安排这个周末可以赶到。

 

周末,小舜二哥和国熙弟,伴同香港来的两位西医,为父亲做体检。经过仔细检查,从气息呼吸、心跳、瞳孔、身体和皮肤外观等等现象来看,是符合西医的死亡界定,这是从认证的指标来做判断。由於尊重,并没有测试脑波。基於其他各项指标,已经足以判断父亲往生了。在听完医师们的报告后,七人小组决定就在第二天,中秋团圆日送父亲入殓火化。这个仪式,按佛家的名称就叫做荼毗。随即由秘书处通知相关人员,至于到底通知哪些人,只好依赖秘书处的判断了。

 

数日以来,古道师和谢福枝已经督导完成一座化身窑,古道师以寺庙住持圆寂时标准,盖的甚是精细。九月三十日,寅时,乃是清风朗月时分,二哥和弟弟依古礼为父亲换了五套衣服,两套裤子。弟弟事后告诉我,在换衣服过程中,他依然可以和父亲交流。这是父亲对弟弟的示现,希望他能因此而好好求道。

 

中秋夜,晚七时许,父亲的大体由二哥、弟弟、我和在床边的学生,抬到备置的棺木中。然后由子侄们,也就是父亲的孙子辈接手抬下二楼,放置于有滑轮的医院推车之上。由大哥、二哥在前,王表哥、刘煜瑞在中,干弟张谷与我在后,分别立于棺之两侧,以手扶棺。而国熙弟则立于正后方推行,踽步前行。缓缓推出主楼大门,经右侧步道,与门外前行的八位礼仪人员汇合。步道两旁全体学生与家属们,心口意佛号不断,送父亲的大体到化身窑边,转请数位学生将大体抬送入窑。此时天色是暗而不黑,气候凉而不寒,中秋明月高照,仿佛自有天机。一路送行,子女和学生受众,全部都是两眼清流面不乾,可是大家都能摄心一处,口宣南无本师释迦摩尼佛号,泣而无声。

 

化身窑前,兄弟们一字排开,先进行世法程序,宣读国家大人的弔唁文,政府代表先致辞,家属代表由我致辞,父亲好友周瑞金先生代表所有学生致辞后完成。再由宗性法师引领全体,诵念心经七遍;此时大起悲心,全身搐动不已。念心经毕,依法师指示,兄弟们逐一绕行至供桌,燃香助念,并叩首行礼如仪。礼毕,宗性法师举火至窑门口,念到:“勿成迷,勿着相,来来去去了旧账;勿用悲,何来伤,南师自己有主张;金粟轩里青青秀,同愿同行菩萨道。”然后,站成弓步,斜举火杖,大声喝到“走!走!走!”将火杖送入,金舌窜起,天华四落。非常感谢宗性法师的禅门宗风的送行,默念祝祷父亲乘愿复返。

 

古道师与谢福枝随即率工,将窑门和通风口逐渐加封。白烟繚绕,天色渐明。仪式结束。众多学生依旧不散去,直到清晨天色大亮,才离开。柴火持续三周天,又冷却了两周天,方由古道师等工作人员通知于十月五日清晨寅时四点半开炉塔。父亲头骨完整,头骨根部有一横向延伸的骨质,六到七公分长,满布白色刺华,非常好看又特别,极不寻常。听过父亲说法的,都知道鳩摩罗什法师,因为翻译佛法经典无误,荼毗以后舌根不烂。所有在场的家人同学,看到父亲留此色身示现,感激不已。父亲又再次的做最后的说法,佛法真实不虚,父亲是实语者,如语者,不狂语者,这将是我余生永志不忘的功课。

 

说法与讲经的不同。释迦本师本来是说法,所说的法,被记录以后,成为大众认可的经。父亲也是说法传道的人,能说法,是因为所说的就是所做的。“说”这个字,是一个言字,旁边加个兑字。不像“话”这个字,只是在舌头上打转的语言;“说”是要兑现的语言。所以我们常常听到人们会这样表达:不要听他的话,要看他怎么说。说是看得出来的,悟道与知道的差别,就是悟道者,是言行一致的。父亲的说法,与父亲的修行,是可以验证兑现的。

 

父亲教导我们子女,人贵自立。他老人家从不愿接受子女的回报,也从不要子女参与他对国家社会的贡献。我们子女了知,这是最大最深的佛法教育,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实践教育方式。既然与父亲的因缘所致,我们兄弟姐妹们也都欣然受教。子女对父亲的增上缘,无限感恩。

 

名人子女不是富人子女,承受的是非凡的遭遇,不是非常的财富。这种经历往往不能被没有类似经历的人所了解,甚至会被误解。与常人不同的是,父亲是一位佛法智慧,佛学思想的传法人,也不是一般的所谓出名的人,而实际上是一位出世的人。对名与利,两个都不沾,对生与死,明白的了知。在父亲悟道以后,子女也是随顺这因缘而来,修行不只是今生开始。所以对父亲的教诲,顶礼承接,依教奉行。

 

因为父亲不是出家人,在世法上,我们子女依然有继承权。对于所有父亲的遗物,我们子女将按照国家律法继承。对于父亲著作有关的法律权益,我们也会鉴定真伪,依法接受,捐与公众。以为而不有的精神,请社会精英一起督导,确保文字语言的真实性,共同来传承父亲的教诲。

 

 ——摘自 南一鹏先生《与天下人同亲:我的父亲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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