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

假日里带父母去周庄、乌镇玩，父亲迈出大宅对我说：“没有我小时候的家大。”有一次陪父母去中医院看病，父亲指着新盖的大楼说：“我就出生在这块土地上。”

父亲1929年出生在麻巷28号。在没拆迁前，我还见过原常州市妇幼保健所的大门，那就是父亲小时候家曾经的大门。

父亲清楚地记得，拾级而上有二扇黑漆大门，大门朝南；大宅前后纵向4进，呈直S形。一进门是有着矮墙的大天井，中轴线上是铺着青石板的正厅和后厅，左边是太祖的书房和小天井；正厅右侧有一条南北方向供家佣们出入、不到一米宽狭长的边巷；第二进有中厅和后厅及左右厢房，前面的天井比厅房还要大；平行向左，南北方向又是2进的宅子；宅子与宅子前后有铺着竖砖的天井，每进都各自有独立的中厅和后厅、前后2间的厢房及走廊；有着屋檐的走廊，处处四通八达，曲径通幽。最后一进的大天井左侧是间柴房，右侧有个小厨房，小厨房的右边有个大厨房；大天井里有个通向后院的圆门，这后院的长是宽的3-4倍，院子靠现在延陵西路的墙边种满了一望无际青翠的竹子。

这房子是父亲太祖、同治十年传胪（二甲第一名进士），历任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工部侍郎恽彦彬所造并五代同堂的居所。

从出生到1937年日本人轰炸戚墅堰发电厂跟着母亲举家途经香港逃往上海，之后麻巷28号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好像从没关心过。1953年上海交通大学机械制造系毕业后，他专心致力于他的技术工作，就像从不提起他为无论是中国的轧钢事业、还是常州的自行车产业做过多少贡献，轻描淡写，他说：麻巷28号是他小时候的家。

一个8岁孩童的记忆是片段的，但是清晰的。

他说：太祖的书房好大，横、竖6排带玻璃门、装满了线装古书的书柜直至房梁；

他说：书房前的天井里种的是玉兰，满院清凉，馥郁芬芳；

他说：正厅供桌上方悬着匾额，但不记得写的是什么？只记得桌上放着玉如意，堂上有六排红木椅子，那摆设比电影上还气派；

他说：每进门厅的门槛好高好高，孩子们每次进出都是爬着过去的；

他说：过年过节厅里要挂“人影子”，孩子在大人们带领下祭拜画像里穿着“搁搁响”的列祖列宗；

他说：后院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大哥二哥在旁边搭了双杠玩；有风的时候，梧桐籽像一把把调羹，飘落在院子里，小孩子捡起来剥开来吃；

他说：春天来了，竹林里长满春笋，一不留神没被孩子们发现拔掉的嫩尖，第二天就长出一根亭亭玉立的细竹；

他说：后院里厨师还种了好多时鲜蔬菜，墙角里有口好大的粪缸；

他说：水是从运河里挑回来的，储存在天井里的大缸里，用明矾沉淀后用；那时的运河水是清的，可以喝、可以洗衣、可以游泳；

他说：大厨房里有口大锅，大得足可以放几个孩子在里面洗澡；

他说：厢房有一间是专门用来堆报纸的，有一次着大火，四姐说她只想点燃一张的；

他说：大门两旁有4间门房，其中一间住着的是一位名叫阿三的白胡子老头；

他说：门房阿三在大哥15岁生日那天告诉他，家里又添了个小弟弟，与大哥同月同日生的就是我；有一次阿三去火车站接从北京清华回来的大哥，遇见日本人轰炸，他将大哥扑倒在身下，弹片烧着了他的胡子；

他说：日本人又来轰炸了，全家人带着二麻袋的酒酿饼坐船逃到前黄。当重新回到家的时候，我与弟弟竟然高兴地抱着自己的小马桶亲啊；

他说：在他印象里，琢初桥大得不得了的大；

他说：男孩子会爬上西墙看隔壁的“陶家院”，那里是一片空地，穿过这片空地，有家紧邻观子巷的医院；傍晚时分，骑在墙上可以看到远处天边的红霞、落日余晖；

他说：这家医院抗日战争时期成为伤兵医院，日本人多次轰炸这家医院时，麻巷28号也随之结束了它曾经的辉煌，成为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他说：与这宅子有关系的一族恽氏大家和他们的后代有好多。69世同治辛未进士恽彦彬和诰封一品夫人盛氏；共6子，其中70世广东候补道恽学基和夫人左辅曾孙女左氏；共4孙，其中71世暨南大学教授、中华书局编审恽福森（字季英，我父亲）及兄弟；共16曾孙，其中72世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硕士、中国有机化学奠基人恽魁宏（我大哥）及兄弟；共16玄孙，其中73世恽南天画派传人、著名画家恽振霖……以及很多很多家谱中没有详细记载、及有着好听名字的女孩。

这些女孩中，有个叫恽爽。那就是我，父亲最宝贝的小女女。

这是麻巷西段的历史，加上众所周知的麻巷中段和东段的名人轶事，如今麻巷有了自己从前完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