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轩主

我喜欢民歌。尤其喜欢原生态民歌。喜欢那质朴的、又往往是天才灵动的歌词；喜欢那野性原始的、又总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曲调；喜欢那未加雕饰的、无法无天的、原汁原味的吟唱吼喊。

当流行歌曲借助现代传媒大行其道，某一首歌在一周之间唱遍全国、在下一周就被人抛弃的时候，民歌却仿佛夜空中的星河，只要你拨开灯红酒绿的雾瘴去仰望，它总是在那里。

民歌是永远的天籁，是遥远而又清晰的星辰。相对于任何流行歌曲，民歌是民族血脉的一种永恒流淌方式。民歌，如罡风拂动草叶，天籁自鸣。著名的山西民歌《交城山》，也是我所喜欢的其中之一首。

“交城的山来交城的喎（读 wai， 相当于“那个”）水，不浇那个交城浇了喎文水。灰毛驴驴儿上山来灰毛驴驴儿下，一辈子也莫啦（没有）见过喎好车马。交城的大山里莫啦（没有）好茶饭，只有喎莜面栲栳栳还有那山药蛋。”这首《交城山》，歌词未加雕琢，保全了原歌词的纯真朴素；曲调未经加工，保全了原曲调的悲苦幽婉。当然，对于城里人、外地人，大家听到的已经不可能是原生态的演唱，而是演员们舞台化的演唱。

搜集民歌，犹如古代的采风。各县市文化馆，包括各级文联、音乐家协会的工作者，多年来都做过民歌搜集的工作，可谓卓有成效。将歌词书之竹帛供人阅读，包括将演唱搬上舞台让人欣赏，让民歌走出山野，堪称功不可没。

《交城山》的走出大山、唱响全国，尤其是这样。《交城山》，当然是山西民歌。但权威的著述，似乎有一个定论，说这首歌是“交城民歌”。究其缘由，可能是因为新中国成立初期有关部门搜集民歌的时候，在交城搜集到而望文生义的。

《交城山》的曲调是悲苦的。《交城山》的歌词，尤其是控诉的。爱国爱家乡，是一般人出自天然近乎本能的情怀。再穷苦的地方，也会拼凑出当地的四胜八景；再贫瘠偏远的山乡，也会成为梦中游子的仙境天国。在《交城山》这首歌里，却赫然列举了此地的交通不便、饮食粗粝，甚至连溪水河流都不曾眷顾灌沃这个地方。交城的人们怎么了？他们有悖常理，为什么要反复悲叹、乃至诅咒自己的家乡呢？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著名的《凤阳花鼓》中最著名的唱段人们耳熟能详。凤阳百姓，卖儿卖女，身背花鼓，乞讨四方，不也是在悲鸣诅咒吗？细想一会儿，则又不然。上述歌子，诅咒的不是故乡家园，而是皇家，是皇帝朱元璋！

有些民歌搜集者，缺乏真正的深入。他们并没有和民间歌手打成一片，他们拿不到真正的东西，加上能力问题，缺乏追根究底的精神，他们的搜集，难免就是不完全的、乃至是断章取义的。

说到《交城山》，当地人为什么要诅咒自个儿的家乡呢？缘由何在？我怀了这样的疑问有若干年。

1977年，我30岁，还没有调到省作协，尚在火车头上烧火的年月，我偶然间听到了《交城山》的歌头！

一个大杂院的邻居，老家是娄烦的。他得了儿子，奶奶来太原帮他看孩子。院子里，阳光下，银丝满头、皱纹满面的太祖母，晃动着一辆简陋的童车，抚拍着逗哄着她的重孙。真是含饴弄孙的一幅感人画面。那位太祖母，突然轻声吟唱开来：贪财的那老子，糊涂的那娘；把奴家就卖到了喎交城山上！仿佛见到久别的亲人，如同听到童年的乡音，当时，我的眼睛不禁湿润了——《交城山》的歌头！我终于找到了你！

交城山绵延数百里。东南面属交城，西南与方山交界，北面与古交和娄烦交界。交城山，并不是仅仅圈定在交城县境内的一座山。《交城山》，显然也不能简单界定为交城民歌。这座大山，林密沟深，山势险峻，交通极其不便，自古极为苦寒。深山虽无苛政，而自然条件严酷。毫不夸张地说，多少年前，这儿的山民确实处于全家人合穿一条裤子的生存窘况！

极度贫穷之地，人们也要繁衍生息。比方，弟兄几人，苦斗多年，终于积攒百八十个大洋，下山买得一个穷苦人家闺女回来。这确乎是当年山民们的婚姻生态实际状况。那个苦命的、缠脚的少女，从此抛家别母，嫁到山上。有的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走出过大山！

这是曾有的现实，这是曾经的历史。只有苦难，只有泪水。只有苦难和泪水培植浇灌出的一阕《交城山》，竟然走出了山外。如同淙淙溪流，百折千回，流出山外；仿佛山风，吹动林涛，涛声汇入天籁。

这是中国妇女的一曲悲歌；这是历代苦命女子的泪水之河；这是那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儿的嘶喊！

它是交城民歌，也是方山民歌，同时也是娄烦民歌；它是山西民歌，它是中国民歌。或者，它也是全世界妇女的嘶喊汇聚成的一首属于全人类的民歌！

2015-09-09 张石山 太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