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子

           “菲佣”日记（中）

                文  溪涧幽兰

     养育之情，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永恒的恩，儿女当用一生来还报。

                                                               ——作者小语  

            一

      此刻离开小主人，心有万般不舍。年逾古稀的老母亲髋骨骨折，大连、北京、长沙的弟弟、弟媳、妹妹已先我赶到母亲身边，日夜轮流护理。孩子有病有难，母亲不顾一切；如今母亲病痛，儿女更应不顾一切。

    眼前是怀孕的女儿，远方是住院的母亲……

 揪心与割舍，难以言表……

小主人有孕，合家欢喜。家庭会议决定：偶负责营养膳食与宏观调控；老爷开车接送上下班；小老爷（小主人当家的）陪遛弯、协助洗脚洗澡、看产科医生啥的；小主人管胎教。哈哈，我也要当姥姥了！每每在楼下花园漫步，那些同龄姐妹让她们的孙儿叫我阿姨的时候，心里还美滋滋的呢……

小主人第一次看产科全家出动：小舅舅公关、小老爷挂号交钱、老爷开车、偶负责排队。大厅走廊那队排的跟长龙似的。宝宝能在中国圣母林巧稚先生创办的北京妇产科医院建档、诞生，内心多几分安宁。风雪中，有的女孩独自挺着大肚子在路边等的士，无不让人心生爱怜……

呕吐、头晕、闹胃，原本纤弱的小主人更显消瘦。一次，吐得泪流满面的她边哭边说“太难受了，我不想当妈妈了……”那摸样真是有点可爱有点可笑还有点可气。不论偶多么爱她，有些苦痛是母亲无法分担的。偶只能在小主人跟前来回晃悠，做挖土、抗木头、打桩、搬砖的动作。女儿惊讶地望着偶：“你干嘛呢？”我一边表演一边说“宝宝在建房子打地基呢，等宝宝安营扎寨了，就不那么闹腾了”。小主人破涕为笑“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啊？”我说，快了快了，几天就好！从那以后，小主人即使吐得翻江倒海也照吃不误：“不能让宝宝饿着干活！”一天，小主人泪光闪闪，双手捧着偶的脸，这回没揉偶的面团，而是说：“我要对妈妈更好一点，你怀我时一定也这么难受。”这话听得偶泪眼朦胧……

一次，小主人若有所思地对老爷说：“要是人也能卵生就好了，我下一个蛋，请爸爸妈妈为我孵小孩。”老爷听了当即表现出惊喜崇拜之状，立刻伸出大拇指：“如果能这样，我为你颁发金鸡奖！”

自从老爷进京，偶的工作量直线下降，偶的地位飞速崩盘。勤快成习的他包揽了烹调以外的所有家活：司机、采购、保镖、拖地、洗衣晾衣、整理屋子、洗碗刷锅倒垃圾。偶严重申明：这些活都是老爷自觉自愿主动做的。即便偶做了，老爷也会重做一次，说偶的技术和质量不过关。老爷不仅活干的漂亮，书说得更好。《明朝那些事》居然过目不忘，朝夕相处几十年了，偶咋就没发现老爷有这天赋呢？这样一来，老爷众口皆碑，偶相形见绌。小主人经常找偶谈话，号召偶要向老爷学习：为人低调平和，干活一丝不苟、任劳任怨。不要总觉得自己干家务“大才小用”啥的……

           二

   南征北战，偶从北京赶回长沙。

走进病房，低头吻了母亲的额头，年逾古稀的老妈妈像婴儿一样哭了……刚刚做完左髋关节置换手术、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独立性极强的她，如今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失去了天马行空的自由……

二弟为母亲献血并第一时间预交了全部医疗费用。小弟和大弟坚决不同意二弟独揽孝心，而二弟坚持至少要承担60%以上。作为大姐，偶很欣慰。弟弟们长大了，传承了孝敬父母争先恐后、兄妹互助不计得失的家风。感谢神灵保佑，老母亲心血管、五脏均好，什么毛病也没有。髋关节置换手术伤口甲级愈合，如期出院。接下来由我和老爷负责母亲的照顾与康复训练。特别感激偶的朋友kitty，她为母亲卧式出院提供了救护车、机械移动与简易帆布两副担架，还有那位主动、热情、细心的司机。偶住的是七层建筑，没有电梯，楼道窄陡。司机一人扛前，老爷、大弟、表弟举后，一步一挪，吆喝移步，当大家平稳地把老母亲抬上五楼，放到床上时，早已大汗淋漓……

康复室设在书房：这里后隔阳台，前临客厅，是家中最安静的房间。康复床呈斜坡状，粉色的七彩被褥，柔美温馨。床前有移动式小桌，书柜里布满儿女们从小到大的照片。室内温暖如春，多功能CD机可以让妈妈随心所听……

每天三餐一点，准时不误。自制豆浆、果糊（大枣 苹果 香蕉 黄瓜 胡萝卜 核桃），柴鱼煲汤（吃了30多条）蘑菇煲鸡汤、豆腐鱼汤、骨头萝卜汤、花生炖猪肚、牛蒡排骨烫、黄豆煲猪脚，水煮青菜，清蒸肉饼，清蒸乳鸽、乌鸡、水煮鱼虾、杂粮粥，淮山小米粥、蒸地瓜玉米、各种水果……

每天为老母亲洗脸漱口、泡脚搓脚、擦洗身子、按摩、大小便伺候……

每天陪老母亲看书、听音乐、笑话聊天、绷脚与双肘撑床抬臀训练……

病中老人情绪起伏大，极为敏感。尽管我谨小慎微，百依百顺，寸步不离，还是有两次说话随性，老母亲当即卷起铺盖、整理行装就准备走人！气得偶躲在公园的树林里伤心哭了很久……特别感激老爷，像消防队员一样及时浇水灭火，问寒嘘暖、开解宽心，才缓和了局势，打消了老母亲回家的念头。八十多个日日夜夜，姥爷和偶一起倒便盆，做按摩，端水送饭。老母亲自豪不已，觉得当年选女婿的眼光特毒，要偶好好向老爷学习，不急不躁。偶习惯了，不论到哪里，偶做事不少，可受表扬的总是他……

母亲身上有很深的历史痕迹。一生恪守工作比家庭重要、别人比亲人重要的红色人生哲学。我们五兄妹对这位一生没做过一顿温馨饭菜，也不曾带养一个孙儿、甚至不记得儿女生日的母亲敬若神灵！母亲崇尚知识、善待他人、自强不息的品格深刻影响我们的人生。只是和母亲长时间朝夕相处不是简单的事情。她思维敏锐，固执如牛，简朴成癖，忆苦为乐，管闲事成习。一生只吃蒸煮的菜，喜欢自然光，讨厌空调，受不得丝毫委屈。为保证母亲安心开心康复，避免观念习惯冲突，偶是顺从+沉默，幽默+装傻，时而笑话小品，时而载歌载舞（母亲高兴与偶京剧对白拉长腔）。偶还在南北窗台开辟了两个喂鸟点，乐坏了母亲。对待这个倔犟任性的老孩子，偶只能万般迁就、百般退让与溺爱，哪怕含着眼泪……

天道酬孝，母亲能吃能睡，笑声朗朗，已经能够行步自如了……

奇迹不仅仅是稳步如常，花白的头发越发青亮……

                   三

      舒伯特的摇篮曲轻柔的飘着，母亲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自幼没有父母的她，这段时间无疑是她一生中最享受的日子。就像父母对待婴儿一样，我让母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每叫一声宝宝起床了，吃饭了，锻炼了，洗脚了，睡觉啦，母亲笑眯眯的，满脸溢满甜蜜与幸福……

这些日子，我远去的童年，也一如夏季疯长的野草，瞬间爬满记忆的心窗……

静静地看着熟睡的母亲，我莫名流泪……              

我不敢回忆，怕这种回忆撞击自己的宁静，更怕这种回忆对母亲心生一丝不敬，一丝疑惑而不孝……

母亲被遣送回乡那年，我六岁，留在父亲身边。空荡荡的机关大院，只有三五个孩子。那些孩子有家，有母亲的微笑和拥抱，我没有。记得母亲偶尔也来看我，可我莫名恐惧，总是躲在邻居阿姨的身后，怎么也不愿意见她，怎么也不肯叫她一声“妈妈”……

   父亲戴着报纸糊的高帽子，满街游行，我紧紧地跟着游行队伍；父亲被红卫兵批斗踢打，我静静地站在一旁。每次批斗完，我拉着父亲的手一起去吃食堂，一起回家，那家没有母亲……

   寒冬腊月，别的孩子穿着暖和的棉衣棉裤，而我只有单薄的秋裤，透风的小球鞋，瘦小的身躯在冰雪寒风中颤抖……放学下雨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别的孩子有爸妈送伞，而我，一个人无助地蹲在教室门口，求老天爷快点停雨……街道上的孩子用小石头追打我、欺负辱骂我，我只能躲闪逃跑、伤心地哭喊……

 九岁那年，父亲说妈妈生了妹妹，让我伺候月子。那是我第一次伺候母亲：早春二月，乡村的河水冰凉刺骨，一双小手浸泡在那冰冷的河水里清洗衣物……上初中那会，母亲“阶级斗争”受伤住院，十三岁的我背着半岁的小弟、牵着两岁多的二弟和四岁多的妹妹，上学读书。感谢恩师不仅没批评我，还让弟弟妹妹们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玩耍……夜晚，五兄妹挤在地板上，像小猫小狗一样，彼此依偎取暖入睡……而十一岁的大弟则承担了家里所有的劳力活（砍柴 挖土 照看农作物）。即使这样，稍有闪失，性情暴戾的母亲拳打脚踢毫不留情。年幼的我哪能知道，压抑在母亲心中无处宣泄的冤屈，时刻如火山爆发……我只是认定自己绝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只是她雇佣的小保姆。我常常独自跑到屋外的小河边，坐在岸边的草地上，一双小脚搁在清凉的溪水里，哇哇自我哭诉……

 长大后我依然极不愿意呆在母亲身边。高考中榜，一如笼中之鸟飞向浩瀚的森林。尔后，我很少回家。直到我当了母亲，直到我了解了历史，直到我明白了人性与道义。工作后23.5元的月收入，每月有18元寄给父母，直到弟弟妹妹们参加工作。母亲平反昭雪后，更加狂热于工作，几乎不顾及家庭。母爱于我，仍然只是一个概念，一种象征。在我难产、孩子他爸也因交通事故住院的时候，我身边同样没有母亲的身影……

 在那个政治扭曲人性，人性扭曲亲情的年代，流失母爱的孩子或许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不顾家庭，全身心“为人民服务”的也不仅仅只有我的父母。

 而人的孤僻、焦虑与不安全感，大都源于童年的无助、孤独与恐惧。

 庆幸我没遗传父母这种基因。亲情于我，恩爱于我，永远至高无上！

偶尔母亲也会唠叨抑或哽咽：“玲子啊，我欠你很多……”而我总是笑呵呵地：“说什么呢，妈妈，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能把我们养育成人，吃了多少苦啊！”这是真话。我不能让母亲窥视我渺小的内心，不能让她有一丝的愧疚而不愉快…… 

 这些日子，我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生，我也将时刻提醒自己：即使童年没有温馨的母爱记忆，伺候年老的母亲也要如敬奉佛陀般虔诚 。养育之情，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永恒的恩！儿女当用一生来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