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丝语

雨，终于在人们几乎两季的渴盼中姗姗而来。细细密密地飘落一阵，天便凉了。风一阵紧似一阵，忽而拼命的狂吼，想要用尽全力冲开玻璃，闯进我的卧室。午觉便被打醒，睡不着了。

躺在床上，想起了也正走在秋冬临界的婆婆，心里反复倒腾，难安稳。

婆婆四零年人，今年73岁，于她，这一年是难捱的年份。民间有“73,84阎王爷不要自己去”的遗训，不知谁说的这年份是门槛子，无病也会有灾的。

在我的记忆里，婆婆不是个重视民间讲究的人——我结婚回来时，婆婆没说任何规矩，一切都是旧的，我没能拥有一件，哪怕再小不过的新物件；我生孩子时，问起她需要注意什么，她什么也不知，说是她从不计较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儿子被七妹收做义子时，婆婆也说不出什么规矩甚至礼仪。我曾告诉母亲，说婆婆什么也不记，简单。

可近两年，她变了，变得开始计较很多：她要求在城里买墓地，嘴上不停的挂着“门槛子”，总是觉得浑身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痛，吃不下，睡不好，烦躁不安，愁眉不展。以前抬脚就跑的老太婆瞬间变得柔弱，需要攀着栏杆艰难的移步了。几十年不吃药的婆婆两年来在医院住了几个月了，而且天天与药为伴，我知道是心病压倒了她。我还是陪着她查完了她认为身上不舒服的每一个部件，除了腰椎和一点点偏高的血糖之外，并无其它任何病症。

婆婆是个苦命的女人。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弟四妹，兄弟姐妹九人，住在偏远的高山，家境就不用说了，后来嫁到了“条件好的河边”。婆婆回忆说：“都是媒人害了我！我怎么知道我嫁的男人比我大了那么多（相差十几岁），也不知道他原有妻子，后被婆婆给打跑了，更不知道他早已重病缠身。我嫁过来后整天白天下地干活，晚上伺候他整夜翻闹，哪儿睡过一个安稳觉。有时他实在痛的不行，我只好起来给他揉，找些土单方给治疗。实在不行，就给老爷许愿……公公死得早，我来时老六才几个月，我要给他喂饭，哄他睡觉，弄不好还要被婆婆骂的难听。后来分家了，什么也没有，就那样一间小土屋，一张床，我得搂着五个娃睡。生小儿子前一年，他爹就睡倒了，那时候没钱治病，就找些当地医生，看着看着没救了，就只好许上法官（当地一土神），每天喝符，勉强熬了一年多。生小儿子时，他爹躺在床上不能动，我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孩子生下来我就推进床底地上了，怕他伤心，也养不起。孩子使劲儿哭，他爹实在忍不住了，勉强问;生个啥？我说男娃。他愣了下让我捡起来，让他们兄弟俩做个伴。我从麦杂堆上起来（那时没有卫生用品，女人生完孩子要在麦草堆上坐三天，洗三后就开工干活了）用锄头把孩子勾了出来，要不然哪儿还有他活命的份儿。

你不知道，养这孩子我多难呀。那年腊月，小子七个多月，我带他大姐二姐下地干活，刚上半山腰，听到娃死命的号哭，我想肯定出问题了。连忙一个转身跑回来，天啊！我都吓瘫了。你不知道啊，他爹睡在床上，旁边一个火炉，我怕他们冷，里面上了不少柴，小娃脸就扑在火里，他哥还小（六岁多），抓一把，抱不起来（娃胖得很），又扑到火里，再抓一把，抱不动，又扑进火里。娃烧得就像在火里烧一个红薯那样——满脸焦透。我提起一看，这哪儿像人了。抱着三个孩子（六岁的哥哥，三岁的小姐姐）嚎啕大哭。他爹睡那儿死人一样，动不了。后来我掏些南瓜瓤给娃敷在脸上，多亏我记得好，才没让他满脸火疮疤。……”

婆婆讲起往事总是伤心不已，泪擦不干。也难怪她怕73.她已经两次未能逃过自己人生的门槛——出嫁时便掉进了火坑，36岁那年丧夫，当时小儿子才一岁多。孀居几十年，一人拉扯五个孩子。算是吃够了苦，受尽了累，生足了气，流干了泪。婆婆不是个豁达的人，其实，那样的环境里她也的确豁达不了。她喜欢把大大小小的事都装在心里，一遍遍忆起，一次次哭泣，不说给任何人。她的世界里，没有太多的开心事，因为那里早已满塞着痛苦的往昔。
   12月15日婆婆就会过了自己73岁的生日，我多希望那个日子能更早些，平安的过了，她就会安然了。我们算不上是孝子，婆婆跟嫂嫂不和，坚决分家跟了我们。十六年了，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婆婆一直照料着我儿子的生活，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在别人眼里，她是轻闲的，幸福的。其实我知道，婆婆不快乐。她自闭了几十年，没有朋友，没有玩伴，总是那样孤孤单单。
   我们有三个亲舅父，五个亲姨娘，两个亲姑姑，五个亲叔父。两个大家族加在一起，按说婆婆是幸福的，生活是热闹的。可实际不这样，我至今只认识一个舅父，五个姨娘直接分不清，认不准。记得8年前四姨来我办公室，她说自己32年没到过二姐（我婆婆）家。那数字比我老公年龄还大好几年。这就是亲姐妹，一奶同胞的姐妹！——同一乡镇，相距不过几里路程，从不走动，一点儿不亲。至今如此，来过我家的只有两个姨娘和一个舅父，那是那年我生病住院了。从不见婆婆的兄弟姐妹来看她，也不见她想谁，念谁。这份冷漠也传给了下一辈——她的三个女儿，我的三个姐姐。小姐姐出嫁18年，大姐二姐没去过，大姐二姐有事，和我们同住一楼的小姐姐不到……幸亏下辈子只有一女，要不再传下去就没人情了。
   或许，那不是婆婆的过错。每一代人都有他们的难处，我也无权评说。只是觉得她已那样苦过了一辈子，该好好儿享受生活了，要不，那该多不值得。
   窗外，秋风呼啸，落叶乱舞。每一个生命都如此卑微，低入尘埃。我只希望风起风落，你都安好。走过暖暖的冬，又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