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习禅

 他坟头恐怕早已荒凉，甚至我怀疑还能不能找不到他埋骨的地方。没有谁记得他，而故乡习俗，女人不能到坟丘上。

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我会在夜阑人静时记起他的模样。

大哥，三姑的孩子，活着的话也该天命之年了。

我没见过三姑，小时候听奶奶和大姑讲我还有俩个姑姑，二姑在十四岁的时候得病死了，三姑十八岁的时候不顾奶奶反对嫁给了三姑父，夫妻俩感情很好，婚后第二年有了大哥，但产后不久三姑也死了，据说是伺候月子的奶奶和三姑父不和吵嘴而导致产妇没有恢复元气，科学一点应该是产褥热吧。一年之后三姑父随三姑而去，听爸爸讲三姑父是疯了，最后的日子里自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吃生食，任何人都不许靠近，——爸爸除外，因为他是三姑最疼爱的弟弟；人们都说三姑父临死的时候狐仙附体，我不知道这说法的根据，但是情愿是有狐仙的，至少那样，狐仙三姑父会找到三姑。

现实是狐仙自己去了，留下了不足三岁的大哥。他成了爸爸的孩子。那时爸爸还没有结婚，也没有我。

奶奶说大哥小时候喜欢唱歌，喜欢翻跟头，可以翻着跟头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为了给外甥谋个前程，所以当县里的剧团下来招人时，爸爸和他商量后送他去学戏，成了吃国家饭的人，那时他十一岁，我才刚出生。

从我记事开始，便知道我有一个会唱戏的大哥，每隔几个月他会回一次家，每回来他都会给我带吃的，带衣服，带书本，临走时他则会带一堆妈妈给他准备的吃食衣物。至今记得他为我买的一套小绒衣，红蓝灰的拼接，很漂亮，我穿上了就不舍得脱下，满村子的招摇，告诉人家是大哥买给我的。

每次他回来，我都会粘着他，让他抱，骑在他脖子上满院子跑，春末的时候他会带我去村外树林里摘榆钱。挂在树上嫩绿的小铜钱一样的成串的榆钱，让一帮小孩子眼馋，但榆钱树好高，最皮的男孩子也只爬到一半，只有大哥可以手脚并用，三俩下就“走”到树上，把榆钱一串串扔到树下，笑眯眯的看着树下欢笑的我们，那时，他是我们的英雄！是我的骄傲！

大哥是学晋剧的，唱小生，唱腔好、扮相俊美，听说十五六的时候已经是台柱了。当时每个县都有自己的剧团，每年夏末农闲时县里各个乡都会有五到七天的时间“赶集”，也就是庙会，那是乡里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到时候都无一例外的会请剧团唱“大戏”，那也是大哥他们最忙的时候，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外县演出。我只在五六岁时看过一次大哥演出，曲目和唱腔早已无从记得了，但我记住了他的扮相，那是他到台下为我送水，睡意迷离中，视线上方一张轻唤着我小名的脸，浅红的油彩，好美，那个影像从此刻进了脑海，再没有淡去。哪怕他早已经蝶化成灰。

大约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改革的风也开始吹过山城小县。县里的剧团解散了，人员都被分到了县里的各个单位，大哥那时只有二十出头，弱冠少年，不顾爸爸反对，他成了外出打工的第一拨人；也从那时开始他和父母亲疏远了关系。不知道是青春期的叛逆、还是他不想给自己唯一的舅舅添麻烦——那时弟弟生病已有几年了，不知病因、难料结果，父母每年都奔波在家乡和京城之间给弟弟求医问药的路上。

大哥从来没有说过他选择外出的原因，我是在过了而立以后渐渐猜测，就像今天的年轻人一样，喜爱音乐的大哥一定有他自己的梦想，何况那时他在那个小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

但那时的社会不是现在，拼凑着的儿时零零碎碎的记忆里，那时的乡村，出去打工就算不是丢人，也是很不合情理的事；家人都很避讳谈起。大哥没有接受分配给他的那份其实不错的工作，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时间演绎了命运的最荒谬。

没有人知道他在外都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从那时起他基本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一次，每次在家呆个把月。那时我们已经搬入新居，奶奶住在旧院里，大哥自然回奶奶家。他依旧是我最喜欢粘着的大哥，只要他回来，我基本都呆在奶奶家，直到妈妈喊我回去，她总担心大哥会带坏我，每次我都会反感妈妈喊我，每次都是大哥劝我听妈妈话，一直到多年之后我有了孩子，我才明白他那时一定是多么羡慕我，他的姥姥、我的奶奶那时已年过七十；他的舅父舅母，有自己的生活压力，没有谁在乎过他的内心。

他生命的最后喊的是“舅母”，我的母亲，他的舅妈，他视为母的女人，终他一生都没能体谅他。我一直为妈妈对他的态度而内疚，只要我念及他。

大哥外出的头俩年应该是比较难的，因后来听父母亲说起，他卖过俩次家里给他带的行李，他的卖行李成了他不务正业的一个标志，而没有人去关怀过他寂寞孤单的内心；他每次回家都会带好吃的回来，只是除了我没人领情。

大哥离开剧团时带回来一个铁柜子和一箱书，都放在奶奶家的偏房里。翻看那堆书是我儿时的一大乐趣，他不同于爸爸给我订阅的少儿读物，一大部分是戏曲理论，我看不懂，但插图都很美，我一知半解的生吞，那个柜子是他装行头的应该，记得里面有一个像文具盒一样的铁质的盒子，里面分成几个小格子，残留着半干的不同颜色的油彩，我经常召集要好的小伙伴拿着它对镜涂抹自己，现在想想，少年时的大哥在对镜理妆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大哥带给我很多新鲜的感触。而渐渐懂事的小女孩也渐渐发现，我的大哥原来很帅。大哥身高有1米77左右，头发黑黑的、微微卷曲，大眼睛，高鼻梁，曾经有一张大哥抱着吉他的照片，神貌都极像陈坤，成年后我才知道那一种别样的眼神叫忧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