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

王木春

课间在办公室休息，几个高二女生突然走进来，站到旁边，侧身斜睨着我对面的Ｚ老师。我想，又是给班主任“请”来谈话了，便照旧低头做事。但班主任Z和女生的“对话”，声声入耳。其中，一女生用粗糙而坚硬的嗓门，一一反驳班主任对她不去做课间操的“指控”。加上她那高调子，那语气，简直和菜市场上为着几个小钱而争吵的妇人无异。我偷瞥她，大吃一惊：她的眼神散乱，透着凶气。再一扫她身边几个女生，个个顶着轻浮而无所谓的脸。

走出办公室，我对同路的某老师说：“这样没规矩的学生该多读点课外书才是。”某老师立即道：“读书？让她们读书？她们上课不讲话、不玩手机就阿弥陀佛啦，还让读什么书？！”我感叹一声，无语。

过几天，行走在教学楼的拐角处，猛听到一串嗲嗲的声音：“老公！老公！”寻声望去，竟是一小女生在呼喊不远处的三名男生。男生笑嘻嘻地回答什么，我听不懂。我兀自愣在路边，冷得发抖。

我真想上前去，大声告诉他们说，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脸，这样的声音，尤其在我热爱的校园里。

前不久，读章诒和《最后的贵族》，书中刻画了中国首任司法部部长史良女士的风采（请容忍我当一回“文抄公”）：

那年头的北京，人稀车少。史良坐小轿车从她的住地东总布胡同到我家的地安门内东吉祥胡同，要不了多久。过一会儿，淡施脂粉的史良，身着白哔叽西服套裙，脚穿白色麂皮高跟凉鞋，飘然而至。庭院里缠绕在竹篱笆上的鸟萝松，正绽放着朵朵红花。那小巧的花形和鲜丽的花色，勾起她的兴致，俯身摘了几朵，托在手心，便直奔北屋。接着，从大客厅传来了一声史良的吴侬软语：“伯钧（章诒和父亲的名——注），你家的镜子呢？”父亲带路，引她到母亲的梳妆台前。我瞅见史良仔仔细细地把小红花一个个嵌入上衣的扣眼，嵌好后还左右端详。公事谈毕，她带着胸前的那些“鸟萝松”匆匆离去。

那天的风浪特别大，我们乘坐的船，是艘类乎快艇的玩意儿，颠簸得厉害。好多男人都受不了。他们一个个在大海的魔力下，像显了原形一样：或东倒西歪，或愁眉苦脸，或钩腰驼背。我干脆就趴下放平，如一只壁虎，紧贴于地。这时，发现整条船上唯有史良在正襟危坐，并保持着正常的表情和原有的风度，连她脚上的高跟鞋也是那么地昂然挺立。洋专家非常佩服这位端庄高贵的中国妇女，特别是当父亲介绍她是中国司法部部长的时候，他们都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赞叹不已，并争先恐后地要求和史部长合影。

这样的民国风华，令人悠然神往。哪怕仅凭文字想象，也足以清香满怀。

董桥先生笔下有许多旧时代的女子，同样浑身散发着淑女兼贵族的气息，即便历经风雨的摧折，依然不易本色。忘了在哪篇文章里，董桥写道：“民国培养出来的闺秀，从头到脚泛起一层典丽的民国气度，……多少年的折腾都折腾不掉她们骨子里旧社会幽深的气度，每一次暴风暴雨过后，带着受伤的灵魂她们依然款款走出月亮门……”

可笑的是，前几年，据说某高校开设所谓的“淑女班”，欲培养现代淑女，我不知道创办者心中所谓的淑女是何标准，是玲珑八面的交际花，还是低眉顺眼的小女人？但看校方开出的所谓“公关礼仪”、“化妆技巧”、“形体与健美”等课程，大概略知一二。其实，一个人的气质，非一朝一夕可养成，哪怕装也装不像。即便一时半会儿的“装”，一不小心还露出马脚，想当年，“青歌”赛场上那些入围的歌手们，可谓万里挑一，可目睹其现场惊世骇俗的“文化表现”，真让人叹为观止。

“腹有诗书气自华。”古人此语，似对“优雅”的一种注释，证据便是民国时期的淑女群像，林徽因、陆小曼、宋氏姐妹等等，哪个不是谈吐举止雍容华贵，提笔能文能诗或者能画？而今，似这般具有深厚教养的淑女，安在哉？

 传统文化的彻底斩断，长期意识形态的愚化毒杀，当下社会信息的泛滥成灾，家庭教育的“厚黑”化，学校教育的功利化，人们生存压力的残酷化……一点点地挤压着一代代人的精神空间。粗糙、粗俗与粗鄙，似乎已宿命般地内化成我们的生命基因，甚至升华为这个时代的美学新标准。而一个灵魂不充实、不自由、不从容的人，注定无缘于优雅。——不要说优雅，一点点文雅，一点点清秀，一点点礼貌和规矩，有时也难以邂逅。

前天傍晚，照例在学校操场绕圈子跑步，至东南角的红树下，见一女孩席坐草坪，低头看书，面前不断有人跑过，但这些都与她无关。红树金黄的小叶子飘落四周，夕阳余晖流淌在树上，草坪上，落叶上，也流淌在女孩的身上。我给这景象镇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放慢。我在欣赏一幅油画，一支小提琴曲。本雅明曾如此形容沉溺于阅读的孩子：“当他站起身的时候，身上盖满了一层层由阅读过的词语构成的雪花。”我相信，女孩起身时，身上也将盖满一层由夕阳和花草揉合成的馨香。

这馨香，沉淀多了，久了，自会从脸庞和眼睛里沁出，从一举手一投足间逸出，酿造出一种叫做教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