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百岁(一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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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是我太姥姥的107岁生日,也是我姥姥的周年忌日。是的,我姥姥是在去年八月十五,她的亲爱的老母亲106岁生日的那一天过世的。

    在我太姥姥106岁生日那天,我,母亲,姥姥,都去给太姥姥祝寿,太姥姥所有的孙男嫡女们,都到场了。我应景地给太姥姥订了一个塑有寿星的双层生日蛋糕,太姥姥很开心,我姥姥也很开心,其他的人都很开心。午饭后,我还用我的智能手机给大家拍了张合影,太姥姥头上戴着蛋糕店赠送的卡纸寿星帽,后辈们围在她身左、身右、身后。临走前,我姥姥和太姥姥话别,她们像喊人一样地交流,我们这些没聋的小辈们,把她们娘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娘,我要走了。”

    “走吧,路不远,道上慢慢的。”

     “我这次是真地走了,不再来了。”

     “你说啥?过几天不来看我了?”

     “再也不来了,娘,我的身体零件都不转了,不是不想陪你,是我活不动了!”

    这时,太姥姥合上了双眼皮,她听懂了女儿的话,不过并没有泪珠从眼角淌下。一位年逾百岁的老人,在她眼里,生也不奇,死也不怪。不过,这话是自己的二女儿说的,她又如何不伤心呢?一会儿太姥姥睁开了睛,拉过女儿的左手,在脉上号了大半分钟,又拉过女儿的右手,在脉上号了大半分钟。

    “闺女,你是最顾着娘的好闺女,年年给我拜年,年年给我过生日,三天两头地来照顾我,以后你也不顾娘了?”

    “娘啊,不是我不想顾着你,我顾不了了!”

    去年姥姥84岁,她说过好几次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我啊,怕是就这一年半载的活头了!”我们总是安慰她:“我太姥姥都活过百岁了,你这还不到九十呢,再活个一二十年没问题!”姥姥说:“活的那么长命有什么好处?受罪呢,剜心呢!”其实,我们的安慰有些虚无,姥姥自己的说法也并非迷信。姥姥年轻时落了月子病,后来,双胳膊、肩胛、后背、腰、臀、大腿、小腿,无处不肌肉疼、筋疼。在她60岁那年,查出了糖尿病,加之她多年前就血压高,心脏不好,所以,在她花甲之后,常年吃药。曾有神汉预测,她的阳寿68岁,没有应验。如今,服药多年的姥姥,肾、胰都出了并发病,尤其是她进入84岁之后,已经为此住进过两次医院了。姥姥说:“医生说啥我不知道,但是,我今年要是第三次住院,应该就是走了!”

    太姥姥又合上了一会儿双眼,她知道二女儿如果要走,不是自己能留住的。

    “闺女,走就走吧,不用记挂我这老太婆!你在世上,娘陪着你,你要走,娘陪不了你,如今我还不能走啊!”

    “娘,闺女不孝啊!”

    “我生了你们,养了你们,又一个个送你们走,我习惯了!”

    “娘,亲娘,我苦命的亲娘!”

    “我不苦!你们小时候,我盼望你们都能活得长命百岁。没成想,你们一个个都把阳寿留给了我,让我熬成了百岁老婆子,你们这是亲我啊!我活这么大年纪,亲眼看到了一天天的新社会!”

    姥姥已经由抽咽变成了压抑的哭,太姥姥却很平静,她双手紧紧抓住二闺女的双手,她的心里,也在担心这双手一抽走,就再也抓不到了吧?

    “闺女,咱不哭了,娘给唱个佛吧!”

    “阳春里那个三月三,

    娘领着孩子们去观山,

    观观山前常流水,

    观观山后老龙湾。

    世上人间多苦难,

    咱们一举一动多行善。  

    多行善,

    多积德,

    子孙后代福无边,

    福无边,

    一不为财,

    二不为官,

    只为全家老少得平安。

    修平安,

    得平安,

    幸福生活就进了咱家园。

    弥陀佛!”

    姥姥从太姥姥那里回家后,嘱咐我舅舅和妗子把她住的两间东屋打扫干净,旮旮旯旯里都不要留有垃圾尘土也不要堆有杂物,门窗都要擦一遍,还让我母亲帮她洗了头,洗了脚。舅舅和我母亲只以为她是从亲娘那里回来受了刺激,没有多想,或者说,没敢多想。晚饭后,姥姥说,她累了,要早点上床休息,然后就真的上床躺下了。舅舅这才觉出不对劲。姥姥从年轻时胃不好,晚上从不敢饭后就睡,姥姥爱看电视,晚饭后都要看上个把小时的电视。舅舅出门去找他的三婶子——我三姥姥,想让她和我姥姥聊聊天儿,开导开导她。不一会儿工夫,三姥姥就来了,舅舅陪她到了我姥姥的床前,这时,姥姥已经没有了气息,她的手还温热着,脸上的神情很舒展。


 2

     在弥河县胡家庄,太姥姥被称作胡侯氏。是的,太姥爷姓胡,太姥姥姓侯。在娘家大侯庄,太姥姥的全名叫侯翠芬。用今天的话说,那时的太姥姥,绝对是个女强人。

    小时候,侯翠芬是个苦命的孩子。亲娘生下她后得了产后风,亲娘病逝时她才出世10天。父亲把她从大侯庄抱到了河东李家庄,侯翠芬跟着姥姥长大。15岁,侯翠芬嫁到了胡家庄,丈夫胡兴山。丈夫家里原本是一家三口,三间瓦房,五亩田地,好处是家里一团和气。侯翠芬嫁入胡家后,觉得家里清贫。侯翠芬的姥姥家开油房,日子过得宽绰,她提议也在胡家开个油房。公婆丈夫都赞同,不过,开油房得有本钱啊。她说,这不难,母亲生前有一笔私房钱存在了她舅舅那里。

    这天早上,侯翠芬起了个大早,天还灰蒙蒙的,就上路了,蹑着一对三寸金莲,赶往十里路外河东李家庄的姥姥家。舅舅刚刚吃了早饭,对于突然出现的外甥女面露难色:“按说,这是你娘的钱,就是你的,我应该全都还给你。只是,我的现钱都套住了,拿不出来啊!外甥闺女啊,你再等段时间行不?”侯翠芬无话可说,告别舅舅,又去和姥姥作别,姥姥得知侯翠芬没拿到分文现钱后,说了声:“我苦命的孩子啊!”就抱着外孙女大哭了一场,侯翠芬却一滴泪也没掉,只喃喃说:“舅舅他也有难处……”侯翠芬在姥姥那里吃了午饭要回家,姥姥给她放上了十对渤海大对虾虾干。

    侯翠芬走了后,姥姥越想越不对,拄着她的龙头拐杖,到了儿子的房里,站着数落起来:“儿啊,你眼皮子就这么薄,心肠就这么黑?你妹妹的钱,给你用了有二十年了吧?外甥闺女要等钱用,你就一个子也不吐出来?”侯翠芬舅舅被母亲骂得抬不起头来,他向老母亲保证:马上出去筹钱,然后给外甥闺女送去。半下午时,舅舅筹到了七十块现大洋,相当于侯翠芬母亲私房钱连本带利。他马上套了马车,去给侯翠芬送。舅舅一路疾追,不长时间,就赶到了胡家庄。但是,家里人还没见胡侯氏回来呢——按说,她早已经回到家了啊。舅舅没敢把银元留给胡家人,马车上还拉着那七十块现大洋,返回到路上去找外甥女。胡家人也发动了族人邻居出来找人。终于,在一块刚刚拔节的玉米地,族人找到了胡侯氏,她在回来的路上,岔路口上走错方向,迷路了。累了,倦了,手上还提着十对渤海大对虾虾干,她把虾干交给他人代拿,叹了一句:“远途无轻载啊!”

    七十块银元,是一笔不小的资金了,但这还不够开一间油坊。根据我姥姥——也就是胡侯氏二女儿——讲述,到了秋天麦种下地时,胡侯氏贩卖了一秋的农药“新式耕”。她看到李家庄的“新式耕”便宜,先贩了少量到胡家庄,低于当地售价出售,当天被抢光。然后,又大批量贩卖了几次。这个秋天,胡侯氏家的麦种是下得最晚的,但是,她贩卖“新式耕”赚了五十多块银元。冬天,胡家油坊就榨出了香冽的豆油。

    胡家就是凭着油坊走进了小康,走进了富足。在侯翠芬35岁时,她已育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家里盖起了三进三出的四合套院子,中间的一进房是村里惟一一处拔台子高屋,窗台以下的外墙皮,是从益都县的山上用毛驴车拉来的青条石。油房里雇着十个雇工,家里支使着十二个丫头。在胡家庄周围置下了一百多亩良田,在弥河县城有一处钱庄,在省城有两处戏园子。这一年腊月,38岁的胡兴山患急性肺炎故去。这伤痛了侯翠芬,但并未伤到这个家的元气,殷实的家底已经夯实,油房和这个家靠胡侯氏支撑着,还走在康庄大道上。


3

    胡侯氏和胡兴山共育有两儿四女。杜甫有句诗叫“儿女忽成行”。是的,两个儿子,四个女儿,都长大成人时,往前一站,真的是密密的一行。胡兴山去世时,最大的大儿子胡维耕17岁,大女儿胡秀兰15岁,二女儿胡秀菊13岁,二儿子胡维书11岁,三女儿胡秀竹3岁,小女儿胡秀梅1周岁2个月——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一行。

    胡兴山在去世前叮嘱妻子:“每个孩子,不管男女,都供他们上学堂,能上多高供多高。”胡侯氏含泪点头。那时,胡侯氏这个女强人以为,她一定会不负丈夫重托,让两儿四女都长成有学问的一行体面儿女。


4  

    胡维耕16岁,考上了南京的金陵大学。开油房的胡家出了大学生,而且是要去南京上学,这在弥河县北部是件很出名的风光事!那年月,他正是男大当婚的年龄,差不多天天都有找上门来说媒的。在正式去上大学前,胡维耕先完婚。新娘子刘玉娇和胡维耕同岁,他父亲曾在四川当过清政府的道台,后来她常常回忆儿时的情景:“那时,我家吃饭前要先吹喇叭的!我娘给我喂了一只小巴狗,每次吃饭,我都把碗头肉给它呢!四川真叫四季如春,最冷的时候,穿一身夹袄夹裤就过了冬!”后来民国了,刘父携全家人回了老家弥河县生活,有田有产有银子有仆佣,她还是照样过着大小姐的生活。嫁到了胡家,虽然日子比起在娘家时略有逊色,但毕竟也是富人家的日子,刘玉娇是少奶奶。次年秋后,刘玉娇生了一个儿子,大名胡楚文。长房长孙面世,胡家举家欢庆,满月喜酒请了12桌——那时,一家之主胡兴山还没有患上肺炎,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爷爷。

    胡家孙少爷胡楚文7个多月时,刘玉娇抱着他去赶四月十三日的李老爷庙会。庙会上,一个牵骆驼的外地人专门给人看相算命。刘玉娇凑上前去,让那个外地人给她看看。她伸出手来,外地人只看了一眼,就说:“你这人命薄啊!命中要吃三井水,一个儿子也不送终!”那时,有条件的人家都在家里打一口井吃水,吃三井水,那岂不是要嫁三次?且不说刘玉娇身体健康,生殖力旺盛,就看怀里的儿子聪明可爱,活蹦乱跳,一幅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的有福之相,谁敢断言他不能给母亲养老送终?听了这无异于咀咒的相语,刘玉娇气得脸都红了,嘴唇直哆嗦,连卦钱都没留,抱起孩子就走了,边走边骂:“你个外地人只会胡咧咧!你家儿子才不给你送终呢!”围观的人有认识刘玉娇的,嗔怪那个外地人:“这是胡家大少奶奶,家里有钱着呢!你给她说上两句好听的,她自然会多赏你几个卦钱,你说得这么难听干么?”那个外地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头顺了骆驼脖颈上的毛,轻轻地说:“她的命,还不值个卦钱!你们没看到她的手吗?大关节细骨头,典型的竹节手,就那么个孬命!”

    转眼到了这年的中秋节前,刘玉娇已经差不多忘掉那个牵骆驼的外乡人了,或者说,她就是想忘掉那人及他说的相语。还在南京上学的胡维耕因为害了一场风寒,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生活费。他发了封电报回家,让家人给他捎点现大洋,否则,他连中秋节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胡侯氏给大儿子回了封电报,并托将去南京的同乡捎去五十块银元。

    在学校里等钱的胡维耕,一等,两等,再等,就是没见家里托人捎到银元。他上午放学后到校门口张望,下午放学后到校门口张望,晚饭后到校门口张望,有时半夜里醒来睡不着,也起来到校门口逛逛。中秋节前,南京城由当局实行宵禁 ,晚上九时后,不允许人们在街上闲逛。那天半夜,胡维耕醒来时已经到了末子时,他打算不出门了,可是,却又实在睡不着,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地翻了十几个身,终于坐起来,披上了衣服。万一捎钱的同乡是晚上到南京城呢?下床穿上鞋子,戴了学生帽,就出了租住房,朝着学校门口方向走去。走了没有三十米,过来两个巡夜的警察:“干啥的?不知道宵禁?”警察对胡维耕搜身后,没发现身上携带刀、枪啥的违禁品,可是,他是夜晚随意出来的,也没带身份证明,说明不了自己是金陵大学规规矩矩的大学生。当天晚上,两人警察押着胡维耕去了警察局。

    两天后,经学校里出具证明,胡维耕被放出来。同学们发现,胡维耕的举止和原来不同,好像反应迟钝了,大家以为,可能是受了点惊吓,过几天就好了。次日早上,天气略有降温,胡维耕却把他橱子里的西装、校服、皮衣、坎肩、长衫等共有七八件,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地套在了身上,穿着到了学校里。到了班里,私交甚好的同学毛晓海从后面拍一他的肩膀,想关问一下这是咋了。胡维耕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举起双手:“长官,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出来干坏事的,别杀我!”

    毛晓海喊来班长,班长找来老师,老师汇报系主任,然后送胡维耕到医院检查。衣服一件件脱下,胡维耕身上的鞭痕、淤青暴露出来。神经科的大夫一番诊断后断定,胡维耕精神受了刺激,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需要住院治疗!

     住院治疗并没取得什么明显的效果。系里给胡维耕办了休学手续,安排人把他送回了弥河县老家。自从离开南京城,胡维耕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胡维耕倒也不外出惹事,不属于武疯子。天天就是在家里睡觉,叫他起来吃饭,他就坐在饭桌前吃,不叫他停下,他就不停地吃,最多一次,他曾把厨房里擀下的12张大饼全部吃进了肚子里。吃多了撑得难受,他不吐,就是拉,不去茅房,不去院里,多数时候就在屋里墙根下拉,有时半夜,就靠在炕上墙角里拉。

    胡维耕24岁那年五更,家里包了足够的水饺,厨房里用八印大锅煮饺子,一锅就能舀上八九盘子。最先盛出的三盘水饺,用于恭敬天地,厨房里的两个雇工也和一家人去恭敬天地了,厨房里无人看管。胡维耕被鞭炮惊醒后,穿上衣服就溜进了厨房,看见摆在锅台上的五六大盘水饺,拿了筷子就夹着吃。哎呀,烫嘴。他从水瓮里舀了一盆凉水,扑棱扑棱,把五六大盘水饺全倒了进去。也不用筷子了,用手抓了水饺往嘴里塞,怕再烫着,每个水饺并不咬破,直接吞到肚子里。胡侯氏恭敬完天地也到了厨房,一眼看到了正在盆边捞水饺的大儿子,盛水饺的盘子都空了,而盆里只有十个八个水饺,难道他把那么多水饺都吃了?母亲忙跑过来抓住儿子的手:“乖,不能再吃了,会撑着的!”胡维耕抬眼望了望母亲,接着就倒在地上打起滚来:“不嘛,我还没饱,我要吃,我要吃!”大家想上来帮着拉起他,胡维耕却就是不起来:“我不嘛,我不嘛!”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哄他起来,母亲说:“你不起来,就脏了你的新衣了!”这时,胡维耕的身子忽然蜷曲起来:“哎呀,我疼,我疼!”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个傻大个儿,实在像个孩子。胡维耕却在地下来回滚得更快了:“娘,我疼,我肚子疼!”他的脸已经惨白了,额头上蒙了一层米粒般的汗珠。母亲忙喊二儿子:“维书,快去,去村北邻的周先生家,请他来给你哥看病!”胡维书忙出了门,北邻周先生是个大夫。一会儿工夫,周先生来了。胡维耕已经不打滚了,只是微弱地哼哼。周先生简单地问了一下,上前按了按胡维耕的肚子,有血从嘴里流了出来。胡维耕的身体又朝肚子方向弯了两下,忽然就舒展开来。周先生把手伸到胡维耕的鼻子下,又翻了翻他的眼皮,自己低下头摇了摇。

    胡维耕烫破了胃而亡,卒年24岁。是年胡侯氏43岁。

    至于胡维耕的妻子刘玉娇及儿子胡楚文,每次说起他们来,我姥姥总会强调一句:“那个牵骆驼的外地人算得真准,都是命啊!”胡楚文在五岁时患上了抑郁症,一直没有治好,他现在还活着,是的,如今已经年过七旬。从我记事起,我的这个大表舅就常年躺在床上,只有上厕所时,才从床上爬起来,靠着墙边,弯着腰,低着头,从屋里到厕所,或从厕所回屋里。吃饭,都是给他端到床边,并且一定要给他关好房门。丈夫去了,儿子抑郁了,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寡母与孤儿的距离,可谓咫尺天涯。全国解放初期,曾在弥河县掀起一股离婚风,鼓励婚姻不自由的男女冲破封建枷锁,大胆追求自由。刘玉娇改嫁了一次,又改嫁了一次,但都被新婆家扫地出门。刘玉娇是大小姐出身,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用面做疙瘩汤,她不会做饭,根本拾掇不了全家的饭食!对此,我姥姥常用到一句俗语:“穷孩儿乍富,凹腰挺肚;富孩儿乍穷,寸步难行。”后来,刘玉娇又回了胡家。一年初春,刘玉娇连续发热三四天,人怕冷,全身无力,吃不进饭,喝姜水、蒜水,发汗,但都不见效。五天后,刘玉娇尿黄得像豆油,脸上,全身,白眼珠,都开始发黄,肚子右上方疼痛,请大夫一看:黄疸型肝炎,治晚了!又过五天后,刘玉娇去世,卒年35岁。


5

    大女儿胡秀兰,是胡侯氏的第二个孩子。

    胡秀兰19岁那年,嫁给了同学李玉英的哥哥李丰泰,丈夫是她自己看中的。婆家是李家庄,与胡家庄隔着一条弥河和若干村庄,侯家庄在河西,李家庄在河东,相距十里路。李家庄,也是胡侯氏姥姥家所在庄子,所以,结婚前,胡侯氏早都托人哨听好了。婆家开着染坊,与胡府门当户对,婆家的殷实、厚道也是胡侯氏所相中的。

    那时,胡家油房的生意,正是鼎盛之季。胡兴山已经过了三周年忌日,这是胡侯氏第一次独自为儿女举办婚事——大儿子胡维耕患上了精神病,天天藏在家里睡觉,什么事也起不到长兄的作用。

    弥河县的风俗,“三日奁房五日礼”,叫作下奁房、下礼。大婚前第五日,下礼,也叫下婚呈,是由婆家送到娘家去的。头一项就是一纸婚呈,写明结婚过门时辰,当天喜神方位,婚床方位,新娘坐床方位,接送客所忌属相等。和婚呈放一起的,得有年命礼钱。还有新娘子的各种头面,耳环啦,簪子啦,插花啦,“穿娘家一身,不戴娘家一头”;有婆家送的新娘拉床裤、过门袄,包袱、红头巾,枕头、枕巾,带子;有花生(染红色)、栗子、枣;有糖块,有用花模压过再烙熟的荷包小饼,等等。所有都是由婆家提前准备好的,送到新娘的娘家,由新娘结婚当天安排使用。当然,下礼的当天,双方一定要商量好结婚当天婚礼仪式上的一些具体事宜,比如,去多少送客啦,来回多少车辆啦,娘家去认亲的有多少人啦。结婚前第三日下奁房——下奁房要选农历的双日,不选单日,所以,结婚前第三天是单日的,就结婚前第二日下奁房。奁房,就是娘家陪送的嫁妆,不过,下奁房是婆家去人搬运,不是娘家运送。胡秀兰出嫁前第三日,挂在晴空里的太阳还红通通的,搬运奁房的人马就上路了,挑的,抬的,小推车推的,骡车拉的。叮叮当当,吆吆喝喝,嘻嘻哈哈,下奁房的先头队伍已经进了李家庄,后尾队伍还没有出胡家庄!“嗨呀,仅是豆油一样,就抬了七七四十九缸!”我姥姥一说起她大姐结婚前娘家陪送的奁房,总要先用一个感叹词。那奁房之丰盛,多少年来,当地人每逢说起仍艳羡不已,胡家庄现尚在人世的五位年过八旬的老人,都还记得当年胡家大姑娘下奁房时的盛况。

    结婚那天,从大清早起,天空就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秋日的微风徐来,玉米、高梁成熟的气息顺入人们鼻孔,有一股甜丝丝的芳香。胡秀兰过门的时辰是辰时,用今天的计时法,就是上午七点至九点过门。喜事,图个吉利,争个赶早,卯时初(现在的早五点),迎亲的队伍就从胡家庄接上新娘子往李家庄回了。娶亲的花轿共三乘,前一乘是迎亲的,后一乘是送亲的,中间的八抬大轿坐着新娘子。石榴红的轿子,轿顶上印着圆形的黄色双喜,四周轿檐上刺绣着龙凤呈祥,轿檐下垂着黄流苏,四角挂着丝绸绾的带穗子红球,轿身四面各有一对大大的黄丝线刺绣的双喜,轿帘下摆又是龙凤呈祥。花轿是租的,胡秀兰坐的这乘轿子,是弥河县里最新、最气派的。新郎子穿着长袍马褂披着红绸,骑着枣红大马,走在花轿之前。新郎之前,有红底子、黄流苏、刺绣了龙凤呈祥的一对华盖伞,黄底子、刺绣了龙凤呈祥的一对仪仗扇。敲锣的,打鼓的,都穿得全身红通通的,还都打着红包头。喜庆的锣鼓声,热闹的鞭炮声,引得附近村庄的人们都来观看。迎亲的队伍出胡家庄走了五六里路,忽然刮来一阵旋风,抬轿的、打伞的、举扇的、敲锣的、打鼓的、放鞭炮的,都被刮得闭上了双眼,还都抬起胳膊用袖子盖住脸。一阵风过去了,大家再放下袖子、睁开双眼,有人发现了一件大事并且惊叫出来:“新娘的花轿顶被风刮跑了!”胡秀兰着凤冠霞帔、盖红盖头端坐在花轿内,忽然感觉头顶上方一阵凉风,然后是外面的锣鼓声停了,改成一片惊讶唏嘘的喧哗声。

    胡秀兰不仅惊讶,还受了惊吓,带着极度的不安不静过了门,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弥河县有句关于结婚的俗语:“下雨不良,刮风不长,数着下雪好,下雪娶娘娘,只是一般赶不上。”结婚当天刮了一阵旋风吹走了轿顶,也吹来一块疑云,飘在了胡秀兰的心里。那块疑云仿佛要下雨,湿漉漉,沉甸甸,坠得她心里发紧。在结婚两个多月后,胡秀兰心里的紧终于松驰了,却变成了心痛——健壮的丈夫在淋了一场冬雨后,生了一场风寒,躺了三天,夜里死了。

    丈夫去世,胡秀兰不哭不闹。直到下葬那天,她才拦在棺材头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头撞棺材,纵有亲友拉劝、阻拦,她还是撞得满脸淌血。人们断言,胡秀兰就是那时撞坏了脑子。她从此披头散发,哭哭笑笑,嘴里说个不停。丈夫三周年忌日时,上坟的亲人路过村边那座颤巍巍的三尺宽木桥时,胡秀兰失足掉进了河里。在场的人都说她是走路不小心,打了个趔趄跄倒掉进了河里。村里的人们却肯定地说,她是自寻短见,因为那天她走在路上一声不吭,神色像正常人,还穿了一身洁净整齐的衣服,头发也梳得圆滴滴光溜溜。

    胡秀兰卒年21岁,是年胡侯氏42岁。胡秀兰是胡侯氏的儿女中第一个离世的。胡侯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剜心、断肠般的痛楚。   


6  

    二儿子胡维书是胡侯氏的第四个孩子。他的上面,是二女儿胡秀菊,我姥姥,胡侯氏夫妇所育六个子女中寿命最长的一个。

    胡维书出生时,家庭条件就已经很好了,不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但是从出生用的就是银汤匙、银筷子。对于胡家这个小儿子,不论是父母还是哥哥姐姐,每个人都喜欢得不得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结果是,胡家的二少爷很任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过,只要胡家一直富裕下去,二少爷勤也罢,懒也罢,都不成问题。

    我太姥姥胡侯氏的人生刮骨之痛始于35岁,那年,丈夫胡兴山去世;42岁那年,大女儿胡秀兰去世;43岁那年,大儿子胡维耕去世。

    大姐胡秀兰去世那年,胡维书17岁,已经到了结婚的年纪,都看好了日子,准备要结婚了,因为大姐的去世,结婚推迟。第二年,胡维书18岁,又有大哥胡维耕去世,结婚再次推迟。

    胡维书结婚时20岁。胡维书的婚礼,在胡侯氏的眼里,有为这个家庭冲喜的意图。婚礼大操大办大请客。账房里只收大份子随礼,不收小份子,但是,全村的人,都请来吃婚宴。从结婚前第七日开始安灶,流水席办了60桌。自家在省城的两家戏园子,台柱子、名角都回来了,结婚前唱了整整三天戏。

    胡维书结婚后,胡侯氏心里仍不踏实,怕家里再有什么飞来横祸。时间飞快,三年过去了,总算家里人一切安好,胡侯氏被亲人去世伤痛得千疮百孔的心才稍微安稳一些。这时,胡侯氏注意到,二儿媳结婚三年后,一直未能生育一男半女。急忙为二儿媳访名医,大夫望闻问切一番后,又沉吟一番,结论是:少夫人不能孕育。二儿媳是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大夫的结论让胡侯氏不敢相信。她又托人,访到了潍县的一个名医,这个名医的结论更确切:少夫人小时候因病服过獾油当药,由此致使无法生育。

    胡维书从小就是个宠坏了的少爷,称得上“纨绔子弟”。结婚后第三年,他和一个窑姐好上了,每天耗资三五两银子。胡侯氏尽疼银子,但也爱子心切,就说,既然喜欢,就赎出来娶了吧。这个二夫人是带娘出嫁的,提出条件,由胡家专门建一院一小楼,单独居住。不过,因为窑姐出身,她也不能生育。

    又过了两年,胡侯氏给胡维书另娶了一个小家碧玉作为三夫人。三夫人连怀了两胎,都是小产,怀第三胎时,延请名医给她保胎,才顺利生下了一个大胖女儿。那时,家中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小孩子的嬉笑声、哭闹声了。孙女的诞生,对于胡侯氏而言,是喜事一桩。不过,喜则喜矣,重男轻女的思想摆在那儿,她急切盼望二儿的三夫人再给生个孙子,那才是真正的填丁加口。

    胡侯氏到处打听能生男孩儿的秘方。终于,她打听到了一剂“华佗神方”,只需在女人来月经时连服三天神方,连用三个月,然后月初受孕,生男孩儿十拿九稳。胡维书的三夫人按照方子吃药、修养,方子用了两个月,只需待第三个月的月经时服用过,就可以月初受孕了,她仿佛看到,一个大胖小子就在前方欢快地朝自己爬来。时值秋末,胡维书受寒感冒,引发急性肺炎,一口痰没咳上来,憋死了。

    胡维书卒年29岁,是年胡侯氏55岁。

    胡维书的正房夫人活到了60岁,其他两房夫人也都活过了50岁,这是胡侯氏在子少亡、女早逝的人生岁月里略感安慰的事情。胡侯氏主家时,没有刻意难为过几个媳妇,胡维书的夫人们在丈夫去世后的社会变迁中,没有离家,没有改嫁,都算尽心奉孝婆母。

    还需要补述的是,胡维书那个惟一的女儿,名叫换换——名字的含义,就是希望其母再生孩子时能换成男孩。她未满周岁时,父亲去世。孙子天天抑郁症躺在床上,对于孙女,胡侯氏从小对她寄于厚望,五岁就送学堂读书,希望将来她能支撑胡家的门户。曾有邻居夸赞换换:“这孩子聪明,和她大伯当年有得一拼,也能上名牌大学呢!”这句赞美的话听在胡侯氏耳里,令她惊恐不已,忙说:“她是她,她大伯是她大伯,不一样!”邻居意识到说错了话,陪着笑脸说:“是啊,这孩子不光聪明伶俐,一看就是有福的孩子!看她下颌多长啊,这是老来有福之相!”

    换换10岁时,考上了弥河县第一中学,她的学号是班里的1号——学号是按照毕业成绩排的。上了半年学,每次考试,换换的成绩都是班内第一名,一个年级5个班,年级排名她从未出过前三名。

    最初划分家庭出身时,胡侯氏一家,不容置疑地被划成了地主。那时,地主家的财产已经没收的没收,瓜分的瓜分。胡家原来全家人居住的三进三出的四合套院子,包括中间那口拔台子高层,都被充了公,全家人被赶到了最低矮的两间西厢房里居住,西厢房朝西垒了外开门,胡侯氏盖起的三进三出的院落,自己没有了出入的权利。其实,所谓的全家人,也不过就是胡侯氏及胡维书的三个夫人、孙女换换及天天和衣躺在床上的抑郁症孙子胡楚文。两个儿子死了,大儿媳妇死了,油房里的雇工早已各回各家了,家里原来使唤的十二个丫头,因为貌美、伶俐、衣着得体,都嫁了个好婆家,像解放军干部啦,县领导的儿媳妇啦,都翻身做主人有了好归宿。

    划分成分带来的变化,开始只是物质方面不如原来方便了,衣,食,住,行,都不可与往日的华服美食、行有车马住有三进三出院落可比。在其他方面,倒还没有太多影响,地主家的孩子,原来上学的,还照常上学。又过了几年,新的社会运动来了,换换成了地主崽子,学,不能再上了。

    太姥姥曾经多次感叹:“唉,我是当代兴家当代败啊!”胡侯氏不怕吃苦,毕竟年轻时也曾走过累日子。她最心疼自己的小孙女。胡侯氏安慰孙女说:“孩子,捞不着上学就不上吧!古语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你看咱家那些丫头们,都不识一个字,现如今不都嫁了个好婆家?”换换抱着奶奶说:“吃不好,穿不好,我都不怕,可是不上学,不读书,这日子,过得什么劲啊?”奶奶又安慰说:“慢慢习惯就好了!这人呀,都是命,这命还得看赶上了什么社会!”

    作为一个奶奶,胡侯氏盼望孙女儿能随遇而安生活得好好的。她记得邻居说得那句话:换换下颌长,老来有福。可是,她没想到的是,上学,对于换换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辍学后,换换不吃不喝,谁劝她也说不饿。三天后,她把一根裤腰带拴到卧室内的木窗棂子顶端,背对窗户,一飘脚寻了短见。

    胡侯氏惟一的孙女,换换,卒年10岁。是年胡侯氏63岁。


    三女儿胡秀竹是胡侯氏的第五个孩子,是胡侯氏所有的后代里面死得最惨烈的一个。

    胡秀竹21岁那年冬天,弥河县北部来了八路军。确切地说,八路军和国民党伪军在这里开展拉锯战。

    八路军来了,打土豪,分田产。胡家作为当地的首富,当然是撞在了枪口上。村里的穷苦老百姓都行动起来,加入革命队伍,村里成立了农会。农会封了胡家油房,清点了柜上的财产,所有这些都要充公。那时,胡秀竹已经在三年前嫁到了弥河东的张家屯。一河之隔,张家屯的革命热情还没有燃烧起来。胡秀竹听说娘家庄里闹革命,自家的油房被封,心疼坏了。一天傍晚,她悄悄地坐着一辆马车回了娘家,见到母亲胡侯氏,娘俩先抱头痛哭了一场。胡秀竹和母亲商量,她自己留在娘家的私房钱及母亲攒下的体己钱,她先拉回张家屯,找个隐蔽地儿藏起来。革命运动一阵风,这阵风过去了,谁家过日子的柴米油盐离得了银钱?胡侯氏想想也是,油房封了,这项进钱的路子就堵了,趁着张家屯还没闹革命,由女儿藏下点钱财,将来过日子总要方便些。当天半夜里,母女收拾了房里的金钱细软,装进了马车,想趁着夜深人静偷偷运出胡家庄。我姥姥当年的说法,是胡秀竹从娘家拉了满满两茅箱子金银财宝——茅箱子是弥河县的一种草编容器,上圆口直径约尺半,下圆口直径约一尺,高约尺半,带盖,一般是儿女结婚时置办,媳妇回门、省亲时用包袱包着,里面盛放随身物品。

    就在胡家庄的村东头,胡秀竹被站岗的农会成员拦住了,这事立即报告了农会主席胡兴贵。胡兴贵不仅带人留下了这两茅箱子金银财宝,也留下了胡秀竹:“看你这个地主婆,胖得像肥贼,吃了喝了用了,剥削的钱财还要运走藏起来!你把八路军看不到眼里?把咱农会看成摆设?”

    胡秀竹被押到了村西头的一个磨台边,胡兴贵让人把驴子解了,给胡秀竹套上缰绳,让她拉磨。可怜这个昔日的千金小姐,鞋子都被扒掉了,赤着一对三寸金莲踩在冰凉的地上挪步。胡秀竹三天三夜没能吃到一口喝上一口,也捞不着睡觉,胡兴贵弄了把鞭子,让人在胡秀竹身后监督,一旦停下拉磨就用鞭子抽打。胡兴贵和农会的人说:“她天天都吃得肠子流油!甭吃甭喝,让她瘦瘦肠,也像咱老百姓一样当牛当马干点活!”从小在胡府被全家人当成掌上明珠的三小姐,三天三夜后,就被这样活活折磨死了。

    胡秀竹卒年21岁。她死时,二哥胡维书病故未满百日,也即,胡侯氏的二儿子,三女儿,是一年少亡的。是年胡侯氏55岁。

    不久,伪军又攻回胡家庄主政。原来在胡家干过管家的胡大福,为人精明能干,被伪军选任为保长。胡大福是看着胡秀竹长大的,他和三小姐有感情,对她比对自己的女儿还上心。他领人把胡兴贵抓起来,挖了心肝,拿到胡秀竹的坟上祭奠。

    又不久,八路军再次控制了村里的局势,胡大福被枪毙。

    每每说起三女儿胡秀竹,我太姥姥胡侯氏总会感叹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我害了三闺女啊!胡大福,我们母女也欠他的命啊!”


8    我姥姥每次说起她的小妹胡秀梅,总要用到一个词:风华绝代。

    首先,胡秀梅长得貌美。那是一种古典的美。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直鼻梁,肤如雪。瓜子脸,一笑嘴角有两个梨涡。及腰乌发,辫了一条五股麻花辫,留了一双天足,一走一甩辫子,像河边初绿的柳条般婀娜清新。胡家庄首富家的女儿,穿衣自然不愁,从13岁那年起,她的衣服都是到弥河县城头号制衣坊金顶针定作,布料好,样式新,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就只是她的,第二个人再也穿不出那种清雅秀丽的感觉。

    最令全家人引以为傲的,是胡秀梅聪明。她从小进学堂读书,和哥哥姐姐们一样,进的是新式学堂。胡维耕考上过大学,教过他的老师都说,这孩子聪明,十里八庄里少见的好学生。教过胡维耕的老师也有教胡秀梅的,老师们都说,这孩子太聪明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好学生,在全校里数第一,估计在全县,也是数一数二。15岁那年,胡秀梅考进了省城女子中学。在全校五六百个学生中,胡秀梅完全可以配得上一个词:出类拔萃。学习成绩好,她从没有考过第二名,而且总是以绝对优势领先。写字好,画画好,作文好,自从胡秀梅进了女中,除了班里的黑板报,学校的宣传栏、黑板报、标语,也都成了胡秀梅展示才华的领地。口才好,在班上发言,在全校发言,代表女中外出发言,从来不用底稿,都是即兴演讲,口齿清晰伶俐,用词准确,抑、扬、顿、挫,恰到好处,气氛调动得好,三五分钟的发言,总能引爆三五次全体热烈掌声。胡秀梅,也是省城女子中学的骄傲。

    胡秀梅17岁那年春天,学校举行春季运动会。她是学校播音台的主持人,同时,她还是运动员。就在上一年春天,她刷新了省城女中跳高和800米跑的记录。我姥姥说到她小妹时,总会说起,小妹创造的800米跑记录,多少年来一直没人打破,后来也没听说那记录由谁打破了,也许,现在女中800米跑的记录保持者,还是胡秀梅吧?运动会是3月10日举办的,刚刚过了惊蛰不多久。在寒冷里忍耐了一冬的人们,终于盼来了春日暖阳。冰河早开了,杨柳枝条早绿了,像烟像雾般一片一片飘浮着。空气中,透着一股初春时节万物复苏的气息。校园里,迎春花开了,黄的花瓣绿的枝条,秀气得像女孩子,她们是害羞的,所以,一条条,一簇簇,相约着出来晒晒太阳,吹吹暖风。蜜蜂也出来了,嗡嗡嗡,飞在一片黄花里,黄花是它们的保护色,学生们凑近了要去闻花,才发现,鼻子前面有一只蜜蜂,可能会尖叫一声,可能会哈哈大笑一阵。开运动会时,学校广播是整天响着的,有高昂雄壮的音乐,有主持人的比赛项目播报,有各班级写的颂扬运动健儿的即兴诗歌、文章。上场的运动员,贴身穿上了夏装,外面再套着平时的衣服,一旦轮到自己上场,就脱掉外层衣服交给身边的同学。不上场的,有当啦啦队的,有帮同学准备水准备衣服的,每个人都忙着,欢快地忙着,阳春在校园里灿烂,青春在操场上挥洒。女子组800米跑,是下午3点半正式开赛。5个同学一组,每人躬着腰趴着,一条斜线排在起跑线上。体育老师的发令枪一响,每个人都迅速跃起奋力向前奔跑而去。跑了一圈了,第三跑道上的胡秀梅,遥遥领先,班里的同学们都在跑道外为她呐喊助威。离终点近了,50米,40米,30米……谁都以为,这次的800米女子赛跑冠军一定还是胡秀梅的,也许,她还会刷新自己去年创造的记录。终点在即,有同学拿着衣服在终点绳后面等着胡秀梅撞绳。忽然,胡秀梅身体前倾,倒在了地上。还没有人反应过来,她身后的选手已经超过她撞绳了。

    胡秀梅这一倒地,就再也没起来,甚至连眼睛也没再睁开过。

    胡秀梅因心脏病猝死,卒年17岁,是年胡侯氏50岁。


9    

    我们前面说过,我太姥姥胡侯氏的人生刮骨之痛始于35岁,那年,丈夫胡兴山去世;42岁那年,大女儿胡秀兰去世;43岁那年,大儿子胡维耕去世。是的,接下来,她又反反复复承受了硬生生、血淋淋的刮骨之痛。胡侯氏50岁那年,小女儿胡秀梅去世;55岁那年,二儿子胡维书、三女儿胡秀竹相继去世; 63岁那年,孙女换换去世。是的,这些都是胡侯氏的嫡系亲人,还没有算上她的女婿、儿媳妇。谁也不知道,胡侯氏有一颗如何坚强的心脏和一副如何硬朗的身板。丈夫,两儿三女,惟一的孙女,都先她而去了,惟一的孙子因抑郁症躲藏在自己的世界里。胡侯氏,却还坚守在家里活着。活过了古稀之年,活过了耄耋之年,活过了百岁。

    太姥姥过百岁生日时,曾经问过我:“你信命吗?”不等我回答,太姥姥就自问自答:“我信命!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摆布我们啊。那大手让我们生,我们就生,让我们死,我们就得死!”面对一个活过百岁、阅尽人间悲喜的百岁老人,我有什么理由不信服呢? 

    胡侯氏67岁那年冬天,连着下了三场大雪,有两场雪还是和着雨下的。进了腊月好了天,柿饼一样黄里透白的太阳天天挂在天上很耀眼,但地上积了一二十天的雪都冻住了,丝毫没有融化的意思。腊月初八那天一早,胡侯氏搜罗了家里的各式粮米,只有小米,麦仁,小枣,绿豆,无论如何也凑不够八样,但她还是让儿媳妇们煮了腊八粥——是的,这时家里还是胡侯氏领着胡维书身后的三个媳妇及常年躺在床上的孙子过日子。浅浅的四碗腊八粥端上了桌,大孙子屋里也送进了一碗粥——相较外面他的四个女性长辈的碗,他的碗差不多盛满了。这时,西厢房的门板被拍得响了两下,接着吱呀一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老头儿,老头儿穿着件黑色大袄,用一根草绳扎了外腰,下身穿着一条脏乎乎的黑单裤,脚上是草鞋,没有戴帽子。老头儿手里领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男孩儿头上戴一顶大得几乎盖住眼睛的三大扇黑色棉帽,黑色大袄也是用草绳扎了外腰,黑色棉裤又肥又长,两只裤脚处都上挽了一巴掌宽的一段裤脚,脚上穿着一双大蒲窝儿(弥河县的一种草编冬鞋,取暖效果尚可)。男孩儿有点害羞,老头儿张了张发紫的嘴唇,吹出一口气哈了哈自己捧起来的双手,说:“善人家,我们爷孙整整两天没吃饭了,你们行行善,给口腊八粥喝吧!”胡侯氏看了看眼前的粥碗,沉吟了一下,对坐在对面的二儿正房媳妇说:“我昨晚吃得有点饱,今早不饿了,把我这碗腊八粥端给他们吧!”正房媳妇没有动,她看了看坐在两边的二妹、三妹,她俩也看了看她,点了点头。正房媳妇起身又拿了一只碗,回到桌边,从自己及二妹、三妹的碗里各倒了些许粥,然后端给了老头儿:“粥少,你们凑合着少喝点暖和暖和肚子吧!”老头儿接过粥,嘴里说着:“善人哪,善人哪!”老头儿直接把粥递到了孙子的嘴边,孙子喝了两口,抬起脸望望老头儿:“腊八粥真香,爷爷你喝!”大半碗腊八粥,祖孙推让着,孙子喝了大半,爷爷尝了两口。

    老头儿的脸色开始由紫变得微红,他朝着胡侯氏一桌人作了揖,又让孙子跪下磕了个响头。老头儿说:“善人们,大恩不言谢了!我呢,原来算过命,会看面相,会看宅子风水。今天这碗腊八粥,是几位夫人从嘴角里省出来舍给我们爷孙的,这粥,我们不能白喝,我给夫人们算一卦吧!你们有没有想算算什么的?”

    胡侯氏微微笑了一下,说:“老哥也是个快性人!我呢,一辈子,信命,还真没算过命。今天既然老哥会算命,又不嫌我们命不济,就给算算吧!”

    老头听了这话,怔了一怔,抬眼仔细端详了一番胡侯氏,说:“老夫人若不愿算命呢,我就给家里看个风水吧!”

    胡侯氏说:“老哥,今天难得你有心,咱就先算个命,再看风水!”

    说话的空儿,三媳妇去搬来两个板凳:“叔,您和孩子坐一坐,也权当歇个脚!”

    老头儿坐定,仔细又端详了胡侯氏及三个媳妇一番:“老夫人,你寿命长着呢,能活过百岁!三个少夫人,也都是花甲前后的寿命!”

    胡侯氏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老哥儿,咱命不好,要那么长的寿干啥?你就给看看,俺们娘们儿为啥命就这么苦呢?”

    老头儿见胡侯氏认了真,闭眼想了一会儿,睁开眼说:“那就得罪了,老夫人!您的命呢,确实有点苦。命中多儿多女,但却无人给您养老送终。按说不应该这样啊!我斗胆看看老夫人的双手吧!”

    胡侯氏伸出双手,老头儿仔细端详起来,然后又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老夫人,我说啥,您别不高兴。您呢,手上没有祖传的风水。襁褓之中父母违,您不是跟着亲娘亲爷长大的!所以,娘家祖上积的德,传不到您身上;对于养育您长大的恩人,您又是外姓人,人家的祖德不会传给您。您呢,只能靠自己。好在,您命中发达婆家。可是,您的手相显示,命中有财无库,您不能管钱,管钱就会伤害身边的至亲人!”

    胡侯氏被这个老头儿的话震住了,这话,确实说的就是胡侯氏的命。胡侯氏问:“现在,我知道这些是不是太晚了?孩子们都一个个走了……”

    老头儿打断她的话:“是晚些了,没法补救了。不过,您的孩子至少还有一个长寿的,只是活不过您,还得您送他(她)走。看样子,这个长寿的是个闺女,她的命比您稍好点。不过,她也是中年守寡的命,也免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胡侯氏用擅抖的右手捂住鼻子,朝里扭过头去。好一会儿,她回过头来:“老哥,我这不济命,不用算了,反正是这样!麻烦您出门给我家看看风水吧,里面那三进三出的四合套院,都是我们原来住的。您看看,我们何时有缘份再回去住?”

    老头儿出了西厢房的门,沿着西墙来来回回走了三四趟,又进了门:“老夫人,这都是命啊,是天意!您家的前邻是两户人家,这两户的山墙头,都冲着您家北屋正门口,这门叫‘穿心门’,你家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痛穿人心啊!再看你家后邻,有个场院屋,这屋往外通一条路,也正冲你家北屋中间,这叫‘射子箭’,管着人丁不旺啊!你们现在住西厢房,人是受委屈了,不过,这倒住对了。如果你们再住正房,不出三五年,恐怕连您那个还在世的女儿,也会中年而亡!”

    太姥姥曾经多次向我形容,那个要饭的老头儿,是如何如何会算命,一项项,他算得太准了。胡侯氏听信了那个老头儿的话,从此之后的二十多年,直到当年她亲手张罗着盖起的三进三出四合套院子扒掉,她一步也没再踏进过那个院门。


10

    二女儿胡秀菊,我姥姥,是太姥姥胡侯氏第三个孩子,也是活得最长的一个子女。同时,她也像我太姥姥胡侯氏一样,曾经是个女强人,也曾经是一生命运坎坷多桀。

    是的,胡秀菊13岁那年父亲去世。14岁那年,在金陵大学读书的大哥因患精神病退学时,胡秀菊已经上过六年完全小学、一年中学。胡秀菊从小就喜欢帮父母在油坊里算数计账,此时,不顾母亲反动,退了学。我姥姥向我们晚辈说起自己的少年时光,最自豪的是她的博闻强记,读了大量的书——就是因为这个,她在后来的人生岁月中,曾经当过多年的小学教员。少年时光值得姥姥自豪的还有很多,比如,上学时班里三十多个同学,她一直都是班长。再比如,她是班里唱歌最好听的,每次班里合唱,她都是领唱。

    胡秀菊和丈夫是订过娃娃亲的。丈夫江育林是邻县益都人,他家是胡家油房最大的大豆供应商。胡家油房最兴盛的时候,每天用大豆千余斤,所用大豆,一半以上由江家供应。胡秀菊从小就长得秀气水灵,一说话透出一股伶俐劲儿。因为胡家油房用量大,每次送货,都是江育林的父亲江掌柜亲自上门。胡秀菊每次见了江掌柜,总是脆生生地喊伯伯,江掌柜也喜欢抱起来逗逗她,经常专门为小秀菊准备一包糖块或一包清真方酥点心。小秀菊8岁时,江掌柜和胡侯氏提出:“我家小儿子5岁了,比你家秀菊小3岁。女大三,抱金砖嘛,咱们做个儿女亲家吧!”平时,江掌柜是个实诚人、爽快人,从不在供应的大豆里掺杂使假,过秤时,都是秤头高高的,省掉几两的零头,结账收钱时,又常常再省掉零头。几乎没用考虑,胡侯氏就答应了。

    结婚那年,胡秀菊20岁,江育林17岁。江育林上过军校,刚刚当上了军官。婚后,小两口恩恩爱爱,胡秀菊陆续生下了大儿子江金三、大女儿江金荣、二儿子江玉三、二女儿江玉荣,每个孩子挨肩都差两岁。

    大儿子7岁那年,大女儿5岁,二儿子3岁,二女儿5才个月。春暖乍寒的一天,胡秀菊出去赶一趟集,她想给

文章评论

阿木

有点小感动,老人长寿,晚辈之福!!

丁香

写得好,很感动!那个离别的画面仿佛在眼前!

丁香

你的文字功底了得,愿不愿意加入一个文学群?它是马帮小说群。写手很多,高手如云。

CAMEL

三姥姥不是姥姥的亲姊妹?

天涯海角/fd

[em]e179[/em],晩上出来被抓那块,名字是不是搞错了呢?

shy

期待,快更新吧。

牧雪

姐姐好勤奋,我好久不写小说了[em]e112[/em]

相偎相依

陪伴了我坐车的路程~总感觉不是那么陌生、有种千丝万缕的熟悉感

苹果

王姐姐,你这写的这么好,有想象,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