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狱到天堂(一稿编辑中)

写小说

从地狱到天堂(一稿)

1

    农历七月初四,正是盛夏蝉声最烫的时候。
   昨晚听出来凉快的前邻东园说,今天的气温36度,这是连续第五天气温超过35度了。西邻儿子家的两台空调外机,日夜哼哼地直转,纵使周秀英耳朵已经背了,晚上也被这噪音轰轰得头皮发涨,躺在床上就像油锅里煎咸鱼,来回翻身,多半时间都睡不沉睡不实。空调,电风扇,那都是年轻人用的东西,八十四岁的周秀英只是见过,偶尔进儿子屋里走一趟时试过,电风扇吹起来真凉快,那空调一开,冷得人浑身冒鸡皮疙瘩。
    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所谓电器,就是一只15瓦的灯泡。天再闷再热,她也只能一下一下乱挥舞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蒲扇。纵使人老了,汗不多了,今年夏天的衣衫也总是像小孩子的围嘴布一样湿哒哒的。她这间屋子,充其量叫棚屋。土墙一碰就叭啦啦直掉碎渣,被积年烟火熏得碳黑的苇席屋板上,早已被雨水浸出了三个洞,大洞比茶杯口还大点,小洞白天总是亮亮的像个一元硬币。这房子,还是十五年前老伴在世时亲手盖起来的,孬好是瓦房。这新房老伴才住了两年,此后瓦也从没倒过瓴。从五六年前,开始逢雨就漏,周秀英只能在屋地上接着盆盆碗碗。门是从以前的老屋上换下的老式木门板,夏天太热,不管白天黑夜,门板只好大开着,蚊子哼着曲结着伴直往屋里挤。

    吃午饭时,后邻北京他娘上坡回来,和周秀英打过招呼,顺手给了两棵从地里拔回的大葱。所以,周秀英的午饭吃得很香。午饭后,正是一天里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她拿着马扎,出门坐在了儿子家墙根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儿子家的四间大北屋是前年刚盖的,南屋,东屋,大门楼,门窗都是铝合金镶玻璃的,北屋外窗,南屋外窗,都装上了不锈钢的防盗窗。儿子也有儿子,且已经有了孙辈。儿子没翻建新屋前,家里住房紧,她和老伴住在了老房外的这间小屋里。后来翻建了新屋,孙子接连生女生子,家里人多了,她还是住进哪间屋子都不合适。更何况,这么一个像蜡烛头般即将熄灭的糟老婆子,死时还不弄晦气了儿子家的新房?虽然,曾经有村里的好事者看不服,给县城里的《弥河日报》打过电话,记者也来采访过,但周秀英一直在自己的小棚屋里住得心安理得。
    就在农历七月初四这天的饭后午休时刻,在太阳流火的烤灼下,世界像沉到深冬长夜里一样寂静。周秀英看看儿子家的大北屋投下的阴影,再看看自己住的那间黑乎乎的小棚屋,忽然生出一种绝望感:哪还能指望儿媳妇有一天会大发善心把她接进去住?没有儿媳妇会和婆婆一条心的!她这一辈子,是不可能住进儿子盖起的新房里了,就是住这棚屋的命了,还在硬撑着等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去报道吧,她走了,儿子还可以扒掉这个棚屋,在这里开出一片小菜园。

    周秀英拄着拐棍进了棚屋,马扎还在树阴底下。她翻出来两根结实的束腿带子,又换了一身相对干净的衣服,白的确良的偏襟褂子,灰色大腰单裤,找了一双冬天穿的棉鞋——她的单鞋,实在没有像样的了。她后悔自己没有为自己准备下一套体面的寿衣。管他呢,在农村,哪个老人老了后,孩子们不从纸草铺里给老人买一身老衣裳?她洗了洗脸,梳了梳头,把灰白的头发在脑后重新挽成了发髻,插牢那两根用了多年的银钗子。周秀英会拴一种8字扣,非常结实,她曾多次教过儿子,儿子都没学会拴这种8字扣。她把两条束腿带顺在一起,先结成了个8字扣,然后又打出一个活结。她把木板门用锁链拴住,踩着一个高板凳,把活结的一端挂在了门竖关上,又把另一端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脚下一用力,蹬倒了板凳。

    周秀英毫无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棚屋,就出了门。她不知道,多长时间,儿子才能知道她的死讯,晚上,明天,还是后天?管他呢!反正,儿子肯定会按当地的风俗,给她大操大办丧事,烧大马,大轿,丫头,纸钱,足够她在阴间用的,等她过五七,儿子还会给她送上电风扇,空调,电视机,沙发,液化气灶等时尚家什,纸草店的人,想得太周全了。在阳间没用上的,到了阴间却都能用上,这也是养儿子的好处。

    门外,黑白无常早已经等着了:“老人家,走吧!”这是两个年轻人,一人穿白衣,一人穿黑衣,没有传说中的凶狠样,竟然还是微笑着轻轻和她说的。是的,自从周秀英耳朵背了后,所有的人都是高着嗓子和她吼,脸上有无奈,有不耐,难得有人像这两个年轻人这样客气地和她讲话。周秀英一下子不怕了,看来,阴间,也未必像传说中那么碜人吧?她甚至有受宠若惊的欣喜,胆子也大了,就问了一句:“两个兄弟,咱上哪呢?”穿白衣的年轻人说:“老人家,咱得去地狱,您这是上吊,不是善终,按阎廷的规定,只能去地狱。”

    周秀英手中不再拿拐棍了,她觉得身子轻飘飘得舒服,刚刚抬脚走了两步,就跟着黑白无常飘到了阎廷的新鬼报道处。报道处有两个牛头马面的鬼端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样貌怪了点,却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俩甚至也朝周秀英笑了笑,说:“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也要住在地狱吗?姓名?”黑无常说:“老人家想不开,上吊往生的。周秀英。”其中一个牛头马面从桌面上拿起了一部砖头般厚的簿子:“我查查看,老人家要住在哪一间。七十以上的老人,要住大套间,他们比年轻往生鬼的亲朋好友更多啊!”牛头马面在簿子上翻了一阵子,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然后又这般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地再翻了一遍,抬头对着黑白无常说:“兄弟们,周秀英的位置不在这儿了!看看,这里写着,周秀英,曾引渡两人往生至地狱,按照阎廷律法33条,此功劳应逆转其往生之道,不下地狱,直升天堂!”这话把周秀英说糊涂了:“我引渡了两人到地狱?”白无常也拿出了随身的一本砖头厚的簿子,翻了一阵子,转过脸对周秀英说:“嗯,老人家确实有此功劳。人生短短几十年,老人家想一想,应该还记得清清楚楚吧!”






2


     16岁那年春天,周秀英从周家庄嫁到胡家庄,嫁给了表哥胡梅成,婆婆胡周氏是她的亲姑,这个儿媳妇,也是胡周氏中意的。那个年代,婆婆对媳妇有着绝对的权威,女子结婚前,是惴惴不安,不仅不知自己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还担心自己会遇到一个刁钻刻薄的婆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个煎熬的“熬”字,艰难困苦的滋味全在其中。这种婚前的不安与担心,周秀英没有。她知道长他两岁的表哥胡梅成,如今已经一表人材,在弥河县北的盐场里当工人,小时候,他们是青梅竹马。胡梅成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胡家就这么一个男丁,母亲珍爱儿子,肯定也会对媳妇子高看一眼。未来的婆婆,就是自己的亲姑姑,一直待她和蔼如母。而且,姑姑的家里,有车有马,将来是不用为生活担忧的。姑姑回娘家时,曾经说起过,她的婆婆当年对儿媳妇们刻薄至极,怕多吃了饭,连根咸菜条都不允许儿媳妇们吃。那时,姑姑就在心里铭誓,将来她当了婆婆,一定要好好对待儿媳妇,无论如何也要让媳妇子吃饭时吃上咸菜。

    在周秀英出嫁前,母亲千嘱咐万叮咛,到了婆家,一定要好生侍奉公婆:“你有弟弟,我将来也是当婆婆的人,你这个大闺女成了人见人夸的孝顺媳妇,就是你弟媳将来学习的榜样。如果你不孝敬公婆,和婆婆弄得鸡飞狗跳,不仅外人会笑话我没教育好闺女,怕是你弟媳妇也学不好,还会挤兑我:自己的闺女都没调教好,还做梦想调教好媳妇?”母亲耳提面命地说这些孝道理论时,周秀英带着婆媳相亲和睦的设想,忙不迭地点着头,像鸡抢着啄米吃。

     结婚后,周秀英才明白自己是盲目乐观了。吃饭时,她的面前确实有咸菜,不过,限量一片铜钱大的胡萝卜片。周秀英到面瓮里舀面蒸干粮,不管是白菜还是地瓜干面、玉米面,婆婆必定随后跟到厨房里,奓煞开右手,在每个面瓮里摁上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印。是的,在食物紧缺的年代,吃是头等大事。掌家的婆婆,在媳妇子的眼里,一般都够得上抠门。不过,如果仅仅是抠门,同时自己也以身为范,在那种环境里还不是太大的问题。

    周秀英结婚后的第二年初冬,栏里的母猪下了7只小猪,每只小猪长到二十来斤重时,其中一只小猪在抢食中被侧翻的食槽砸死了。婆婆的意思,是偷偷卖给杀猪的,但是,家里的老人家——即婆婆的公公,周秀英的老公公,说:“偷着出去卖死猪,让人举报就麻烦了。全家人天天肚子里没点油水,不如就把这小猪屠宰了,腥油炸出来、肉腌起来留着以后炒菜吃,猪骨头、猪下水就煮了给全家人开开荤吧!”当天半下午,八印大铁锅里就煮上了猪骨头和猪下水。坐在灶台前烧火的差事,被婆婆周胡氏安排给了周秀英未出嫁的三小姑子胡玉芬。农家院子里蒸气弥漫,随之弥漫飘散的是煮猪骨的香味,亲娘俩在饭屋里守着灶台,娘掌锅,闺女烧火,火正旺,锅内沸腾后又充分闷煮,火候差不多了。胡周氏打开锅,捞起一块猪肝,放到锅边的小缸盆里晾了晾,用筷子插起放来,张大嘴,咬了一口:“差不多熟了,咸点还是淡点?”她又咬了一口,然后把插着猪肝的那双筷子伸向了胡玉芬:“三妮子,你也尝尝,肝熟了没有?”胡玉芬连忙接过猪肝,也啃了两大口:“差不多了,再加点火煮煮,更好吃!”猪肺、猪心、猪大肠、猪骨头,次第被胡周氏从锅里舀上来,由她和三女儿分别品尝火候。周秀英闻到猪骨的香味,支起耳朵听着饭屋里的动静,随着婆婆和三小姑子品尝的节奏大口地吞咽着口水。老公公肯定也闻到了猪骨香味,也吞咽着口水。在胡周氏又捞起一个猪蹄让三女儿品尝时,老公公突然冲进了灶房,把锅边的小缸盆用拐棍扫到了地上,咣啷一声碎了,胡周氏把手中的猪蹄和筷子一块儿扔到了锅里,胡玉芬忙从灶前的小板凳上站起来。老人手指哆嗦着点着胡周氏:“你们这娘俩,能做出什么好饭?才有多少猪下水,受得了你们娘俩左一口右一口地尝,吃去一大半了吧?”

    周秀英头一胎,生了个女儿,取名胡庆荣。从女孩儿出生那天起,婆婆的脸色就沉得能拧出水来。天冷,生产后的头两天,周秀英用便桶在里间方便。第三天,胡梅成提着便桶从屋里出来时,婆婆站在门口说:"你还真是疼媳妇!生了闺女有脸了,天天窝里拉窝里尿,自己不嫌臭,别人还嫌恶心呢!"从此,在月子里,不管多冷,周秀英都要到院子东南角的厕所里方便。胡梅成作为盐场工人,妻子过月子,他只请到了四天假,其余的月子时间,周秀英只能仰仗婆婆,她能做的,也只是低眉顺眼,以期婆婆能念在姑姑侄女的血缘亲情上,多照顾一些。冬天天冷,遇到连阴天,孩子的尿布干不了,需要用炉火烤干。周秀英的母亲心疼女儿产后体弱无力,有时过来帮忙烤烤尿布,中午头替胡周氏做饭——做饭时都要求给女儿馏上两个鸡蛋,半下午把干了的尿布叠好,然后再回家。周秀英母亲——也是胡周氏的大嫂——来了第三回后,半下午回家了,婆婆站在院子里骂:"来看闺女还是来看外孙女?来烤尿布还是来吃晌饭?嫌我们伺候的不好,回娘家坐月子啊!"下一次母亲再来时,还不晌天,周秀英就让母亲回家了,并再三叮嘱,千万别再挂念自己,不用再来帮忙了。后来,干尿布经常不够用了,周秀英只能自己坐到尿湿处,用体温给孩子暖干床褥。婆婆做的月子饭,几乎顿顿都是面疙瘩,月子里第十二天时,周秀英试探着和婆婆说,想吃点面条。婆婆说:“天天吃白面饭,这还吃出毛病来了!人家刘孝仁家的过月子,就是吃瓜干面子,能吃饱就很不错了!十二天,小满月,你也不用娇贵了,以后和我们吃一样的饭,也天天地瓜干面子就行了!”婆婆说得到做得到, 接下来的十几天月子, 周秀英真的只能吃到地瓜干面做的黑窝窝头。出月子时,别人看得见的,是周秀英的双手十指指甲全从底端凹进了绿豆粒大的小坑,别人看不见的,是她双脚后跟,双膝盖,腰,臀,双肩,都又痛又沉。   

    周秀英的第二胎,也是生了个女儿。一看是丫头片子,胡周氏连定心饭汤(小米粥,产妇生产后的第一餐)都没给熬,转身就从周秀英的房间里离开了。这个月子里,婆婆就没再沾过周秀英的床边。二女儿的小名,是胡周氏取的,叫“胡等等”,意思是,她的任务就是等弟弟。月子头四天里,胡梅成请假在家伺候,后来,除了母亲偶尔过来帮帮忙,生炉子、洗尿布诸事都要靠周秀英自己张罗,她还得负责给全家人做饭。一次,周秀英到了村西头的井边打水,正好婆婆外出串门路过,眼瞅着要和周秀英迎头照面,婆婆却扭头换了道。周秀英只好装作没看见婆婆,自己吃力地从水井里拔上半筲水,坐在井沿边歇一会儿,再拔上半筲水。还没出月子,第二十二天一大早,胡周氏就隔着窗子给周秀英派活儿:“这都坐了二十多天的月子了,不用再金贵了,去园子里把茄子摘了吧,要不然茄子就冻烂了!”已经有了霜冻,茄子地里冒着寒凉之气,一个个茄子摸上去像冰球。这个月子,周秀英落下了双手十指指尖疼的毛病;双小腿静脉曲张、静脉瓣膜破裂,天气微微发凉,双小腿就疼痒难耐,除了夏天,她的双小腿上必须要裹上絮了一层棉花做成的绑腿。    

    周秀英的第三胎,终于生了儿子胡庆国。庆国三四岁时,很会学舌讲事了。一次,他回屋里和周秀英说:“我看见奶奶在吃一大块方肉呢,有肥肉有瘦肉,一咬,油都淌到下颏上!我要着吃点,奶奶瞪了一眼骂我:‘你个小馋贼,你将来吃好东西的日子还长着呢,别来和我老婆子争东西吃,我还能吃几年?’奶奶一点都没给我吃。娘,我就是小馋贼,我馋肉,我要吃肉!”小庆国边学说边呜呜地大哭起来,周秀英没有肉,只能抱着孩子抹泪:“儿子,你好好出息,将来赚了钱,咱买很多肉,每天都吃,一口也不给奶奶!”

    一次闲聊时,一位堂叔大伯嫂和周秀英说:“我还以为你是婆婆的亲侄女,她会另眼相待你们娘们儿呢!唉,你那婆婆竟比她婆婆当年更刻薄!”周秀英说:“我知道了,这世上,哪有和儿媳妇一条心的婆婆?”

    既然婆婆不想和媳妇好好过日子,媳妇何必非要趴到婆婆怀里装作亲生的?再后来,周秀英表面上对婆婆唯唯喏喏,背后里却把婆婆看作仇人,不时瞅机会作手脚。一年春节的年五更,婆婆领着媳妇摆上香烛、供品,烧纸草,恭敬天地。周秀英偷偷在左手心里攥了一块浸了水的手绢,她到供桌前拿筷子动动供品以示请神仙进食时,一抬左胳膊,把手心里的浸水手绢一攥,水淋到了整把香的燃头上,微弱的“扑哧”声淹没在此起彼浮的鞭炮声中。过了好一会儿,婆婆忽然“哎呀”了一声:“刚才还烧得正旺的年五更香,怎么……”还好,香总算没灭掉,过了一会儿工夫,香头又全燃红了。当时,婆婆吓坏了,心里觉得这是凶兆——年五更里,不是吉祥话她不敢说出口。她提心吊胆了整整一年,年底大病一场,黄疸性肝炎,好歹才救回了一条命。

    周秀英当媳妇子,给婆婆赔了十多年的小心。后来,分家单过,她不用再看婆婆的脸色过日子。再后来,家里的生活好起来,而婆婆也老了,社会也变了,老了的婆婆干不了营生儿赚不了钱,没有资格再给媳妇子甩脸色看。周秀英终于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她以为,婆婆的后半生要仰仗小辈们的鼻息,所以,在对待媳妇子、孙子孙女们上,应该比原来“自觉”些。可是,孩子们回家学舌说的话,让周秀英明白,婆婆对于媳妇子和孙辈们的刻薄,是印在骨头里的。比如,大女儿庆荣回家说过:“我走进奶奶的屋门口时,她正在往嘴里吃东西。一抬头看见我,立马就闭住嘴咽下去了,还把两手藏到桌子下面。奶奶肯定是在吃酥皮月饼,她桌上有白色的包装腊纸呢!”再比如,二女儿等等看见奶奶屋门口外面的墙上粘着三两片鲜黄的柿子皮,放学后就常到奶奶屋里转悠,盼着奶奶也能拿个柿子给她吃。只是,奶奶可没拿给她柿子吃。屋前墙皮上粘着的柿子皮晒干了,等等小心地抠了一块干柿皮放到嘴里咂巴,真香,真甜,好像比去年秋后姥姥给拿来吃的柿子更甜。等等又去再抠块柿皮,这时奶奶出来了:“在干啥?把墙皮都抠坏了!别再抠了,快走吧!”等等眼里的泪像豆粒子一样不受控制地滚下来,她扭头跑了,胡周氏还后面数落:“臭妮子,一点规矩都没有!”等等在母亲怀里委屈地大哭了一通,她问母亲:“我奶奶是我们的亲奶奶吗?她是不是我爷爷娶的后老婆?”

    一天天,一年年下来,周秀英对于胡周氏,不仅没有什么婆媳的情份值得感动,也没有什么姑侄亲情可顾念,周秀英看胡周氏,像仇人一样,相见分外眼红。



    转眼间,胡周氏年过七旬。年过七旬的胡周氏和丈夫,住在儿子家的两间小南屋里。两间小南屋,每间长两米半,宽一米半。里面一间,东西向贴北墙放着一张一米宽的单人床,是胡周氏的,外面一间,东西向贴北墙放着一张九十公分宽的单人床。老两口的吃住都在这两间逼仄的小南屋。胡周氏的里间南墙边西头,放着架破旧的电视橱,上面是一台14英寸的熊猫牌电视机,这是两人的精神给养。老胡的外间,放着锅碗瓢盆及油盐酱醋,一个圆桶铁皮炉子靠在间隔墙上,烟囱从里间拐到屋外,冬天取暖兼做饭炒菜。春来暖和后,老两口就在南屋外面盘一台土灶,做饭就挪到屋外。胡周氏老两口在家族里辈份高,年轻人们多是喊他们奶奶爷爷或老奶奶老爷爷,春年过来拜年的多。这时,胡周氏就觉得特别丢人。用弥河县土话说,这两间小南屋里的空地,调不过腚来。而且,小南屋里也盛不了几个人,同一拨来拜年堂兄弟或堂妯娌们,只得先进来三五个人,其余的在外等着,轮流进来拜年。就是这么两间令人尴尬的两间小南屋,胡周氏也住不安宁,周秀英经常半夜三更或一大清早来咣咣当当砸门,理由倒也很正当:给送一捧菠菜吃;帮着去菜园里看看别招贼啊;半夜浇地,你们在家可要看好门……老年人本就觉轻觉少,胡周氏经常隔三岔五地来砸一次门,弄得老两口迟迟无法入睡。

    当然,老两口有儿子,是不会到女儿家住的。女儿们来看父母时,也只能是在院外指桑骂槐地说几句。

    后来,村里在村后湾边建了果园,找人看果园。老胡领着胡周氏就住在了湾岸东北角的一间看护房里。老胡看了三年果园后,村里的果园承包给个人了,不再需要这样雇人看果园。但是,老两口宁愿还住在这间看护房里。村里的负责人觉得老两口可怜,就让人另圈了果园,把果园一角的看护房单独划了出来,留给老两口住。同时,看护房的门前,还有一小块三角地,胡周氏在里面种点茄子、扁豆、葱、蒜、辣椒等青菜,吃起来方便,日子倒也过得安宁。

     转眼间,胡周氏已年过八旬,他们已经在村后湾边的看护房里住了六七年。胡周氏的身体还很硬朗,老胡却多数时间需要躺在床上了,好歹吃饭还能下来。胡周氏担心,万一老胡爬不起来,她一个人也伺候不了。又是冬天了,这间看护房孤零零地站在湾边,不论哪个方向来点风,一吹就透。儿子给送来的几袋子煤,得等着应付数九寒天最难熬的时候。老两口商量着,不论如何,应该在今年年底搬回儿子家的南屋里住了。人老了起不来了,儿子侍候老子天经地仪。

     这时的周秀英,刚刚给儿子取了媳妇,她暂时还住在北屋里。但是,按照如今的习俗,儿子结婚后,就是儿媳妇当家了,干营生儿,生孩子,过日子,当家的主妇,当然要住在主房里。在家里已经完成“任务”,退居“二线”的老父母,就要住进偏房,甚至南屋里去了。

    老两口住回儿子家的事儿,是胡周氏托了自己的娘家亲二弟——即周秀英的二叔周纪树去说。周纪树对姐姐说:“当初,我劝你对儿媳妇别太刻薄,特别是儿媳妇还是自己的亲侄女,那可是当年嫂子托我找你说和的。你却说,有婆婆在,媳妇翻不了天。现在是赶社会,都是媳妇子当家说了算!唉,如今,你让我怎么好意思去和侄女说啊!”不过,为了姐姐,周纪树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侄女。周秀英对二叔说得很客气:“不是我不想让婆婆回来!只是现在南屋里盛着粮食,等过几天价好了, 粜了棒子,才能腾出南屋来。不过,我儿子也结婚了,怕那时,我们两口子就要去住南屋了,他们老人家回来住哪里?”

    胡周氏听了周纪树的转述,有羞,有悔,有恨。二弟走后,胡周氏照常准备了晚饭。只是,舀汤时,她从墙角拿出一个标着“一六零五”的褐色瓶子,把半瓶子液体倒进了锅里。汤盛了两碗,胡周氏先端给老胡一碗,眼瞅着老伴喝了下去,然后像往常一样又躺回了被窝里盖好。她端起碗,闻着汤里若有若无的农药味,自己却张不开嘴。如果,老两口都静悄悄地死在屋里,估计过上十天半月,身体都长了蛆化了蝇,也未必会有人知道吧。她仿佛看到老伴口里眼里鼻里拥挤着爬满了白色的肉芽,整个肚子上叮着成千上万只嗡嗡乱叫的绿头苍蝇,估计那时,儿子儿媳会说,这老两口是自然老死吧?胡周氏打了个寒战。她打开屋门,明亮的阳光哗地从门口里淌进屋地中央,胡周氏的影子细脚伶仃地印在屋地上——这双小脚啊,陪着她走过了人生近百年。右扇门的后面,内墙的一个钉子上挂着一根半旧的麻绳。胡周氏摘下那麻绳,展开,走到门外。小屋的西边有一棵柿子树,是他们刚来这里住时栽的,当时的苗子才小指般纤细,如今,柿子树比她无肉的胳膊粗出许多。矮处的柿子,除了少数漤熟吃掉的,多数都被削了皮晒成了柿干,还都挂在小屋的外墙四周,人老了,吃不了多少东西了,再好吃的东西也享少不了太多。在这冷清的河边,鲜有人来,更不会有小孩子跑过来,好像现在的孩子们也不太稀罕吃柿子或柿干了,胡周氏想分分,也不知道该分给谁。她想到了当年,孙女等等抠墙皮上的柿子皮,她还出来骂,那时的自己啊!自己死了,等等不会掉泪吧?管不了那么多了!胡周氏又回屋一趟拿了只小板凳,然后走到柿子树下西角方向,把麻绳结在树丫上,把脖子挂了上去……



3

    是的,在周秀英出嫁前,母亲就千嘱咐万叮咛,到了婆家,一定要好生侍奉公婆。婚后,周秀英每次回娘家,和亲娘说体己话,免不了说说婆婆的刻薄处。母亲总是劝女儿:“婆婆是长辈,年小的尊敬年长的,天经地仪。再说,谁也有娘爷,不为了婆婆,你也得为庆荣她爹着想啊,别让他在中间夹着犯难为!”善良的母亲说完这一套理论,还总忘不了再加上一句:“我在咱家当婆婆,将来年老了,也是盼着你兄弟媳妇好好待我!将心比心,我自己的女儿给人家当媳妇,也应该好好待婆婆的!”

    只是,母亲一套一套的理论教育女儿,女儿能听进多少呢?这种劝说,缺乏说服力。

    周秀英的母亲育有一女一儿,周秀英有个弟弟周雄英。周雄英把新媳妇娶进门,母亲当上了婆婆。母亲曾在心里暗暗发誓:当年我婆婆那么刻薄地待我,如今我一定要善待儿媳。在儿子结婚前,母亲把家里原来的三间草房,翻建成了五间大瓦房。儿媳妇进门后,母亲很自觉地把三间正房让儿子小两口住,她和老伴住在两间偏房里。不过,儿媳妇的意思是,和公婆在一个院儿里住着,不方便。她要求公婆出钱,在院子前面再盖两间南屋,朝外开门,老两口住南屋。但是,老父母为儿子翻建新房、结婚,还欠着不少饥荒,哪有什么积蓄去建南屋?为此,儿媳妇扬言:“我就不信,我还治不了这两个老东西!”平时,只要儿子儿媳妇外出,总是要把大门锁上,老父母别说外出串门,就是想买馒头也出不去。后来,老父亲把猪栏外墙上预留的出粪口扒开了。当大门上了锁,而老两口又必须外出时,就从出粪口那里爬进爬出。当然,儿子也嫌丑,堵上了出粪口。再后来,老人还是常被锁在家里,就又扒开了出粪口。如此扒扒堵堵几个回合,最终儿媳妇发话了:“他们都不嫌爬出粪口难看,我们嫌什么?”后来,这件事被周家庄在外工作的人当作线索提交到了《弥河日报》,记者来采访过。

    弟媳妇进门后,周秀英每回一次娘家,都要生一肚子气,为父母掬一把同情之泪。周秀英和母亲说:“看吧,哪有媳妇子和婆婆一条心的?那是傻瓜!我当年处处小心着当媳妇,也没赚出个好来。如今你看这当媳妇的,还不是变着法子折腾老的,哪有人敢说年小的有不是?”

    周秀英的大女儿胡庆荣出嫁了,公婆是赵家庄的,丈夫赵光。周秀英没有像母亲当年叮嘱她一样,叮嘱女儿要孝敬公婆。相反,她是要把自己总结出的经验教给女儿:“哪有媳妇子和婆婆一条心的?那是傻瓜!我当年处处小心着给你奶奶当媳妇,也没赚出个好来。看你妗子,没少折腾了你姥姥和姥爷,她还不照样人五人六?你嫁进去当了媳妇,这个家就是你说了算,该硬气的就硬气,千万不要心太软,谁都是柿子捡软的捏,你不想吃亏,就一进门先压个辙,以后的日子你作主!”如是,胡庆荣嫁进赵家庄,进门后,确实很快就做主成了当家人。

    胡庆荣的婆婆从年轻时起,就是出了名的脾气好。新媳妇过门儿后,她一心一意待儿媳妇好。只是,胡庆荣经母亲的一番“教育”,一心要当硬气媳妇。从此,这个家里再也容不下老父老母。在儿子儿媳结婚前,父母把自己原来住的三间北屋正房腾出,铺地面,刮瓷,换铝合金门窗,安落地窗帘,置办了最时兴的家具、家电,父母搬到了北房的两间偏房里——在弥河县赵家庄,村民的宅基地都是五间北屋,三间作正房,另外两间是偏房,谓之“小屋”。当年秋后,胡庆荣嫌当年收获的小麦、玉米没地方放,放院子里怕水淋、怕老鼠咬,放在南屋里,嫌离道路近不安全,还嫌南屋太窄小,调不过屁股来,放一些日用杂物及贩卖的粉条,挤得满满的,很不方便。一天半下午,赵光从集上回家后,把自己赶集用的自行车及车上载着的挎篓子、粉条、秤等放在院里,就出去串门玩了。天气忽变,下了一阵子急雨,雨点大得像豆粒,把赵光的自行车和挎篓子、货全淋了个精透。在地里干活的胡庆荣也因为这阵急雨跑回了家。雨停后,胡庆荣先在街上大呼小叫地把赵光喊回来,又把赵光的自行车推倒。开始是数落赵光太懒,下集回来不把自行车和货推到南屋里,很快数落变成责骂,责骂变成哭骂,又牵扯平时的日常家事,骂赵光奸懒食馋,骂赵光不心疼媳妇,骂父母没教育好。老父母在屋里呆不住了,出来劝架——他们平时的原则是,儿子儿媳的小矛盾小吵架,他们不乱掺和。分分钟,“战火”烧到了父母的身上:“你们占着小屋,就是看我们闹笑话?”“有本事你们搬出去,让你们儿子回家就把车子放进去!”“南屋那么小,存着那么多粉条,车子也推不进去啊,晚上只能推到北屋里,谁家白天往北屋里放车子放货,堵不堵?”“看见下雨,你们咋就不去推进车子来?盖上块油纸也行,你们都聋了还是瞎了……”胡庆荣一屁股跌坐在地,嚎啕大哭,吓傻了的婆婆忙上前去拉儿媳,胡庆荣乱挥的右手抓破了婆婆的脸,又把婆婆推倒在一边。

    公婆决定不讨儿媳的厌了,眼不见,心不烦。当天就让儿子给腾出南屋来,搬了进去,不再走院子,直接走南屋朝外的街门。

     两年后过秋时,因为路过门口的一辆地排车,不小心压死了胡庆荣新喂养的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狗。胡庆荣先是大骂两个“老不死的”连门也不看,还不如养条狗。赵光听不下去,往屋里拉妻子,叫她别乱骂,惹人笑话。胡庆荣冷笑着说:“笑话谁?笑话我还是笑话那俩老不死的?我今天就让看笑话的出来,让他们看看!”胡庆荣一把挣托了丈夫,弯腰拾了两块半截砖,跑到公婆住的小小南屋里,扔进嵌在炉台里的五印铁锅里,砖头咣当砸在锅里又穿越锅底掉进了炉灰里。胡庆荣还不解气,又摔碎了壁龛里的摞着的五六个大白瓷碗,把一把绿铁皮暖瓶摔到院子里,两手各抓住生铝汤勺的头和把手往曲起的右膝盖上用力掰断……

     窄小得调不过屁股的南屋,老父母也无法苟安过活了。
 

     在赵家庄村西的河边,是全家的联产承包责任麦田。当年,村里曾发展村民建养殖小区。赵光和邻居家合作,用面包砖建了两间敞屋——有东、西、北三面墙,没有南墙,南面留作安栅栏。他们打算在这里养小尾寒羊。但是,那一 年,小尾寒羊种羊太贵,赵光和邻居需要贷款。考虑再三,养小尾寒羊的事就不了了之。


    在赵家庄村西的河边,是全家的联产承包责任麦田。当年,村里曾发展村民建养殖小区。赵光和邻居家合作,用面包砖建了两间敞屋——有东、西、北三面墙,没有南墙,南面留作安栅栏。他们打算在这里养小尾寒羊。但是,那一 年,小尾寒羊种羊太贵,赵光和邻居需要贷款。考虑再三,养小尾寒羊的事就不了了之。




老父老母住进了村西河边麦田里的那两间敞屋里。虽然没电没水,但这都不是难题,只需要老赵定期回儿子家用独轮车推水就行,电,他们年轻时没用上,也就那样,现在不用也不碍事。他们在河边,日子倒也过得惬意,春看晚月,夏天风吟,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种了葱,蒜,小白菜,辣椒,豆角,扁豆,菜蔬也可以自给自足。秋后风起,天冷了,老赵自己从河边掘土,就着河水,加入了碎麦秸,敞屋盖上了南墙。他到旧货市场去了一趟,花了一百元钱,买回了一扇门、两扇带玻璃的窗户,敞屋不再敞了,这里真正成了老两口的窝。这年春节,老两口准备就在河边过年了。


赵光考虑再三,和妻子商量:“我们还是叫父母回家过年吧!要不,人家给老人拜年的,难不成要跑到坡里去?”胡庆荣刚刚从集市上买回了一堆过年的物品,新棉衣,新鞋子,木耳,松莪,大公鸡,对联,过门钱,鞭炮,香火,心里高兴着着,就一口答应了丈夫的建议。赵光欢天喜地地去接来了父母,全家过了一个团圆体面的春节。过了年初五,老两口很自觉地主动提出来,再回河边去住。他们在河边的小屋里,一直安安稳稳地住到了中秋节后。


虽然中秋节前,婆婆的侄子来看望姑姑,觉得姑姑住在河边的坡地里实在不成样子,也没让老两口动摇心思搬回来。

    只是,中秋节后,村里要调地。既然划出的养殖小区并没有养殖经济畜类,养殖房就得扒掉,恢复成农田。现在,两间原来的养殖敞屋,现在老赵夫妇的小窝,必须要搬离了。中午,老赵到村里的馒头房里拿馒头,他想打听一下,是否这养殖敞屋必须要扒,如果能不扒,那则是最好的。问了几个人,都说,大队支书都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吆喝了,地要大调,所有没实际养殖的养殖房,都必须要先扒掉,复垦为农田。老赵低头丧气的往“家”走。到了河边的小屋,没看见老伴,摸摸锅灶,也全是凉的。“死老婆子,饭点了也不省省,到哪里串门儿去了?”老赵饭急,没等老伴,就先就着粗瓷碗里的老咸菜,吃了两个馒头。然后,他想躺下歇会儿晌。这时,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是老赵的叔伯侄子赵三正:“大叔,坏事了,你家我大婶子,跑到墓田里上吊了!”

    老赵的老伴,在村里的墓地里哭了一通,选了一根朝西南的榆枝,就用腰带上了吊。

        


    (未完待续,欢迎各位支招。)



文章评论

扎鲁特

写的真好!农村好多这样的孤寡老人,每个村子多多少少都有这么一家两家的,我的老家也有,或许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烙印,不知道下去多少年以后等我们老去的时候,还会不会有这种现象的存在。

纳兰

这个故事比较吸引,快写下去。[em]e160[/em]

和平之舟

很有生活,语言也极有特色。有一点不理解:周秀英从周家庄嫁到胡家庄,嫁给了表哥胡梅成;他们的儿子怎么会是——周秀英的第三胎,终于生了儿子王庆国?

风筝飞

嫁到寿北后常听老人说的实事,被你写成文章,既朴实又精彩[em]e179[/em]。在年轻人看来是小说,实际上是事实,现在寿北人富了,过去的这俩辈人的生活,真成历史了。

小小的我

人老了就糊涂。刚才在手机上看了会,突然间为作者操心起来,作者为嘛不在电脑上写啊,在手机上写多麻烦啊!?

张文骐

王大娘的小说,果然是极好的。

阿木

[ft=,2,]越来越接地气儿了,同意13楼说法:王大娘的小说,果然是极好的……[/ft]

小虫二

孝道这种事情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应该重新被审视了。各方各面,我们该如何去照顾我们的老人,我们以后该如何做我们自己的老年。小说细节很细腻,但是如果全是苦难的描写总是觉得在罗列。我很喜欢贾平凹的带灯,在看到苦难的时候总有点奋起的精神在里面。而且故事的主人翁毕竟是很丰满……我也不会说了,意会啊意会啊!个人看法只对此文,请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