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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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日


    秋风凉得像井水时,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的刘三爷回了家。出院前医生嘱咐子女们:回去让老人保持好心情,想尝什么就让他尝尝,应该能撑到立冬,但能不能吃上冬至水饺,就不好说了。

    刘三爷今年九十六岁。他清楚记得,春节后的年初九早上吃饭,吞咽食物时很费力,仿佛喉咙口的管子忽然变细了,得使劲把管子撑粗了才能咽下去,管子撑粗的那一霎很疼,像是被撑的部位扯裂了一样。难道是过年期间大鱼大肉水饺吃多了,换回平常三餐不习惯了?也可能感冒了,扁桃体发炎,刘三爷就和最小的四儿子说了,四儿子去找村里退休的赤脚医生,买回了治感冒的消炎药。喝了五天药后,刘三爷觉得感冒已好,停了药。接下来大半年的时间,他隔三差五地觉得吞咽食物时难受,难受得心里发毛时,就让四儿子去买点消炎药。每次,刘三爷都和小儿子絮叨:“人老了,不抗病毒了,今年我这身子骨看来够戗了!”

    农历的七月初七,是刘三爷的生日。三个儿子(二儿已经过世),三个女儿,儿媳们,女婿们,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们,外甥外甥女、重外甥重外甥女们,来了三四十口子人。刘三爷的屋里,三儿子的堂屋里,四儿子的堂屋里,都摆上了饭桌,菜是从邻村的饭店里叫的,每一盘菜上都套着白色透明方便袋保温,用大食盒盛着,用三轮车拉了一车。生日蛋糕共三个,一个八宝的,一个奶油的,一个水果的,有闺女订的,有孙子订的,也有外甥女订的。每年的生日,都是他的大日子,看着自己的孙男娣女们一个个鲜活旺盛地来给他贺寿,刘三爷的心就像奶油底下盖着的蛋糕一样,又暄又甜。就是这一天中午,刘三爷吃自己的寿饭时,觉得喉咙以下像火烤一样疼得心发颤。他很想叫四儿子再去给他买点消炎药,但又觉得在这种日子里不宜对病情夸张。他啥也没说,午饭一口也没吃,孩子们劝他吃时,他只拿筷子做做样子。八宝糕上的寿字最大,二女儿拿给父亲看,他则指了指后墙,让二女儿切一块带寿的蛋糕摆在灶王爷脸前。

    生日当天傍晚,刘三爷让四儿子去买药。但是,生日过后整整两天,刘三爷没吃进一口固体食物。不是不饿,是食物在嘴里反来复去嚼碎后还是咽不下去。生日礼物除了香烟和茶叶,还有各种食品、补品、饮品,刘三爷最喜欢喝甜甜的核桃露和酸甜的优酸乳。这两天,上顿核桃露,下顿优酸乳,烫热了当饭食。第三天早上,刘三爷煮了四个鸡蛋,蛋清,蛋黄,还是都咽不下去,只好又烫了一罐核桃露。他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拖了,让四儿子给在弥河县城工作的三儿子打电话,让他有空儿来家趟,拉着去医院检查一下。儿子们意识到父亲这次可能病得不轻,因为父亲从年轻时,就是一个特别能忍疼耐苦的人。主动要求到医院看病,多少年来还真是头一次。

    次日一早,三儿子自己开着专车进了老家菜籽庄。拉上刘三爷,拉上大哥、四弟,到了弥河县人民医院。停好车,三儿子到服务台交押金借了辆轮椅,推着刘三爷到约好的医生那里就诊。抽血,验尿,心电图,CT,磁共振,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一遍。等到半下午,检查结果终于全出来了。医生是三儿子的熟人,面色凝重,示意先由大儿子推着老人到门外等着,然后说了确诊情况:“老人家患的是食道癌,已经到晚期了……九十多的高寿,不适合再做放疗、化疗,他身体受不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先给老人输液补水、消炎。过一周看看,要么保守治疗,打营养液养着,要么喉部手术植管,以便于适当进食……”

    刘三爷在医院里输液一周,病情没有变好,也没有明显变坏。医生说,看样子还不错,再输液一周观察观察,然后考虑喉部植管。三儿子的一个朋友来看望,他在社保中心工作,对医院的医疗保险很在行,悄悄和三儿子说:“老人的实际情况,喉部植管没啥积极意义,纯属白白遭罪。打个比方,保守治疗,可能再活三四个月,植管后,最多能撑一两个月。”

    刘三爷这次住院输液一周后,聋了三十多年的耳朵,忽然阶段性复聪了,每天总有几段时间,他能听清楚同病房病友的呼吸声。刘三爷知道自己大限将尽。他忽然很想知道,子女们在耳聋的父亲面前如何讲话。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复聪之事,这个恶作剧般的决定,让他心底感受到一份仿佛来自遥远童年的快乐。

    刘三爷坚决反对喉部植管。他惧怕手术刀切割身体的疼痛,更不愿设想那刀口汩汩流血的惨状。

    医生让刘三爷的亲属签字注明“放弃喉部植管”,三儿子签了字。刘三爷看到儿子眼圈红了,他自己也觉得眼里发热,他知道自己的魂魄随时准备剥离这副老态龙钟的肉体。对于接下来的日子,刘三爷想到了两个字:等死。

    九十六岁,活了近一个世纪,该见的景见了,该走的路走了,该吃的苦的吃了,该尝的美味也尝了,熬下了五十余口后代,大女儿、二女儿都四世同堂了,这辈子他还有什么遗憾?可是,刘三爷想活过百岁。他告诉自己,医生诊断错了。




    刘三爷承认,九十六岁,确实是高寿了,应该早已超越命中注定的寿限了吧?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刘三爷小时,母亲让本村的“瞎红”给他算过卦,说他本寿七十三岁。

    到了刘三爷七十三岁时,他的腰板还直得像枪杆,开春从自家栏池里推沤粪到村外地头,十几车子一气推完,空车回家时,嘴里还打着锣鼓唱《红灯记》:“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沿小巷过短桥僻静安全。为革命同献出忠心赤胆,烈火中迎考验重任在肩……”那时刘三奶奶还在世,她也曾给刘三爷算过卦,先生是弥河县城的王落仙,也是说刘三爷“寿元七十三”,且“终于冬日”。

     刘三奶奶很害怕壮实的刘三爷会哪一天突发要命的病灾。她叫来三个女儿,四个儿媳,让她们去找四庄八疃八最有名的香头(即神婆)唐二婶。唐二婶燃香点烟恭请“胡仙太爷”下凡,说,刘三爷的阳寿就是七十三,但是,他一生积德行善,阴功深厚,可以由子女们出面再买十二年阳寿。

    刘三奶奶率四个儿媳和三个女儿,依据唐二婶的指点,准备了神袍、纸马、元宝及一包又一包的钱粮供品,在那一年的三月三上午,为刘三爷发钱粮,买寿十二年。

    刘三爷比预计阳寿多活了十二年,八十五岁那年,还是耳不聋,眼不花,天天追着重孙子满街跑——他在八十岁时就四世同堂了。只是,在他七十五岁那年,刘三奶奶就先他而去了。

    刘三奶奶在娘家是独生女,家里开过油坊,父亲会下河捕鱼、捉鳖,家里日子过得宽绰,从小由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在她出嫁前,她说一,父母不会说二。嫁给刘三爷后,刘三奶奶有主见、说了算的强势性格更加明显。后来,刘三奶奶当上婆婆后,儿子们每逢外出,归来第一件事必是先探看母亲,否则,肯定会挨一顿臭骂。在第一个儿媳娶进门前,刘三奶奶就叫齐四个儿子说下了规矩:“为娘我一辈子拉扯了你们七个孩子,能吃的苦、不能吃的苦我都吃了,能受的累不能受的累,我都受了。我和你爷只负责给你们娶媳妇,你们谁家生的孩子谁家养,哪个也不要指望!”刘三奶奶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相较于刘三奶奶的严母形象,刘三爷可谓慈父,有了孙儿孙女后,非常享受当爷爷的感觉,六个孙子三个孙女,都像是刘三爷胳膊腕上结出的瓜,他竭力呵护着小瓜纽们一个个长大成熟。

    刘三爷七十五岁时,刘三奶奶七十三岁,那年秋天村里来了放影队,演《白蛇传》,刘三奶奶晚饭后也夹着马扎子去看电影,就在电影场子里忽然歪倒,医生诊断为脑溢血,一个月后,刘三奶奶就走了。 怕哄孙辈累着的刘三奶奶竟然没活过甘心为儿子们当长工的刘三爷!

     买来的阳寿十二年到期了,三女儿挑头提议,三个女儿四个儿媳了又找到了唐二婶,唐二婶还是请来“胡仙太爷”下凡落宫,说,刘三爷买了一次阳寿后,不能再买寿了。不过,刘三爷的厚德阴功可以获得增寿十年。四个儿媳、三个女儿们还是无比虔诚地准备了神袍、纸马、元宝及一包又一包的钱粮供品,在那年的三月三上午为刘三爷发钱粮,刘三爷获增寿十年。

    刘三爷顺利活过了增寿十年,到了九十五岁时,三女儿曾经再去找过唐二婶。这次,下凡落宫的“胡仙太爷”示下,刘三爷已经是高寿的人了,能不能活过百岁,顺其自然吧。状态,待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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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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