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母亲才知道原来骂也是一种爱

个人日记

1999年的12月,澳门回归,我14岁,参加了四川省乐山市2000年中考的第一次模拟考试,政治试卷要求指出李登辉 “两国论”的错误。我数学不及格,其他科都好,是我们乡里中学的第一名,学校发了30元奖金给我。

 

一天清早,父亲来学校问住校的我,妈妈和妹妹有没有来找过我。我说没有,他眼神一愣,说再去找找就走了。后来外婆那边的一个表叔经过学校的门口去赶场的时候,对我说,你妈妈带着妹妹走了。

 

当时我居然一点表情也没有,哦了一声。其实心里有巨大的落空感,她还是走了。我初中以前,特别是四五岁的时候,母亲跑过好几次,都被父亲找了回来。最狠的一次是长达一年的时间,那个时候父亲干完农活就爬到乐山市犍为县新盛乡典型的一个后山顶上,点燃叶子烟蹲在那里看着远处,有时是夕阳和火烧云,有时是冷风和阴雨天。后来在一个我沉睡的夜晚,恍惚听见堂屋里很多人说话,醒来在床上偷听,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这个声音里夹杂着我本来就没打算再回来你要再打我还会跑今天我们把话说清楚的字眼。父亲的声音很低很低,顺从得使那晚的谈话比较圆满的收场。

 

我见过他俩吵架、打架然后怄气,最厉害的一次是上午吵架,中午下雨,下午父亲要出去上吊母亲跑去拉住他,然后母亲回来拿菜刀要自杀父亲一把捏住了刀刃手掌流出了血。他们也有好的时候,还好的要命,两人可以一起在楠竹板和圆木搭起的阁楼下洗澡,小小的我悄悄伏在楼上的楠竹板上听他们打情骂俏。

 

外婆曾经告诉我,1984年的母亲,像还未绽放的花骨朵儿那么可爱而美丽。春节住到了我们家里,外公外婆忍不住了,那个年代估计在我们乡里没有同居这个概念,连续三天带着大舅四舅小舅到我们家来要人。由于我不知道的种种原因,母亲那边一大家人可能恨恨不能罢休但是也无奈的看着母亲已经和父亲住到了一起,是铁了心了。最后,还是认了这门亲事。

 

在我之前,母亲已经怀过两次,第一次作了流产,第二次生了下来,没养几天就死了。第三次,我出生了。我非常喜欢燕子李三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原因。到4岁,我还是“黑人”,没上户口,因为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拿到结婚证。后来拜托了很多关系,终于在我就要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们在乡政府唯一的民政办公人员那里领了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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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始终不是很亲,因为她有时脾气确实不好,可能是养儿育女和长期的农村生活,使当年如花似玉的少女变成了脾气暴躁斤斤计较的农妇,而且不太细心的照顾我,记得在她最后一次出走前,学校让我们回家拿补课费和资料费,因为没钱的原因,我还和她争吵过,最后父亲去合伙买牛养牛用牛犁田的表亲家里拿了卖牛的钱,回来当场给了我急需的三百块钱。母亲就站在厨房门槛那里骂,骂我读书花了很多钱还回家给她脸色看。我最后气冲冲的回了学校。

 

母亲出走的主要原因,一个可能是和父亲相处摩擦太多,还有一个可能是家境确实太艰难。

 

艰难到什么程度?我的记忆中,寅吃卯粮真实的在我的父亲母亲和爷爷奶奶分家之后发生,从1990年到1998年,我们家每到冬天,都会去很远的地方借人家粮仓里的谷子,然后挑去碾房,才会有米下锅。有一年,因为还了前年上前年上上前年借人家的粮食,8月打了谷子,到10月,家里已经没有粮食可以拿去碾房了。有一段时间,我们家一天吃两顿饭,一干一稀。上午干活到十一二点,吃一顿干饭,傍晚六七点吃一顿稀饭,可以下饭的只有泡菜。这导致了我在身体生长的关键年月营养不良。只有乡邻亲戚生日喜丧摆九块碗的时候,或者去在镇上农技站工作的小姑妈家,才能恶补一下,吃点肉。

 

然而父亲好酒,也经不住三朋四友的吆喝,赌钱。一个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的家庭,逐渐就因为必要的和不必要的开销,负债累累。有一次,我和母亲在家等赶场的父亲回来吃晚饭,等到晚上九点都没看见人影。那时的我应该6岁,已经小学二年级了,冲动之下,拍着胸口对母亲说,我去找他回来。

 

然后我真的打着手电筒去了。电池已经用了很久,走在山路上光线越来越弱,我鼓起勇气终于走到乡上,挨着店铺一家一家的找,找到街尾仍然没有找到父亲。正在沮丧的时候,路过的一个人说,这不是李文龙的娃吗,在这干嘛啊,你是不是找你老汉儿(乐山方言,父亲的意思)啊,他在碾房打牌呢。我看见父亲的时候,他的面前堆了很多钱,有我很熟悉的五角、一元、五元,也有大票子,十元的、五十的,一百的也有。他说,燕娃,来,递给我一张五元,去买东西吃。我蒙蒙的走出来,街上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我又拿着那五元钱回去了。我走过去当着和父亲赌钱的人,扯他的衣角,说妈妈等你回家吃饭。大家都笑了,父亲也在笑,说一会,就一会儿。那晚我守在父亲身旁,后来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醒来已经在父亲背上,快到家的时候,我问他赢了多少,他说输了几十块钱,要我回去不跟妈讲。

 

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次,多到家里欠下三万多元的债而根本无力偿还,多到父亲一次醉酒赌钱又输了回来从石坎上摔下去足足养了三个月,多到母亲彻底丧失了希望。母亲对我说,燕娃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不要像你老汉儿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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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在2002年的春节死于肝腹水,大舅跑来通知消息的时候我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自己知道心里咯噔了一声。在她死前的一年,也就是她出走后的一年,2001年,母亲带着妹妹回来,妹妹7岁,已经长了个儿,夹杂着成都口音说话,我那时就知道可能母亲在成都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回来,总共呆了三天两夜,跟父亲说已经和另外一个男人在郫县生活,妹妹要读小学,不是当地户口要交很多钱。然后我从乐山放归宿假回家的时候从妹妹那里听说,妈妈走的时候,爸爸一直拉住她不放,她看了一眼妹妹和妹妹的身后,挣脱了爸爸的手跑走了。

 

如你所知,我过去的十年,尽管遭遇了很多无奈和变态组成的杯具,我失去了母亲,才知道原来骂也是一种爱。这种爱至少激励着我奋斗,我用奋斗的姿态挺过来了。我完成了大学本科学业,有了一份比较喜欢的工作,学校还给我提供了单人宿舍,每月工资虽然不高,但在乐山这样的中级城市,已经够用。家里的债务也已经还清,妹妹的学费和每月的生活费由我来供。我现在24岁,是影视评论人,是教育专栏作者,是“话说乐山”电视谈话节目嘉宾,还是高中母校文科高20118班的班主任,担任高中历史教学工作。偶尔以影评人的身份去看场免费电影,写个稿子,养花练字炖汤跑步,看看闲书,喝喝红酒,写写博客,站上讲台谈古论今,走出教室天高云淡。

 

J·K·罗琳所撰写的哈利·波特小说系列所遵循的原则也是我所乐意遵循的:人生最大的历险就是人生。母亲已经走了,我的人生还在继续。人生不止,奋斗就不止,这样的人生才会有意义,这样的人生杯具也有可能成为洗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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