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父與子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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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 
 

    【一】
 
    有一条街,父亲总不让儿子挨近,总要支个理由,悄悄绕开。
    原来,这条街藏着全城的狗肉馆,一年到头,街边站满了栅笼,一只只憔悴的狗趴在里面,充当活物招牌。那条街上有股怪味,是恐惧的味道,是动物临终的味道,是血蒸发的味道,是告别身体的鲜毛皮在风里抽泣的味道……
    这是个高尚的父亲。
    他怕孩子吸入不良空气,他怕孩子的眼睛受伤,他怕幼小的心灵侵入毒素。他最怕的是,孩子在慢慢适应后变得坦然,在一次次惊愕和无能为力后变得麻木,最终,变成那路人中的一个。
    我不知道,这对童话般的父子,在东躲西藏的世间能躲多久,在绕来绕去的路上能走多远。
    但他们的存在,像金子般贵重。
    他们改变了人群的成分,重新编辑了我对人间的印象。
    想起一个高山上的习俗:一个猎人,在和野兽搏斗后,要用泉水和树叶洗净脸再回家,以免眼里有未散尽的凶煞,附体在婴儿身上。孩子断奶前,猎人不能捕杀哺乳期的动物,不能带沾血腥的兽皮回家,否则,孩子长大会成歹人。
    这是个美丽的迷信。
    大凡迷信,都有这般特点:后果不成立,但禁忌中包含的精神主张,却是高贵的。
 
        【二】
 
    深夜,欲搭一段美好时光入眠时,常把丰子恺的书搁枕边。
    读漫画《趁爸爸不在》、《瞻瞻的脚踏车》、《爸爸回来了》、《妹妹新娘子、弟弟新官人》,总忍不住笑出声,头重脚轻的小人儿,如雀、如花、如蜜饯,芬芳的童音、玻璃球似的吵闹、向日葵般的手臂……被他们簇拥着,几忘了那个时代的愁苦与险恶。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儿女》)
    “看见了社会里的虚伪骄矜,觉得成人大都已失本性,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于是变成了儿童崇拜者。”(《我的漫画》)
    穿越浊世、历尽劫波的丰子恺,是顽强地将童心贯穿一生的人,是那种让你对“热爱生活”永远投赞成票的人。其身上,那种对万物的爱,那种对生活的肯定和修复态度,那种对美的义务,那种对灵魂的许愿,皆如此稳定,不依赖任何条件。儿童,不仅是他的画材,还是他的宗教;不仅是他的现实,还是他的梦想;不仅是他的膝下,还是他的导师和知音;不仅是他精神上的糖,还是他的课本和心经。儿童的想象、儿童的游戏、儿童的爱憎、儿童的语言和逻辑、儿童的自由与自我,儿童的任性和喜怒哀乐……都让他深深迷醉,视若尤物,奉为偶像。
    “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给我的孩子们》)
    在丰子恺眼里,婴幼,才是真的人,童年,才是未被篡改的人生。
    幸运的是,生活奖励了他一大群“小燕子似的儿女”,让一个贫素之家变成了幸福伊甸,他也用画笔把自己的“孩子们”献给了全世界:阿宝、软软、瞻瞻、阿韦……连画里的成年人,也有儿童的味道。
    我常想,一个时代的气质和日常生活,若染上一点“丰子恺味道”,该多好,该多好。
    人生美学和美德,在儿童身上是存量最大的,只有思想成熟并保持一颗童心的人,才是美的成年人。儿童和儿童愿望,不仅是一个社会最重要的保护目标,更是成人精神最珍贵的营养品。
    一个国家,若能从孩子对家长的使唤中发现公民的权利,从父母对骨肉的垂怜中认证自己的义务,从他们的彼此互爱中找到国与民的逻辑,从他们的亲热和信赖中反省自己的冷漠与隔膜……若将一个家庭放大无数倍,若天下之人是由一群群“丰子恺”和其“孩子们”连缀而成……那么,一个健美的时代即莅临了,“国家”即有了“家国”的基因和属性,该生存共同体的气质和细节即变了,制度、道德、风尚、信仰即变了。
    变得简明、温美、清纯、风和日丽。
 
         【三】
 
    看一个民族的生活美学,看一个时代的精神雅量,有个重要线索:看它缔造和收纳了多少童话,看它的世俗文化和游戏规则是否激励、佑护童话人生,是否滋养童话事务,是否欣赏有儿童人格的成年人。
    表面上,童话是大人备给小儿的礼物,而更深的真相是:童话乃成人对儿童的审美作业,反映了“大”对“小”的鉴赏力,本质上是“小”对“大”的馈赠。
    一个社会,若成人的精神系统里没有童话成分,若大众生活提前告别了童话,甚至贬低和嘲笑童话,那这个时代势必极度实用、功利、枯燥,人群也定是险恶、龌龊、粗戾的。
    儿童稀少,人堆里即缺少氧气和光线。童话衰落,一个国家的黄昏即早早降临。
    由于新闻职业,每天要浏览大量媒体和网络信息,有一点是我担忧的:美和干净的事物太少,专心生活和认真说话者太少,能让孩子消费的东西太少,“热爱生活”的依据太少……我知道,这并非全部事实,而是兴趣和注意力所致,我们被自己的对立面绑架了。对于美,不仅生产能力锐减,更可怕的,我们丧失了消费能力、消费愿望和消费传统。
    那天,我在微博上说:“中国是个麻团型社会,让人纠结的事太多,‘忧愤’近乎日常表情。但我以为,一个优秀的时代人群里,应同住着鲁迅和丰子恺这样反差极大的生命类型,对两者的消费应同样旺盛和隆重,甚至,随天气好转,随心灵艺术和生活主题的复位,后者应该居上。”
    “当代中国有个精神危险:由于粗鄙和丑陋对视线的遮挡、对注意力的劫持,我们正逐渐丧失对美的发现和表述。换言之,在能力和习惯上,审丑大于审美。
    这其实很危险,生活有荒废的可能。我们从不乏思想的榜样,但鲜有生活的榜样,纯真意义上的生活,摆脱羁绊和干扰的生活,聚精会神、全心全意的生活。我们缺少生活的专业户。”
    如此背景下,我们拿什么送给孩子?除了绝版的“动物世界”,除了文学史上那些经典童话,我们还有能力讲一个美好故事吗?我们唇齿间还能挤出温情的语调和口吻吗?
    想起了埃·奥·卜劳恩,这位德国人虽然住在最黑冷的年代并被其吞噬,却献出了温暖的《父与子》。
    这是我少年时最亲密的漫画书,那个大胡子、秃脑瓜、啤酒肚、永远为儿子效劳又总被儿子捉弄的男人,既是我羡慕的父亲,也是我立志要成为的那种成年人。多年后,当我有了儿子,当我听到“你要弯下身和孩子说话”“没有比父母更好的玩具”等育儿经时,脑海里马上跃出这位父亲,跃出那幅父亲给儿子当马骑的画。
    1934年12月,长篇漫画《父与子》在《柏林画报》问世,立即风靡德国,这个被政治冻僵了表情的国家,这个一度忘记了生活的民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当时,画家的儿子刚3岁,多年后,联邦德国的《斯卡拉》杂志刊登一幅照片:一位父亲模样的人,正兴高彩烈给一个小男孩伏地当马。杂志注解道:“在卜劳恩的生涯中,像这样和儿子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很短暂,但创作素材多源于此。”
    卜劳恩,原名奥塞尔,因用漫画讽刺希特勒,纳粹掌权后其作品遭禁,后为发表《父与子》,改名卜劳恩,兼怀念他的童年小镇卜劳恩。
    巧得很,《父与子》最早的中译本,序言作者正是丰子恺。他们的精神相遇了,这是神奇的缘分,这是两个伟大父亲的会师。
    《父与子》,恐怖夜晚的伟大笑声。没有它,很多心灵会冻僵,会因听不见笑声而枯萎。它以一支火苗的能量,稀释了夜的黏稠,舒展了德国人的眉梢,治疗着这个正受病毒折磨的国家的表情……借助幽默,它恢复了人性,恢复了日常生活,恢复了人类与生俱来、不可剥夺的天伦,它让生活本身成了伟大主角……这一切,都成了纳粹恨它的理由。因为法西斯政治的本质,是恨,是冷酷,是斗争和诅咒,是牺牲自己和别人的生活。
    这一切,也成了画家对人生最后的描绘,最后的告别。
    我是很久之后,才获知这个结局。
    1944年3月,卜劳恩被纳粹分子告发,控以“反国家言论罪”,4月6日,在“人民法庭”死刑判决前,自杀于牢房,终年41岁。遗书中,他对妻子说:“……我为德国而画画……请把孩子抚养长大。带着微笑,我去了。”
    他把笑声留给了同胞,留给了世界,留给了千千万万的父与子。
    其中包括父亲和我,包括我和儿子。

         【四】
 
    父子题材的电影中,我最喜爱的,是一部意大利影片:《美丽人生》。它让我泪流满面。
    一个犹太小男孩在5岁生日的前一天,和父亲一起被纳粹从家里带走。天真的孩子并不恐惧,只觉得好奇,在排队等候去集中营的火车时,父亲悄悄对之耳语:“我们正参加一个漫长而刺激的游戏,如果积满一千分,我们就会得第一名,奖品是一辆真正的坦克。”
    当妈妈被押进女囚队伍带走时,父亲的解说是:“男人一边,女人一边,军人主持游戏,他们很严厉,装作很凶的样子……”
    当德国军官前来训诫时,父亲冒充翻译,大声宣读“游戏纪律”:“如果你违反了三条规定中的任何一条,你的得分就会被扣光:一、如果你哭。二、如果你想要见妈妈。三、如果你饿了,想要吃点心。”
    一辆真正的坦克!成了小男孩梦牵魂绕的彩虹,成了抵御集中营残酷生活的唯一稻草。
    为了一千分,儿子遵照父亲吩咐,忍住了饥饿,克服了对甜酱面包和妈妈的思念,躲过了毒气室……德军溃退前夜,父亲预感到了大屠杀的逼近,他紧紧拥抱儿子,指着一只可藏身的铁皮柜:“我们已经积满了940分,若你躲过今晚,就能得60分!最后60分!你必须藏好,不许说话不许动……不管多久,都要忍着,一直到外面没有人了,才能出去!”“记住,即使我很久没来,也不要动,直到……”
    深夜,即将行刑的父亲被枪抵背,走过铁柜时,突然意识到儿子可能从缝隙里张望,马上甩开步子,作出滑稽而轻松的样子,甚至朝柜子扮鬼脸。
    枪声。小男孩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沉寂。小男孩爬出来,阳光刺得他眯起眼,正当他对着空旷的院子茫然时,一阵巨响,他扭过头,一辆盟军坦克转过拐角,轰隆隆驶来。
    “啊!真坦克!”小男孩尖叫着,年轻的坦克手跳出顶盖,笑着将其抱上车。坦克在欢呼的人群中行进,猛然,男孩发现了穿囚服的妈妈,他跳下车,边跑边喊:“妈妈妈妈,我们赢了!一千分!坦克!好开心啊……”
    赢了!父亲赢了!
    这是童年的高潮,这是人生的高潮,这是父爱的高潮。
    这是用最伟大的谎言和最凄美的微笑构筑的美丽童话。
    保卫童年,是人类义务,是每个时代和共同体的义务。
    许多年以后,儿子说:“这是我的经历……这是父亲赐予我的恩典。”
    这样的恩典,足够一个人用一辈子,足以抵御世上任一种残酷与寒冷,足够他美丽一生、微笑一生。
    第71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美丽人生》获最佳外语片奖、最佳男演员奖。导演兼男主角的罗伯托·贝尼尼解释片名时说,它源于利昂·托洛茨基的一句话,这位政治家在墨西哥流亡时,预感自己将遭不测,望着花园中的妻子,喃喃自语:“无论如何,人生是美丽的。”
    无论如何,人生是美丽的。再冰冷的世道,也住着无数沸腾的花朵。它值得过,值得爱,值得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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