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眠

薄凉　　　　　　　　　（原生篇） 　

籹籹不哭

第二章原生
    我叫原生。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名。我一开始叫原朗，明朗的朗。后来祖父嫌这个“朗”太脆弱，所以就给我改成了“生”，希望我的生命如流水奔腾不息。
    我不奢求长命百岁，如果不能开心，我情愿一分也不多留。
    我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这个家族在南方这个城市里很显赫。我从小的生活就锦衣玉食，很多人恭敬地称呼我“少爷”。我很反感这样的称呼，我不是一个只知道舞文弄墨的书呆子，也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伟人。我只是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然后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这种想法在这种家族里是很恐怖的。因为我的未来早就被设定好了，他们希望的就是我踩着这些精心铺设的金砖一步步飞黄腾达然后光宗耀祖。我在这个家里没有能合拍的人，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面无表情，心无旁骛。我很少主动开口说话，对身外事亦不关心。家里的人都认为我的沉默是对他们的服从，可是只有我知道，我是在寻求一个突破口，一个可以离开这个“笼子”的出口。
    无数个夜晚我倚着墙听夜火车开过，仿佛贯穿整个城市。我寂寞的灵魂次又一次地随着它的节拍渐渐远走，那时我多么想跟着这些夜火车去天南海北，从此永远离开这里。
    我渴望自由的心态，就像凤凰涅磐一样决绝。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族就给我定了娃娃亲。她是我祖父故交的女儿，比我三小岁，叫伊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爸爸正在和我父亲聊天，她就在一边像古代侍女一样低着头站着。可是当我出来时她就立刻跳着跑到我的身前，她仰起头来看我，然后笑着说“原哥哥，我是伊诺啊。”
    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忽闪忽闪地状如明星。习惯对人冷漠的我无法接受她的热情，所以我把她当作家里普通的客人。而伊诺却并不介意，每次她都跟在我的身后随我进进出出，完全是一个忠诚的“跟班”。她好像总是很开心，连我不用的东西都照单全收。她说“原哥哥，只要是你的东西我都喜欢。”
    我们在别人“青梅竹马”的眼光中渐渐长大。我开始懂得一些儿女私事然后刻意地躲避伊诺，我不是想去伤害她，只是我迟早要离开这里，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可是伊诺却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叫我“原哥哥”的单纯的女孩了。长大了的她学会了去迪厅跳舞，抽烟，酗酒。有一次我看到她一个人蹲在路边呕吐，她的身体抖的很厉害，仿佛要把所有器官吐出来似的。吐完了之后她就哭了，她的胳膊环绕着肩，头发散下来盖住她的脸。
    我躲在墙的拐角处尽量不出声，黑夜中伊诺的哭声越来越大，我的耳边充斥着她的哭声，心里全都是悲凉。我抬起头看天，黑压压的没有一丝光明。身体里有灵魂撞击的声音，我多么想就此逃离。
    这就是我们“特殊”孩子的青春。光鲜的背后我们有着比别人更可耻的孤独。
    我以为我的命运会按着我的规划一步步转变，可是上天突然对我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几乎把我推向了毁灭的地狱。
    我曾无数次希望那真的只是愚人节的玩笑，可是当我看到黑暗的尽头那微弱的火光闪出陌生而狰狞的脸时，我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无数双手打的鼻子嘴一起冒血，我尝到了嘴角甜腥的血味，眼睛也被额头上涌出的血覆盖。我倒在冰凉的地上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可是全身就像散架似的无力而脆弱。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原生，你一定要坚持，快好了很快就好了！”
    当一个拳头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打在我脸上时，我听见了伊诺的声音。她尖叫着跑过来趴在我的身上，她冰凉的手努力地擦拭着我脸上的血。我听见她不断地向那些人求饶，她说她一定会还他们的钱。伊诺的声音颤抖的好像随时都会断掉，她紧紧地护着我，身体却比我抖的还要厉害。
    我看到一个人冷笑着来到我的身边，他俯下身用手狠狠地捏着伊诺的脸，答应再给她三天的时间。然后他们就走了，最后一个人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一脚踹开趴在我身上的伊诺。伊诺呻吟着倒在地上，我刚要反抗嘴里却被莫名地塞进了一个东西，很快我的意识就一片模糊，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好像发烧了，身体一片火热。我感到我的灵魂在猛烈地撞击我的身体，好像一分也不愿意多呆在这个躯壳里。我的骨头不断地发出”咔嗤咔嗤“的响声，整个身体仿佛要断裂。我的眼泪不断地涌出眼眶，我想起了我还未完成的梦想。我多么渴望自由可是现在却要死在这个肮脏的角落。我的心里霎时间充满了无尽的绝望。
    就像有一缕清泉注入了我的身体，它抚平了我的火燥给我带来了清凉的欢畅。我贪婪的汲取着生命之泉，却在仅有的感知里看到一幅画面—
    她站在月台的边缘远远地冲着我笑，身后却是一望无尽的绿色的田野。和煦的风暖暖地吹在我们身上，明媚的太阳温暖的将这一切定格。但是我始终无法看不见她的脸，她笑得很开心发出”咯咯“的声音，可是笑着笑着她就哭了。她的身后忽然变成了暗无天日的黑夜，一辆辆夜火车呼啸着与她擦身而过。而她却一直在哭，她的哭声象刀一样刺破我的耳膜撞击着我的耳朵，剧烈的疼痛让我使劲地捂住耳朵。
    姑娘你是谁，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
    那是我永远不想再提起的夏天，它给我带来的痛苦和毁灭在每个夜晚到来时就翻倍的折磨我。我开始整晚整晚的做噩梦，这些梦几乎都被锁在那个肮脏黑暗的胡同，冷漠的面孔、滴血的嘴角、粗重的喘息、粘着汗的身体。我一遍遍地用头去撞墙，用疼痛来麻痹我的神经。我真的很想忘记，因为每一次想起，我都恨不得立刻去死。
    黑夜里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我听见有火车经过我的窗外，那些齿轮与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撞击声。我仿佛看到自己的青春被卷入车底然后残忍地碾碎，从此万劫不复。
    我于是更加沉默，整日坐在阳台上不说话，一个人静静地看完朝阳又看落日。家族里再也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大声说话，我的房间里始终安静，静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屋子里已经没有了活人。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伊诺，我不想看她的脸也不想听见她的声音。她曾托人捎来一封信可是我看也没看就烧掉了，我习惯把不要的东西烧掉，那样干干净净，风一吹连灰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曾有过。
    我多么希望，真的真的，什么都不曾有过。
    冬天最后一场雪彻底融化后，我就带着我的背包走了。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伸手拦我，我就那么干脆地走出大门。当那扇厚重的大门在我身后合上的一刹那，我决定彻底忘记过去，开始我新的人生——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我戴着我最心爱的相机几乎游遍了南方所有的美景，我用我的相机去记录真实而新鲜的民俗风情。我曾给一个土家族孩子照相，他对着我的镜头裂开嘴开心的笑，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那一刻我感觉我的眼睛里全都是灿烂而柔和的阳光，一片一片铺满我所有的视线。我端着相机的手开始颤抖，面对他健康而纯洁的笑容我忽然有种强烈的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渴望夏天赶快来到，那样我就可以把我所有的痛苦全部铺展开，尽情地让太阳暴晒，蒸发，然后彻底消失。过往地一切全部蒸发，我终于可以平静地过我的生活。
    春末夏初时我来到江南一个很安静的古镇。这个古镇有圆滑的青石铺成的小路，有美丽而精致的小桥，也有历史悠久的书院宅第。朴素的人们简单而快乐地生活，就像贯穿这个小镇的清水河一样绵延悠长。
    白天我去小镇附近拍风景，傍晚的时候就回到这里逛街。这个小镇的傍晚总有着让人舒适的安宁，我的灵魂渐渐平静，然后归于平淡。
    有一天的傍晚，晚霞特别灿烂，整个小镇像被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细纱。霞光照在每个人脸上，红通通的一片灿烂。我沿着清水河的边缘，欣赏这绚烂的人间美，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姑娘。
    她提着鞋光脚走在青石路上，微风吹起她披在肩上的长发，那么舒服。她仰起头来看天，嘴角微微跷起，好像被这里浪漫的晚霞吸引。很多人经过她的身边都会回头看看这个仰起头看天的姑娘，她的神态那么自然，美好的像一幅画卷。
    我连忙举起相机，可是相机却突然坏掉了。我把它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检查可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毛病，这个相机里有我很多珍贵的照片，我可不希望它们莫名其妙的消失。
    我直觉感到有一双眼睛已经盯我很久了，我最敏感的就是这样被人盯着。从前在那个家族里有很多人都一直这样盯着我。他们的眼神总是让我感觉莫名的恐惧，好像要把我的灵魂从身体里揪出来，钉上十字架，让它从此不再叛逃。
    可是他们忘记了，我从来就不信神的。
    我抬起头，回视那双眼睛。因为我突然的反应，那双眼睛的主人猛地从桥扶手上站起来。我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忽然一阵温柔。我很轻松地就来到她的身旁，她所在的桥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寄篱”。
    我看着她的脸，她有着细长的眉毛，清秀的五官。她睁大着眼睛看我，呼吸开始急促，然后她忽然伸出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
    我被她这奇怪的举动逗笑了。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姑娘，你好像看我很久了，有什么事吗？”
    她的脸因为我的问话而迅速地涨红，好一会才开口，她说“你好我叫安怜，怜惜的怜。”
    夕阳下，你涨红着脸小声地说出你的名字。四周很热闹可是我却听的清楚，你说你是怜惜的怜，可是我却不喜欢这个词，它包含着一种不能成全的美。安怜，很多年后的夜晚我看着你独自入睡悄悄流下的眼泪，整个人就难过地无法呼吸。我是多么想好好的照顾你，让你不再因为那些罪孽而惊的天天做噩梦。可是原谅我终究没有做到。
    安怜，对不起。
    本身就背负罪孽的我，该怎样去拯救因为我而犯下罪孽的你？
    在那个古镇我们一起度过了七天的美好时光。我最喜欢的就是和你在傍晚的时候去小镇外的铁轨边玩，我们蹲在站台上猜南来北往的火车从哪里来又开到哪里去，有时你会在火车刚开过去时跳下站台俯下身子趴在铁轨上听火车远去的声音，你高兴地对我喊“原生，这些铁轨上面有火车留下的温暖！”
    铁轨有火车留下的温暖。安怜，因为你的这句话，我再也没有感到它们有多么单调和丑陋。仿佛它们真的都有了生命，即使它们是最冰冷的钢铁。
    安怜，你还记得我们和夜火车赛跑吗？每次看着火车一点点靠近时你都会很紧张的握着我的手，而我则会拉着你迅速地奔跑。火车在我们身后拉鸣，可是我却不愿意停下。直到我们精疲力尽实在跑不动时，火车才长啸着从我们身边擦过。我不知道它要去哪里可是我会很认真地看着它离开。
    安怜，你坐过夜火车吗？你知道坐夜火车的人有多寂寞吗？
    我离开那个城市的时候就是坐夜火车走的，车厢里的人很少，甚至我的四周都是空的。仅有的几个人也都早早地睡下了。车厢里安静的有些恐怖，让我想起了我的房间，那个仿佛没有生命存在的屋子。
    它们都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暖。可是在遥水，安怜，我们的家总让我有住在里面永远不再出来的冲动。
    分别前的傍晚我们最后一次去了火车站，我看着你故作无聊的扔石子，心里好一阵矛盾。那时天还没完全变黑，仅存的一点余光从地平线那端射过来，可你始终低着头，黑夜渐渐遮住你的身体，藏起你的表情。我一次次在心底问自己“原生，你真的能放下吗？你真的放的下吗？”
    你真的愿意为了她从新回到那个家族里去吗？你真的能做到，在下一次抬头看四角天空时，心里不会后悔吗？
    我的问题还没有解答，安怜就开口了。她旁敲侧击地提问我却很轻松的猜到她的心思。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就释然了，没有什么愿不愿意，很简单，豁出去了我要和她在一起。
    于是我笑了，然后对着她坚定地说“安怜，想我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等你。”
    我看到她脸上惊愕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眼泪瞬间流满了她的脸。我伸出手去擦她的眼泪，那些柔软而温暖的眼泪流过我的手然后一滴滴掉在地上。安怜使劲地握住我的手把脸贴在上面，因为哭得太用力她的身体开始颤抖。黑夜终于完全将我们覆盖。
    记忆里那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你哭得那么用力可是我仍能感觉从你身体里传来的幸福。安怜，后来的你在我面前哭过很多次，可是一次比一次绝望。我不知道该怎么停住你的眼泪，很多时候我甚至想是不是我离开了，你就再也不会这么哭了。
    安怜，幸福也好，痛苦也好。我真的只希望你的眼泪，不再有那么多绝望。
    当我又一次踏进那个家门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我迎着很多人关注的眼光来到我父亲的面前，那个曾经很干练威风的“老爷”好像苍老了太多，可是他的眼睛依旧犀利。他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斜视着我，神情全是不屑。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她的意外死亡不仅断送了我童年所有的欢乐也断送了我们父子之间仅有的联系。我想我和他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无论我们之间的谁都永远不会忘记母亲死去的场面。她为了保护在铁轨上贪玩地我而命丧车轮之下，我还记得血像喷泉一样从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喷射出来，她凄惨的哀叫让我今生再也无法忘记她的声音。虽然她的面容已渐渐模糊，可是那惨烈的叫声还是会很轻易地让我无数次从夜里惊醒。它就象一把锋利的刀刮的我遍体鳞伤，痛不欲生。
    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一个人甘愿为另一个人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又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人在一瞬间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生命？母亲您在天之灵看见我和父亲因为您的死亡而仇视如敌，您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可是您还是走了，这个事实就像一把双刃剑，每次我们父子相见，都会刺的我们痛苦不堪。
    当我很坚定地说我要继续读书上大学时，我很清楚地听见从他嘴里发出的冷笑。他像看一个怪物似地打量着我然后说“原生，这一次是你自己回来的。我不会再放你走，我就是要你死也要死在家里！”
    我就是要你死也要死在家里！
    你死也要死在家里！
    死在家里！
    我的身体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我悲哀地想到原来我们父子之间真的无法相融了。虽然我们有至亲的血缘关系，可是却注定要做一辈子的仇人，血海深仇的仇人。
    我终于被囚禁。虽然过去的日子如同囚禁可这一次却真正被囚禁了。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监视，甚至几个月了我都没有迈出过大门。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很用功地读书，我不能忘记我曾说过的话。我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一定要给安怜幸福的生活。我说过整个家族都希望我能光宗耀祖，所以当我真的考上名牌即使我的父亲也奈何不了我。他不能违背家族的意愿，因此这就成了我解救自己唯一的道路。
    可是每个夜晚我都很想念安怜，她的样子始终在我的脑子里闪现。她的微笑她的眼泪，她的期待她的感动，所有她的一切全都深深刻进我的记忆。我想象着她就在我的面前仰起头来看我，可是当我伸出手，眼前却空荡地让我难过地想要窒息。
    一年以后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名牌大学，可是在我刚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的父亲却突然出现，在我毫无预备之时他一把夺走我的通知书，我发疯般地扑向他可是却被他的仆人们绑了起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把通知书撕成碎片，那个凝聚了我所有幸福的纸就这样变成碎片然后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它们非常可耻地铺满了我脚下的地板，好像在嘲讽我的无知与可笑。
    我的身体里有火在燃烧，可是却被那些仆人绑得无法动弹。我看着那个被我一直称作父亲的人慢慢地靠近我，他伸出指头顶住我的额头，无不嘲弄地说“原生，我说过，你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的指甲深深戳进我的皮肉，刺的我无法睁眼。我闭着眼睛冲着他喊“原清哲，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永远困住我！我不会屈服的，我永远不会屈服的！”
    我没有再叫他父亲，这个名字从此在我的心里被狠狠地擦去。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我的身体里永远淌着他的血，但是我们再也不是父子，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也许对他来说，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可笑我比他迟了17年才真正看清这一点。
    空气里弥漫着决裂的气息，我倔强地抬起头。原清哲背着手背对着我，很久之后他的声音冰冷地落到地上，他说“那我就把你手脚打断，看你这个连爬都不能爬起来的‘废人’究竟如何能飞出这个家门！”
    我仿佛看到无数寒气从地板的每个孔里钻出来然后迅速冰冻了整个屋子，在原清哲走后这个屋子彻底地变成了人间地狱。那些人世间的父子之情，血缘至亲在无数生硬的拳头下全部灰飞烟灭。我痛苦地闭上眼，不是因为疼痛，我只是又想到了我的母亲。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长大成人的机会，可是如果她能看到今天这一幕，我无法想象她会多么绝望和痛苦。
    亲爱的妈妈，为什么您当初不带我一起走？
    当我意识到我还活着，还能动的时候我放声大笑，声音在狭小而黑暗的密室里如同鬼魅。我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一点点爬到墙边，既然我没有死没有变‘废人’我就要勇敢的支撑下去。我的身上有母亲延续的生命有安怜幸福的寄托所以我不能屈服。我不断地对自己说“原生，站起来你一定可以站起来！”
    我的手不断地被粗糙的墙皮划出新鲜的血，我听到我的身体发出倔强而执着的声音－
    站起来，一定要站起来！
    那是我永远不忍回顾的日子，每一天我都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可是却一次次摔倒。那些不断涌出又凝固的血成为我脑海中永恒的记忆。夜晚开始成为我最恐惧的时刻，当我因为疼痛而蜷缩在地却听到夜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时，我的眼泪就会迅速的涌出然后狠狠地砸在地上。
    寂寞如同鬼魅疯狂地缠绕我的身体，它肆意地在我身体里游荡，无尽空虚。
    最后解救我的人是伊诺，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甚至怀疑自己还躺在那个肮脏阴暗的胡同里。我看到她熟练地打开密室的门然后摸索着来到我的身边，她轻轻地伏在我的耳边轻小声地说“原生，放心，我带你走。”
    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后院的墙角。伊诺伏我坐在地上然后动手去挖那些堆在地上的破烂，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但是很熟练，她边挖边说“原生，我知道你恨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落到今天这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连累了你……”停顿了一会，她又说“我已经付出了代价，可是依然不能和你一起……但是原生，能喜欢你真好！”
    她转过身来看我，脸上全是泪水却仍努力地笑。然后她说“原生，你看——”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赫然看见一个洞，那个洞虽小却足够我爬过去。我惊愕地看着伊诺，她很不自然地笑笑然后说“这是我小时候就发现的洞，我经常偷偷地从这爬到你们家去看你。我知道你家仆人不敢动你的东西所以就拿你不要的东西来遮住它，你放心吧这个洞足够你过去的。”
    我看着伊诺的脸，那个我曾经永远不想再见的脸此刻却清晰地出现。在我完全爬出去后她猛然抓住我塞给我一个包袱，隔着墙洞我听见她低声地说，“原生，无论你以后到哪里，一定要记住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说完之后她就以最快地速度把洞封住了，她没有跟我一起出来。我在那个洞口坐了好一会才起身离开，我想我终于可以离开了，可是为什么我的脚步却那么沉重？
    我的离开又带走了谁的希望？夜太黑，我突然分不清前面的路。
    该往哪走？哪里才是我解脱的出口？
    去了遥水，一个我曾经游历过的地方。我喜欢那里的安静平淡的生活，每天我都在很努力地工作。我告诉安怜我在这里等她，等她长大之后来找我。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安怜会这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
    当我在站台上看到她单薄的身体，看到她抬起头疲惫的看天，我的心忽然温柔地像要化开。我拨开人群奋力地向着她跑去然后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我对她说“安怜，你终于来了。”
    我一直以为我最渴望的生活终于开始，我一直认为我拼劲了所有换来的幸福终于降临。可是现实真的就像噩梦，每当安怜在深夜被惊醒，我看着她惶恐而无助地奔向阳台，身体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我的心就像一遍遍被针刺进又拔出，疼痛地无以复加。
    但是在白天，我们还是平静又快乐的生活。我在广告公司里做策划，安怜在家里当“主妇”。每天我回家，她就已经准备好饭菜坐着等我。安怜开始并不会做饭，可是我还是很满足地吃下去，我知道饭里有幸福的滋味。吃完饭我们就会去逛街，到商场里买东西，当我们一起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在街上互相追逐时，我感到遥水的冬天都是温暖的。
    我把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所以我总是故意逗你开心逗你笑。当我看到你乐咯咯地伏在沙发上，手捂着肚子让我不要再讲下去时，我在心里就一遍遍告诉自己，我要让你一直这样开心，一直这样“幸福的像要死掉”。
    安怜，为了你我努力地抛弃伴随自己２０多年的冷漠，我不想再让任何伤害来破坏你简单而脆弱的幸福。
    安怜，只要你幸福，我愿意拼劲我全部的力量来攥住所有的秘密。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些秘密开始从我的指缝里渗出，请你不要难过，更不要离开。也许我无法再保护你，但是也不会让你绝望地哭泣。
    我从来不记得家庭的温暖，所以我无法领会安怜和她母亲之间的感情。可是我知道安怜是真的很想念她的母亲，她偷偷地流过很多次眼泪，但她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及。其实我一直很想告诉安怜我想和她一起回去看看她的母亲，然后一起补偿我们给她造成的伤害。可是我还没有开口，安怜就自己回去了。
    当我打开家门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我几乎不用想就知道安怜去了哪里。整个一天我都在家里等她。我用心地做好饭菜然后开始打扫房间，我只希望安怜回来后不会再因为分别而难过。可是夜已经很深了安怜还是没有回来，我的心开始由最初的疑惑渐渐转变成担心，我终于知道等一个人那种不安焦灼的心情。在我心绪不宁时安怜终于回来了，可是她刚开门还没说话就倒在了地上。
    我看着她睡梦中疲惫却痛苦的表情，忽然难过的说不出话来。我又回复了以往的沉默一遍遍地看完朝阳又看落日，我很想揭开天边那最薄的幕布看看我们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又很想知道地平线的那端到底还有多大的悲伤在等着我们。我感觉自己迟早要变成一尊雕塑，永不疲惫地望着天边。看不到未来，参不透生死。
    安怜终于醒了。她惭愧地低着头对我说抱歉，其实我真的没有怪她，我也没有理由怪她。我只是很想让她知道，无论以后去哪里，一定要我们一起去。
    所以我对她说“安怜，以后你去哪里，记得要带我一起。”
    我看到有大颗大颗地眼泪从她眼里涌出。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坚定地说“原生，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夕阳之下你第一次地说出对我的承诺，我还记得你当时坚定的表情。这句话一直被我珍藏在心底，当那些悲伤源源不断地入侵，它成为我最后的盾牌。
    安怜只要你说不离开，我相信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现实会有多么残忍，就像我从来没有预知我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从前我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我想象这样就算突然死了也不会有遗憾。可是当我看到伊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正感到我所有的美好就要走到尽头。原来我还有那么多东西放不下，为什么我始终做不到洒脱？
    我开始隐藏所有的秘密。我把新买来的电脑加密，甚至连开QQ都避着安怜。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她坦露我的过去所以很多时候我都选择沉默。我希望日子可以过得快点再快点，直到所有的秘密都不会再威胁到我们，我们终于安全。我想我才会放心地将那些秘密拿到太阳下暴晒，蒸发，然后消失地干干净净。
    可是我忘记了，有一些秘密如果不早点拿出来，就会渐渐渗进自己的身体然后和灵魂紧紧地绑在一起。当你终于可以把它们拿出来时，灵魂亦被抽离身体，生命就此消亡。
    伊诺开始频繁地约我，她的有备而来让我有些莫名地恐慌。我知道有一些秘密开始渐渐揭开它的面纱，我无法想象当这些秘密赤裸裸呈现在安怜面前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所以我决定见伊诺一面，我想我和她是时候该把过往所有的一切全部结算清楚了。
    当我告诉安怜我要晚点回家时，她很顺从地点了点头，没有一点“谈判”的意思。我知道她也是为了我甘愿被蒙在鼓里。她“忍声吞气”的样子让我忽然一阵心疼，于是我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我在心里对她发誓，当我准备好后我会把所有我的秘密全部告诉她。我不想再过有任何隐瞒的生活，那样的日子会累得我每天无滋无味。
    伊诺很高兴地在我面前谈天论地。我看着她开心地样子忽然想起初次见她时她在她父亲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我想起她每天跟在我身后原哥哥长原哥哥短的叫，还乐呵呵地抱着我丢弃的东西手舞足蹈。我甚至想如果没有当初那一切，也许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而我们的人生亦会被改写。只可惜造物弄人，现在的我只想用自己的力量来了断这些纠缠不清的“命中注定”。
    当我准确的表达我的想法后，伊诺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有震惊有怀疑也有愤怒。我看着她的眼泪迅速涌出瞬间覆盖了她的脸，心里顿时感到不安。她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让我忽然感觉那些我曾经以为压在我们心底的让我们无法承受甚至不堪回首的秘密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简单。
    最后伊诺终于站起来，她拿起杯子使劲地把咖啡泼到我的脸上。然后她开口，她说“原生，如果你就这样放手，那你告诉我，我曾经为你打掉的那个孩子，算什么？！”
    我，曾经为你，打掉的孩子，算什么？！
    曾经为你，打掉的孩子！
    打掉的，孩子！
    孩子！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狱。很多亡灵经过我的身边嘲笑地看着我，它们的表情那么狰狞仿佛随时动手把我撕裂。我忽然又回到了那个肮脏黑暗的胡同，地上全都是脏水和血。我看到“我”躺在地上不停地打滚，表情痛苦声音凄烈。在我都以为“我”要死的时候，我看到伊诺颤抖地趴到我身上，她哭着大声地叫我的名字然后使劲地摇我。画面的最后我看到我一把撕开伊诺的衣服，在她惊恐地反抗中我奋力地把她压在身子下面……
    就像看一场电影。开始的时候你总是用无辜地视角去审视男主人公，当你看到他的青春他的梦想全部被摧毁的时候你难过的流下了眼泪，于是你开始憎恨那个毁掉他的女人。可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真相被一层层揭开。原来那个不可原谅的女人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而你一直倾心一直为他痛苦的男主人公却是所有罪恶的制造者。当那些你所熟悉的冷漠开始转变成冷酷，专情开始变成无情，你终于看清，其实那个男主人公不仅不是人，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所以故事的结局只有无尽的唏嘘。当所有的灯再次被打开，光明重新替代黑暗。很多人抚着胸口暗自喘定，而你也感慨无限。
    其实很多时候，那些看起来最无辜的人，才是所有罪恶的来源
    我踉跄地走在街上，很多人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可是当我伸出手它们又都不见了。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天晕地转，我开始辨别不清回家的路。我只能看见无数模糊的霓虹，它们渐渐地扩大最后覆盖了我所有的视线。
    胸口忽然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酒气，我蹲在路边使劲地呕吐。灌下去的酒热烈地灼烧着我的肠胃，我痛苦地缩紧身体。我的身边充斥着喧闹的人生和嘈杂的音乐，但是却没有人来管我。我忽然想到安怜，想她现在应该还在家里等我。她也许又站在阳台上，让冷冽的风不断侵袭她寂寞的身体。一想到这我的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奔涌出来，它们热烈而欢快地跳到我的衣服又跳到地面上，最后热热闹闹地散开。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可是我却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安怜打开门的时候我已经在门外按了很久的门铃。我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没带一丝感情。我们就这样互相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可是忽然我的视线又模糊了，我想起伊诺，想起她流泪的脸，痛苦的表情，颤抖的声音，她惊慌地趴在我的身上却被我反压身下——
    我一把抓过安怜狠狠地抱住她，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平静下来。我的眼泪很安静地滑过我的脸然后滴在她的头发上。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安怜，不论世界怎样动荡我多么希望你能永远这样在我身边，请求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一定一定不要离开。
    我真的，只希望你在我身边。
    那个晚上我睡的很安静。在梦里我又看到了那个姑娘，烟雾缭绕中她捂着嘴低着头跪在站台上，身体不停地颤抖。我想靠近她可是她却离我越来越远，让我无法看清她的脸。最后她终于消失了，可是我却听见她不停地在喊，声音绝望而脆弱，她喊“原生，原生，原生……”
    我想告诉你我曾经真的听到过你在喊我。即使你的声音一直在颤抖，即使你始终不让我看清你的脸，但我也是真的真的听到了你的喊声。就算以后我真的无法再见到你，也无法补偿你，我还是真心希望你能忘掉那些我对不起你的过去。
    即使真的无法忘记，也永远不要再想起。就让那些痛苦从此与你远离。
    我终于面对了安怜的离开。当她狠狠地推开我的胳膊，绝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再次转身时，我彻底意识到我是真的无法留住她了。但是她怎么能因为我的过错而惩罚自己呢？如果必须要一个人离开，那也应该是我而不是她。于是我快步冲上前，在火车急速驶来的那一刻奋力地将安怜推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夜火车的灯光。它们那么明亮，刺的我无法睁开眼睛。
    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亲，原来那种让人奋不顾身，甚至无视生死的感情就是爱。
    我看到“我”的灵魂慢慢脱离身体，他轻轻地飘起却始终不愿离去。我看到安怜跪在“我”的身边，她一直抱着“我”支离破碎的身体。很多人跑向我们，他们去拉安怜的胳膊可是她还是死死地抱着“我”，仿佛我们一起，变成了一尊雕塑。
    安怜，没有我的日子，请你，一定不要再绝望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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