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冰

【7月20日，多云】

事情办的比想象还顺利。解放车钢板，CA-10前后桥总成，GAS车曲轴……，一长串清单，成吨重的东西，表哥只用手中的笔轻轻一勾就解决了。走出省物资局大厦，回头望望门口象征权力的石狮子，我心里对表哥由衷的佩服。在物资调配上，一个小小科长手中的笔竟比指挥两千多人的团长权力还大，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权力圈里钻，看来权力真是个好东西。有权就有一切，只要掌握好手中一亩三分地，灵活利用，哪怕只限于火葬场，也会有人找上门。

在家玩了一星期，正当我兴高采烈准备回部队时，表哥带话来说发货遇到了麻烦，这个月铁路车皮没计划了，要等。等就等吧，这年头，什么都是计划，买粮要计划，买肉要计划，养个孩子也要计划……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还没动静，我开始坐不住板凳。我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那双眼睛了，心里尤为牵念。

晚间喝了点红酒，头晕晕的。爸爸突然递给我一张车票，说车皮办好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我高兴的打点行装，跟家人道别，连夜乘车回返。

我又回到燕山了。

一下车我不顾疲劳马不停蹄换乘汽车去看白雪，她没上班，正收拾行李准备回新疆。我们又去了山上，这次爬的是另一座小山，是白雪说过的烈士墓那座。我们采了许多小花，然后坐在老树下。白雪闻着花香，说你走了这么久也不回来，不知道人家有多想你吗？你再晚回来一天我就回老家了，你就见不到我了。说着就流下眼泪，泪珠又滴在花瓣上。我紧紧拥着她，擦着她眼泪，我要搵去她多日来思恋的苦痛。我说对不起，其实我想你都快想疯了，所以就赶快回来看你了。白雪破涕为笑，顺势倒在我怀里。我嗅着她的头发，吻她的脖子，贪婪的吮吸着她浑身散发的味道。白雪翻身躺在我腿上，用那双美丽的眼睛脉脉含情的看着我。我实在无法抵御这双迷人的眸子，猛然抱起她。我感觉像抱起个婴孩，她身体那么轻，我把嘴贴上去，履行了一个古老又最现代的仪式。渐渐的，我心跳开始加速，血液开始沸腾，手开始不安分起来。我重复着演练上次在山上的动作，数着她后背上那些固定的关节，不断扩大游走范围，直达她的正面。白雪没有拒绝。我开始解她的扣子，带着心颤把手从她雪白的脖子间伸进去……白雪呼吸急促起来，不断扭动身躯，双目紧闭，仿佛在昏昏欲睡中等待一个恰当的词嵌入。我浑身血脉贲张，猛的抱着她躺倒在草地上。一瞬间，山向天崩，水向地裂，草地一片狼籍。

世界上有时候并不需要其他人，有两个就足够了，但绝对应该是亚当夏娃。此刻，山上草地就是我们的伊甸园，我们翻滚着，热吻着，忘我的激情使得太阳也羞着躲到了云层后。

滚着滚着，我看着大汗淋漓的白雪，说你脱掉外衣吧，这么热。白雪脸红了，像秋天的落霞，说你呀，说你胆小吧，又像吃了豹子胆。我嘿嘿笑。白雪说你不许偷看，我说好，我把脸背过去，保证不看。她起身走到老树后面，突然间卷起一股旋风，我回头，老树抖落一地叶子，白雪不见了。草地上只剩下一顶军帽，帽徽红的像血，转瞬又变成失真的红树叶。这时候太阳突然坠落下来，天立刻黑了，一朵流星急速下坠。我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天上的一颗星代表地上的一个人，星星掉下了就是一个人死了。我有些害怕，大声疾呼：白雪……白雪……只有远山的回声。我来到树下，却见护士长从树后闪出来，面目狰狞，说好哇，你们！跟我走，我要把你送回原单位处分。我立刻火起来，大声叱喝，你把白雪弄哪去了？护士长说，她违反了八不准条例，我把她关禁闭了。我说好哇你，这里可是个没人的地方，今天我要教训你一顿。说完猛的上去抓他，他一闪也不见了，我扑个空，黑暗中一头撞到树上，好疼。恍惚间个声音叫我，由远而近，我一翻身坐起来，妈妈拽着我的手。

“这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啥，又做梦了吧？光听你白雪白雪的喊了，脑袋还往床头柜上撞，要是想回部队就赶紧回去，发货的事叫你爸帮你催。”

我脸红了。知子莫若母，这一刻真的归心似箭。

第二天我买了票，马上就能见到白雪了，我心里憧憬着再度的缠绵。然而，万万想不到，我走后的这些天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

【7月22日，阴】

坐了一整天火车，走出承德站已是掌灯十分。下了车，去站前饭店吃了晚饭，随后风尘仆仆回到师招待所。我心里惦记着白雪，要了房间后就在接待室窗口抄起电话。转了几道总机，好不容易拨通了师医院护士值班室，接电话的是小玉。我笑了，“小柿子饼，你好呀！”谁知一句问候刚出口，电话那头却传来哭声。

“白姐……走了。”

“什么走了？探家？”白雪说过想去探家。

“不是，白姐她……牺牲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以为听错了。

小玉断断续续向我哭诉了不幸经过。

笑容像流星倏然消失，伴随而来的是一声炸雷在我头顶炸开，我呆住了。噩耗似一股寒流瞬间发自骨髓，随即扩散到肌肤，我心发紧，浑身发冷。世界倾斜了，我第一次体验到心绞痛的滋味。

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接待室窗口的，那一刻已经麻木。我突然想起那个奇怪的梦，看来梦是白雪托给我的，第五维并不是空穴来风，我相信冥冥中的心灵感应。放下行李后我失魂落魄走上街头，买了瓶红酒，一个人深夜坐在招待所对面花坛上边喝边流泪。

几小时前，归心似箭的我还在火车上设想各种和白雪重逢的场面，我甚至准备把白雪约我一同去天山看雪告诉了妈妈以及妈妈要我把她带回去的事告诉她。可我绝想不到在我离开后的短暂时日间，这一切竟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我的心随着梦的陨落破碎了，我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我呆滞的目光定格在招待所门前，想到不久前还在这里跟白雪出双入对，如今我们却阴阳两隔，禁不住泪如雨下。我在极度悲伤中熬过有生以来最长的黑夜，天亮，我拖着几近僵硬的腿登上北去的列车。

回到部队的几天里我一直陷入消沉中，我像似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睡了三天。起来后我疯狂爬到营房外面山上，站在山顶呼喊她的名字，远山回荡着我的声音，我相信她一定能够听到。白雪走了，我心里搭建的一座塔颓然倒塌了，我需要用宣泄来校正感情的角度，我需要重新设定心灵的支点。

夜幕降临，熄灯号过后，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梦成了比萨斜塔，我不想睡觉。我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飞向了宇宙黑洞。从老家带来的那瓶龙江老白干已经快见底了，屋里烟头满地。

生存还是毁灭？哈莫雷特在眼前仗剑长啸。

生存会如何？毁灭又怎样？我问自己。每问一句，就喝上一大口酒。

夜深了，酒精开始在体内发酵，我把身体重重摔到床上，任麻木的神经随房屋旋转。

“白雪……”我在心里默默呼喊，泪水挂满腮边。

【8月24日，多云】

连续多天的霪雨终于停下了，我心情也稍微平静下来。回想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仿佛经历了一场梦，我从梦中刚刚醒来。

我常常站在团部大院望着远处的大山发呆，工作时注意力也集中不起来，有两次去锅炉房打开水竟忘了关龙头。我开始不自禁的叹气，只有深重的叹息后才觉得心里舒畅些。人们说我好像换了一个人，政宣部的小徐说我眼神变了，变得深沉了。我也觉得我变了，变得老了。

老三听说我回来特地从师医院赶来看我，他含泪诉说了事情的经过，有些他是听小玉说的。

由于雨季影响施工，各连队都利用雨歇间隙加急赶进度，这也导致了事故接踵而来。终于，连续高强度突击施工造成了重大事故发生：8号隧道$2处，由于导火索原因，炸药提前爆炸，排索点火的3名战士撤离不及被炸的粉身碎骨；青石砬子护坡大面积塌方，至使多名战士死伤，入伍不到一年的两个河南兵双腿齐根被压在了一立方多米的大石头下，一个安徽新兵被石头砸中，整个下巴连牙齿都碎了，嘴里叽里咕噜已经语言不清，另有多名战士头部、肩部、肢体受到不同程度的砸伤。

师长赶到现场看后把团长大骂一顿，平时威风凛凛的团长也瘪了气，垂首低眉的站在那一声不吭，师长走后团长唬着脸又把营长骂了一通。抢救伤员刻不容缓，医院里不值班的都被动员起来。白雪那天正在发低烧，听说后也跟着救护车去了，她一直奔忙在抢救第一线。天下起了大雨，雨水拧着劲抽打着大地，现场一片狼藉。有好几次白雪跌倒水里，几乎在爬行，而唯一能避雨的地方是护坡外临时搭起来紧急抢救伤员的简易帐篷。小玉那天也在现场，她几乎带着哭腔哀求白雪停下来避避雨。她抱着她靠在树下，白雪喘息着，浑身发冷。救护车来来去去，所有的伤员经过现场紧急处置后被拉走了，白雪方才搭上车。她像从水缸里捞出来似的，闭眼抱膀靠在车上。

听小玉说，她们两部车是最后走的。考虑到白雪发烧，安排她坐到装器械的小车副驾驶座上，另外一些人乘坐的是半敞篷卡车。车到老庙水库附近遇到山体滑坡阻断了道路，当时天快黑了，护士长下车看了看，决定涉水绕行。到了河边，卡车在前面探路，车辆摇摇晃晃爬到对岸，后面的车不知怎么就停在河中间。汽车在水里咆哮了一会，却纹丝不动，后来就没了动静。不一会，河水淹没了汽车轮子，她看见小司机搀着白雪下了车，当时水流很急，小玉焦急万分，她知道白雪已经没多少体力了。过了一会，不远处有一片白亮亮的东西正迅速冲过来，小玉见状大声喊叫，小司机扭头看了一下，拉着白雪踉跄着趟到一块巨石下，司机迅速爬上去，转身趴在岩石上拽白雪。此刻巨石下的水位已经暴涨到胸部，河水卷着漂浮物急速掠过，白雪往上蹬了几次均告失败，她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任由身体随着湍急的水流漂浮起落。岸上的人们心急如焚，小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候，只见一股巨浪拍向巨石，顷刻间吞没了白雪。水面上，一顶军帽像片叶子旋转着随着浪花迅速远去。

“白雪……”人们惊呼着。  

发现白雪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距离出事地点几公里外。副政委眼中带着血丝，勤务班的战士们一直搜寻到天亮，他也一夜没合眼。小玉眼睛从昨晚开始就哭得像春桃。

老三说，后来听说是连日的暴雨使得老庙水库冒顶才导致的这场灾难。

我知道那条河，它就在高高的老庙铁路大桥下面。河面很宽，平时基本是干涸的，河道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只有雨季才起着泄洪作用。老庙—— 一个很怪异的名字，我熟悉的当地老乡曾说起过早年间的老辈人每到雨季都要带着三牲祭品去那里祈求太平。我去过那个水库，我甚至沿着水库中间那条近百米长的窄桥一直走到对岸。岸边怪石嶙峋，面目峥嵘的山体被水库啮噬着，水深不可测。即便不是雨季，黑森森的漩涡也透着几分阴森。站在窄窄的桥上，感觉脚下就是龙潭。

老三说，是当地老百姓在一个山崴处发现白雪的，知道是部队上的人出了事，报告给当地人武部。当时她整个身体被挂在岩体下的灌木中，人们设法把她弄上岸，从她领章上得知部队番号。小玉赶过去的时候她就静静躺在河边砂地上，身上盖着塑料布，脸色安详，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了。

老三说着又掉下眼泪，也重新勾起我的伤心。人生有太大的变数，谁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白雪就这样走了，没留下只语片言。

——日记看到这里，我感觉浑身发冷。这页的纸张显得格外斑驳，我肯定邢兵是饱蘸着泪水写下的。我心有些发紧，合上日记靠着卧铺闭上眼睛。很久，方才打开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