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冰

 咖啡屋还是那么温馨，落地窗还是那么显眼，灯光依旧迷离，她就站在当年的角落张望着他。

 诺紧走几步来到晓冰面前。十年了，终于又见面了。十年前，也是冬天，肃杀寡情的季节，他带着悲伤的目光靠在左家塘小阁楼门口，眼睁睁看着她从身边消失。

“晓晓。”诺拉住晓冰伸过来的手，恍然梦中。眼前的这双手依然那么光滑细腻，手的主人依然那么娇小可人，迷离灯光下，诺眼里闪过一丝鲜有的明亮。

 十年后再度拉起这双手，晓冰感慨万千。这双曾给她带来温暖的手，此刻竟如此冰凉。握着诺的手，望着他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晓冰嘴唇颤抖。

“诺… …”

“嗯，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我也才来一会儿。”

“晓晓。”

“嗯。”

“这么多年你还没变，还是我心中那样儿。”

“你——有些变了。”

“呵呵，四十了，变老了。”

“诺，这些年… …你还好吗？|”

 “还行吧，就是有点累……活得挺累。”

晓冰鼻子发酸。十年前，由于她的轻率与懦弱，换来此生最大的遗憾，尽管当年的拒绝是出于一种多么心痛的无奈，但她确实流放了一段纯真的感情。一份热度，需要两个人温暖，放开了手，才发现彼此冰凉。

晓冰仔细分辨着诺的脸，想从中找回过去的影子，那曾经是一张诙谐、自信、刚毅又敦厚的脸，可眼前的这张脸却布满了憔悴。他生活得一定不顺！晓冰心里一阵酸痛。她把脸扭向窗外，使劲控制自己。此刻，她需要找一个坚强的理由来充填内心的柔弱，她知道，这时候哪怕再多一句话，再多看一眼，纵使有一千个理由也都会在瞬间崩溃，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她会… …

 诺在沙发上坐下来，仿佛压根没看见晓冰的表情，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彩灯，过了一会，回头问：

“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吧？”

“唔… …是的，还行，挺好的。”

晓冰平静下来，转过脸重新对着诺。十年后的诺，发型依旧，胡子刮得倒是精光，只是青涩不再，脸上写满沧桑。 

晓冰试探着问：“你的… …那个她也好吧？”

 诺没直接回答，啜了口咖啡，微微皱起眉头。他伸手打开咖啡桌上精致的小罐，拿起一只金灿灿的长柄勺，往杯子里加了点糖。

“没加伴侣的咖啡还是喝不惯。”诺搅拌着咖啡，苦笑了一下。

“你走后的第三年我结婚了，两年后又离了，至今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诺低头看着脚，一只脚在地毯上轻轻捻着什么。晓冰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知道诺是在回避她的目光。片刻，诺吁了口气，抬头抿了一下头发，“知道吗？你离开没多久我也搬走了。”

“开始那阵子我还一直在设法找你。”诺尝了尝咖啡，又加了点糖。

“我去过几次Z市，虽然知道见不到你，但也想去感受一下那个城市，看看你看过的风景，呼吸一下你的呼吸。”

诺怔怔地盯了晓冰一会，从包里拿出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纸包最后呈现的是晓冰当年的照片。

“服务员——请拿两瓶哈啤来！”诺回头朝吧台挥手喊了一声。

服务生端上酒，当着诺的面“砰”地一声启开瓶盖。诺斟满一大杯，送到晓冰面前，晓冰摇摇头。

“你走后我学会喝酒了。那个寒冷的冬夜，我时常酒后对着这张照片弹琴。”诺端起酒杯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了进去。

“你虽然换了号码，断了联系，但你无法置换掉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晓冰看见泡沫四溢。

“我搬离左家塘是为了躲避卉的继续纠缠，更多的是为了躲避这个伤心的地方。”诺眼里又现出忧郁。

“那年的雪时常在我梦里飘落，婚后我也常常告诫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可每当看见下雪我还是情不自禁想起从前。”

诺又喝了一杯。他擦了一下嘴角的泡沫，顺手拿起照片，眼里带着悲伤。

“卉说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可我一直认为… …唉！”诺叹口气。

“卉不久前给我打过电话，说她很怀旧，想见见，就约了一次。”

“卉嫁了个有钱的老公，不过比她大十岁。她老公常年在外做生意，后来在广东也有个家，卉最近才知道，跟老公大吵了一顿，说是准备协议离婚呢。”

“我看她生活很优裕，精神倒是很空虚，她也学会了抽烟喝酒。”

“我们没坐多久卉就喝多了，哭着说起当年，后来… …她… …我… …”

诺顿住了，放下照片，抬头看看晓冰，好像自我解嘲：“你看我，好不容易见着了，光听我说了，不说了不说了，你呢？你怎么样？”

诺带着审视的目光：“他对你很好是吧？你没骗我是吧？你说过他会一直对你好的。”

晓冰点点头：“我有了一个家，有了可爱的儿子，我很爱他们，他们是我的全部。”

“哦，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诺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她们谈起了别后各自的经历，谈起了那场雪，往事像当年遗落在岳麓山雪中的脚印，模糊又清晰。

“晓晓。”

“嗯？”

“你在哪儿给我打的电话？”

“学校。”

“你的号码… …能留给我吗？”

诺试探着问，没等回答，赶忙又补了一句：“我不会打扰你的。”

面对昔日的恋人，听着一段发自肺腑的坦言，晓冰心里一直酸酸的。她努力表现坚强一些，但终究还是没能坚强起来，当听到诺说“我不会打扰你”的时候，晓冰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生命中，除了爸爸，唯有两个男人对她至关重要，也一直放不下，一个是她法定的男人，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个初恋情人。这么多年，男人已经渐渐演变为一种亲情关系，而诺却始终是她内心深处潜藏的一种精神依托。婚后的那些日子里，晓冰一直有意地把心底的某些潜意识移殖到现实中来，她在现实生活中标上虚幻完美的符号，她在合成的事实中麻醉自我。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她之所以能够相对平静的生活这么多年，就是努力模糊两者的概念。但此刻，面对诺的真情流露，这种模糊断裂了，剥离了，虚幻与现实易位了，感情天平倾斜了，她觉得被卷到了一个危险的漩涡边缘，如果要矫正方向，那就意味着再次对诺的拒绝。晓冰心痛得无以复加，她突然张开手臂不顾一切地扑到诺怀里。

 “都是我不好，”她抽噎着，“卉说… …我不喜欢你，其实… …真相不是这样的，就是因为卉的介入… …我才被迫做出了另一种选择，这么多年，一想起来… …我就在遗憾中自责。”

晓冰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初恋情结。

“我那时也是… …万般无奈，以为退出了，受伤的只是我自己，其实我错了… …我不是我们间的最大公约数。”

晓冰泪流满面。

抱着晓冰的肩膀，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讲诉，诺心里翻江倒海。该责怪谁呢？卉？晓冰？还是他自己？好像都是又都不是，他只能责怪命运。诺锤着晓冰后背，“你呀，当初怎么就那么傻呢？怎么就那么傻呀！呜… …”诺也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他把许多年来的思念、委屈、心痛与抱憾一股脑从眼底的闸门释放出来，泪水打湿了晓冰的丝巾。

许久许久，两个人才慢慢平静下来。

“天意啊！”诺深深叹口气，伸手扯了张纸巾擦着晓冰眼角。

“晓晓，我没别的意思，我要你号码只是想能经常看见一串温暖的数字。”

晓冰眼泪立时又下来了，她感到心再次要被融化。倏然间，儿子的身影在她眼前掠过，她止住哀伤，咬咬牙，坐起身：“求你别说了好吗，我这一生都无法交给你，给了你号码又能怎么样呢？”

诺呆呆地望着晓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明白了，一个女人有了属于自己的港湾，她的心不允许再漂泊，他们的缘分就像岳麓山那个夜晚的初雪，阳光过后一切都消融了。诺端起杯子，把最后的酒一口气喝干，随后把目光移向窗外。十年后的街面已是时过境迁，左家塘的小楼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楼遮蔽得无影无踪，小楼的故事也随着锈迹斑斑的岁月隐去了。诺叹口气，他们三个人始终就像骑在儿童乐园旋转木马上的孩子，起起落落轮番追逐却又始终隔着距离。

咖啡屋人渐渐多了，嘈杂声不时传来。晓冰去了趟洗手间，顺便洗了把脸，回来时心情平静了许多。她盯着诺红红的眼睛，柔柔地说：“诺，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你也到了不惑之年，别再漂泊了，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找一个能理解你的人吧。答应我，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好吗。”

大厅的主灯亮了，梦幻般的色彩淡去了，缱绻的歌声柔柔地诉说着一份无奈。

诺拉起晓冰的手：“晓晓，我听你的，但请你记住，不管你在何时何地，都有我在远方默默为你祝福！”他在晓冰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只要你幸福，我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尾声】

窗外，华灯初上，寒风沿着马路追逐着残叶。

隆冬，夜临，天变了。街上行人耸肩疾驰，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雪花。

诺站起身，张开手臂再次拥抱了一下晓冰，随后抓着晓冰的肩膀，把她脸上每一个细节都扫描一遍，他要把十年来对晓冰的思念与想象重新刻印到眸子里。

“保重！”诺轻轻放开手，拿起包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也保重！”晓冰咬着嘴唇，哀婉地看着诺的离去。此时此刻，说声再见已是多余了，这一生谁也说不清会不会再次相见。这么多年，她依然是个执着的遵守诺言的人，她答应过老公，就像当年答应过卉一样。而诺，知道晓冰有个安定温柔的港湾，也算是了却了心中的一份牵挂。

 往事不是大师缀在五线谱上的不朽乐章，它甚至比不上依照物质不灭定律而轮回在树下的那片残叶，晓冰明白，当诺消失的一刻，一切都结束了，她们将会注销从前。晓冰返身来到窗前，默默望着诺风中的背影，心中不免腾起一阵惆怅。冬天的风卷走了昨日的残叶，也带走了一段故事。

 雪下大了，岳麓书院爱晚亭上已是华盖初覆。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晓冰心里隐隐作痛。山依旧，雪非雪。曾几何时，岳麓山的初雪见证了她的初恋，遗憾的是，突如其来的爱情竟然缺少了一份适时的温度。当年爬山若是有今天这样足够的勇气，她就不会半途而废。

 一切都太晚了，假如当初卉不那么狂热地对他追求，假如她再留存一点私心，假如她再勇敢一些而不选择自动退出，假如她后来对他再稍许留意，假如……那么一切都不会是这样。她自我流放了一段纯真的感情，给本该走到一起的两个人带来终生遗憾。

 是的，也许，必然，年少不懂爱情，她违心地埋葬了自己的初恋，失之交臂的爱最终成了雪堆的比萨塔，很多凄美的故事往往就发生在事与愿违的遗憾中！

 诺在视线里消失那一刻，晓冰推开了门，一股寒风袭来，她禁不住打个寒战。晓冰抬头最后望了一眼雪花飞舞的岳麓山，脑海里突然冒出大一上马哲课时马克思的那句话：我已经说了，我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身后，咖啡屋的背景音乐犹在回荡——

“眼睁睁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