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火车经过中原，在一阵阵轰鸣里过水过山。庆幸生长在这样辽阔的国度，于千里奔驰中感受时空变换。虽然已过了麦收时令，但依旧有零星的麦田不时地扑入眼帘。亲切的麦田，我不见它已有多年。

薄雾的天空下，即将收割的麦子散发出金子般的颜色。灿烂的笑容，夺目的光彩，霎时温润了枯燥无味的旅程。我听见一个孩子在车厢里惊呼，抚窗远望，看到一位长者在田垄上踯躅，站起身来与那些在微风里簌簌摇曳的麦子默然对视。在苍穹之下，大地之上，麦子以一种傲然持物的姿态亭亭玉立，用一场喧哗动荡的眩美摄人心魄。它们在向我招手致意，好象万物之始与上天的约定，等候一个人从这里经过。

在那一刻，我想说，我真实地闻到了一缕麦香。它混和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穿越雾气与云山的遮挡，穿透铁皮车厢，掠过鼻息直达肺腑。那沁人心脾的麦香，足够你沉缅半日，流连一程。

麦子的美由始至终，贯通四季。喜欢诗意的麦子，爱它整整一世的风景。

麦子躺在时间的仓里，静静收敛生命的汁液浆华。最初以一颗种子安静的模样，从冬天开始行走，演绎生命的传奇，虽默默无闻却饱含情愫。一粒麦子所呈现出的原始形态，涂有一抹上古的气息，静穆而凝重。太阳照在斑驳老旧的墙壁上，它的表情镇定而落寞，披一身梦的淄衣，穿越生死未卜的暮光之城，如同祖先刻在岩石上的密码，简单直白却令人费解。经过一双粗糙宽厚的手掌，注满爱意与期待的目光，仔细筛选、甄别、浸润。直到一夕风起，把所有的梦境都揉弄得摇摇欲坠。一桩心事，潜滋暗生。粮仓里的麦子跃跃欲试，眺望春天来时有一场盛放，做一次专注而倾情的生长。

记得当年杏花微雨，我们在旷野里追风。

绿色的麦田，一望无垠，起伏的麦浪，碧波涌起，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怀想。赤足走在田埂上，脚下暖暖的，心中有一丝痒。阳光带着宜人的橙色照临世界，令一丛丛簇新嫩绿的麦苗更加惹人怜爱。就在身心贴近泥土的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忧惧与不堪都随着阵阵清风远遁，被一畦绿意溶化。呼喊、奔跑、追逐，累了，躺在麦田的怀抱，随手掐一片青叶，放在嘴边咀嚼，五脏六腑都会染上麦子的清香。麦子是世上少有的奇珍，身体发肤都渗透着不可言喻的新奇。匍匐在麦田里，偷窃到童年的快乐，品尝过青春的苦涩，放牧过生活的至美至纯，让人始终相信命运的美好。我颤栗的灵魂，不安的青春，一直就安放在那里，与天不老，与地长存。

象一片绿云从远天飘落，我坐在碧毯似的田野里张望，与那些叶儿花儿说着话。青春的脚步，如梦的屐痕，轻轻拂过人生的麦茬地。花一般静好的岁月，有青涩中成长的绚丽。那些薄如蝉翼的约定，经不起任何推敲与追问。轻轻的消散了，蒸融了，如飘荡的一缕炊烟。那年的雨密密如织，南来的风细细如诉，起伏的麦子仿佛懂你的心，轻轻停在往昔。一派青绿，温婉宁静，站在那里，不悲不喜。我就象一株特立独行的麦子，开始觉悟人生，躲在雨幕背后沉思，率真的目光飞越青青麦田，穿过无边的苍茫。

麦子的灿烂在于一份成熟，它在夏日与秋光的结点上，构筑一个童话。给季节一个完美的释诠，给人生留下深情的咏叹。那情景交融的故事，自有麦圈一样的惊艳，始终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在村边水湄，在旷野疏林，在雨露丰沛的丘陵坡地，麦子以它自身的丰盈、繁复与凝重，支撑起一片明净的天空。用一种原始的信念，抬升土地的价值，战胜贫瘠的荒芜，沐浴阳光的恩赐。水从身边流去，带不走它的歌唱，坚守的形象是自然留给天地间的圣典。风雨来袭时，麦子以扑倒的姿势，展现躯体的柔韧，犹如庄严的祭礼，笑对恼怒的疾风，高擎生命的旗帜。风雨无情，掠去了天生质丽妖娆红颜。风雨有情，赋予了麦子质朴沉郁的秉性，平淡素雅，光洁玲珑。那是被岁月漂洗的色调，不再是简单的忧伤。现实写真的妩媚或柔情，历史隐含的悲壮与雄浑，浸渍在无边的风月里，谱写夏天的华丽，秋天的沉实。

如果一朵花的开放，代表一个季节的到来，那么一株抽穗的麦子，也昭示着一年收获的开始。一阵风来，所有的庄稼都激动不安。怎么使我分辨，这是盛夏还是秋天？打开窗子，飘舞的西风涌进来。一阵细雨过后，院子里又长满湿漉漉的青苔。酽酽夏日象一杯浓茶渐渐淡去，人们的心思变得澄澈。没有倦意，没有困容，没有落叶，偶尔一只蝴蝶轻轻飞过。麦子的呼吸象云朵，麦子的愿望是歌唱。麦子的歌，拂过心灵，拂过乡村的沉寂，拂过泥土的缄默与顽强。

麦子是一种母性的植物，它光洁柔软的一生，开启过男人的梦幻，也承接着女人的心愿。饱蘸岁月温情书写内心的眷恋，浸透草味花香不改忠贞的誓言。

麦子是一种传奇的植物，它不稀有，却一直很神圣。总是在充满敬畏和爱意的回忆里舒缓铺陈，在不忍亵渎的神明中虔诚守望，淳朴生长。

麦子也是一种空灵隐忍的植物，它的梦在冬天蜇伏，它的心在春天苏醒。它的风韵在夏日里成熟，它的魂魄在秋风中涅磐。

麦子的生命，指向云天，我坚信它是世上最具美感的尤物。象一个美仑美奂的梦，守护在乡村边缘。在与麦子的朝夕相对间，体察它轻歌曼舞忘情奉献的一生，足以印证光阴的久远。麦子的锋芒，普渡苍生。它以一种宽容的情怀，涵养四季，哺育斯人。它以一种圣女的形象领袖万物，母仪天下。凤眼含烟，远山如黛，唯有一襟明月，两袖清风，能走进它孤傲的凝视。

再见麦田，你会想起米勒的一幅油画，乡下的女人曾以《拾穗者》的形象走进我的童年。麦收时节，她们成群结对，一路欢笑着走过。双手如蝶，在六月的阳光里游泳。身体和土地构成一个柔和的角度，让我也诚肯地弯下腰去。每到六月，心中的思念就会再一次被阳光烘烤。过去时日的镜头，从远处的村庄田垄拉近到城市的高阁琼楼。那雪白的墙壁上总会投射出母亲的影子，她夹杂在一群拾穗者当中，徘徊在麦田深处，佝偻着脊背，用衣襟兜裹着麦穗，汗水湿透了脸颊，却洋溢着一个农人收获的喜悦。简单的幸福，延续的不仅仅是爱。在她们身上我看见生活的原色，听到她们与植物交谈的快乐，感知她们所有的盼望，都依附在麦子一样的孩子身上，是那么朴素平静，安详无悔。

岁月染白了黑发，麦田沧桑了拾穗者的一颗心。多少年过去了，丢失了昨天的风景，母亲依旧在故乡不停地找寻。在春日，在雨后，在黄昏，总是喜欢去田野里走动。阡陌之间，白云之边，一个拾穗的女人踽踽而行，独成清韵。回首间，我的眼底已是汪洋一片。在那样一幅背景下，我为自己日渐膨胀的斑斓欲望愧疚不已。

独对明月，清风有约。寂寞的夜，一任寂寞的文字蔓延生长，似一泓湖水淹没我的心。麦子的沉默，象我的青春，情感丰饶，精神高蹈。在孤单至美的一片尘香里，追一个梦，爱一个人，挥洒一片真情。追的辛苦，爱的细微也恒久，却挥洒的笨拙、至诚而决绝。

一株麦子，拖曳着岁月的流苏。摇曳在天地间，成为永恒。所有的蝴蝶飞临你，充满艳羡，却无法复制你绝世的风情。

一片麦田，倒映出童年的幻影。萤火一朵，星光满天。通往心灵的路，原是一场幽深的旅途。我们本来就是麦田里纯真的孩子，像一粒粒麦子，晶莹剔透，朴素干净。

一缕麦香，唤醒了心中的日月。让我感受到一颗麦芽的份量，心灵不能承受之重的生命醇香，溶注了时间的精华，在涌动的乡愁里波光潋滟。连同疲倦溅起的叹息，那些情感的泡沫，被我一饮而尽。

人在旅途，麦香萦绕，梦里回望，风吹云动。

一个人，一株麦子，孤傲地伫立。尽管忧伤，却不改灿烂。

                                                              201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