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一片片庄稼，纵横交错的沟渠，一行行树木，生机盎然的新苗，骨子里对这些事物便情有独钟。赋闲也好，体验也罢，反正心血来潮时，我自做主张地开辟了三百亩荒原。不图名利，只想感受一下耕种之余的苦与甜，让汗水洗浴人生温暖一段行程,用朴素平实的过程填补一下内心世界的空白。这个年代终究需要一种状态，人生也需要一种氛围与历练，可以当官理政，事业有成；可以吟诗作画，捉笔为生；也可以让心灵皈依夙愿或游历远方。

天高地阔，雨过风来，俯下身去亲近土地，仿佛这片沉默的荒原也注入了灵感。深爱这样的生活，坐在屋顶上痴痴地看着云朵，只要我喜欢，它就一直在我心头飘来飘去。十年旧梦，情深如许。踏歌而来，不能辜负曾经被妄言轻笑的执着信念。回首岁月无声，仰望苍天有情。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那么安静，花朵在暗夜里绽放，露珠在草叶上谛听，庄稼在泥土中生长，喜悦与疼痛不与人言鲜为人知。

我一路走去，留下深深足迹。

 

雨落在窗前，为我传译出春天的脚步。南风吹过，花香草气混和出春天的味道。一粒种子播进田里，沉寂且落寞。机器轰鸣，却把时令引向一阵哗然。

晨曦初现，天光透亮，我站在田野中间开始重新审视土地认识庄稼。一片高粱的生长，让人感到一季春天不再漫长。整地、播种、施肥、浇水，缄默、蛰伏、隐忍、等待，终于破土而出，才见到一株高粱亭亭玉立的模样。这个过程就象一个人跌跌撞撞的成长，要经历多少风沙埋没，多少屈从哭喊，多少欲望挣扎，才迎来命运的一线转机。童年不惧苦痛，没有悲伤，甚至来不及迷惘，只有奋不顾身的疯狂，一路挺拔向上。

高粱沉静，一颗忧柔的心与泥土相依相偎。用柔韧的身形，讲述庄稼的传奇。给土地带来一种信任，让荒漠焕发生机，令贫瘠无影逃遁。一垄青翠的语言，如律诗一般整齐光鲜，洗练的每一天时光，都是关于幸福生活的温润遐想。风月无边，往事浮现，生命在没有删节的章回里，迎向枝繁叶茂的盛夏。多年以后青涩不再，俯拾记忆点点滴滴，一株高粱的秉性还是我内心最初的坚守和等待。

在静悄的野外，一个人酣睡。枕月醒来，窗外寂然，夜色淹没了虫声鸟鸣。一片山林，恍如梦境。披衣坐起，不用开灯，满天的星光就是最好的灯盏。更深露重，夜里疾行，把脚步放轻，仿佛在一座荒岛上游弋，忘了红尘纷扰，哪管人生是伟绩还是废墟？和着风的絮语，水流的清响，情不自禁地放声歌唱。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一个农人的喜悦安然，可以餐花饮露，心性朴素，眼中储满光华。粗糙的手掌呵护着简单的生活，每天都洋溢着笑声，因为劳动可以放下忧愁，创造快乐。

连天的绿意，是高粱无声的问讯。沉硕的穗头，举起粒粒乡思。一颗心红着不醒，一张脸笑着不语。如祥云朵朵在荒原上绽放，那一刻，美惊艳了秋光。时儿鸟儿飞来，啄食一番，衔走灵魂的另一层沉重。扑落的籽粒，款款落入一首农谚，随着清风世代相传。

秋霜落时，众生肃穆。连一字雁鸣都流露出满腔愁怨，人们仓促驰行，附着秋的凉意思考。高粱应时而变漾出深红，茂密的叶子呈现得斑驳稀疏。秋风起时，每一穗高粱都幻化成一团火，溶进光的背影里，一穗一穗聚拢、跳动、升华，最后汇成一片火焰的海，熔炼岁月所有的激情、率真和热烈，穿透我们稔熟的命运、感知和事物，直达爱的核心。即便是最后的枯萎，也是一座燃烧的城池被时光攻破。轰然崩塌的瞬间，依旧不改坚贞的容颜。收获的日子，向扑倒在地的高粱，深鞠一躬。每一穗放在手上，都能掂出一份沉实难舍的份量。偶有遗失的籽粒落向泥土深处，它所呈现的结果也不是虚空，因为还可以成为鸽子的美食，田鼠的冬粮，把我们的仁爱延伸至微，让劳动的成果惠及众生。

 

高粱，我们习惯用它来说故乡。穿过无数宁静的村庄，穿过无边碧绿的庄稼，穿过那些温暖的黄昏，看天边的落日染醉了家园。父亲荷锄而归，远远地从田野尽头走来，母亲刚好煮熟一锅红红的高粱米饭，我伏在桌子上生涩地拼写着关于乡村的一个个片断。加了豇豆的高粱米饭，是东北人的一道盛宴。粗瓷碗里盛放的光景，混着记忆的香，透着亲情的暖。我们在餐桌上聆听父亲的回忆和他关于土地的预言，聆听母亲的叮嘱和她对明天的期待与憧憬，以及弟弟妹妹间发生的小小争执，甚至一双新鞋所带来的烦恼。那段拥挤的时光，我们象一簇高粱拼命地发芽拔节吐穗扬花，一夜之间长大，父母的肩头却落满了霜华。

高粱，引领我们以另一种方式怀念过去。无论昨天的日子是苦是甜，都叫人铭心难忘。走过一段路，从来的地方开始，到去的地方结束。我们在日月星辰的起落轮回里一天天成熟，甚至不愿想到老去。很多时候以一种逃避的心态，蛰居在城市的一个角落，寻找事业做为寄托，却从不敢问津自己的最后归宿。笨拙可爱又可笑的样子，有种寄人篱下的卑微，自甘认命的堕落，或是随遇而安的苟且。始终感觉城市是一个人的独唱，乡村才是所有人的一部和声。再见高粱时，总有一个温暖的停顿，一次专注的凝眸，一种诗意的迷恋与牵绊。在父母的条条皱纹间读取日月沧桑的写真，在故土的青纱帐里找寻青春感悟生命，在自然缤纷的畅想中吟出岁月的低语。

高粱临风摇曳，不能遗忘它厚重的馈赠。朴实殷切，象父母的爱卑微却高贵。粗砺的外表，散发出恒久的温情，追寻本源是一颗柔软的心。掬一捧高粱在手，象捧住乡村的日月，光明灿烂。颗颗饱满，粒粒成实，把一往深情孕泪成珠。一粒高粱的轨迹，留下一路酒香，在深深的巷口飘荡。白雪纷飞的季节，开启一坛陈酿，浅尝况味年光。抿一口神思飞扬，饮一杯知音难觅，喝一壶荡气回肠。古老的传承就是这样烟火熏香，醇厚绵长。远事深似谷，下笔已千年。一草一木，一箪一食，生活的清雅之尚，就藏于这些事物的平淡之间。一呼一吸，一爱一痛，随着光阴流转但痴迷不变。由春而夏又及秋冬的无声岁月里，高粱之美，宛如一支老歌在反复播放。一曲喧哗，停下来却是冗长的宁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谁没有深爱过？一碗酒溶化了男人的心，潮红了女人的脸。小院西风，谁家落日？谁不曾沉醉过？一场醉点燃男儿万丈豪情，照亮女儿十分妩媚。美酒潋滟高粱的魂魄，掺和着雾气弥漫，氤氲了心事万千。念及时光之外，你我的相遇，也不过是一次邂逅，一阕离歌。纵有滔滔余情，仍免不了一声幽叹。

时间的渡口，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一株高粱清秀的模样，绽放出旧时的芳华。夕阳西下，苍烟如醉。遥想人生，所有的美都寄情在山水之间荒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