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田园【第八章】

个人日记




 


    一夜有风。
    夜风沙沙摇动着院外那些钻天杨,不知道又摇落多少枯黄叶片。天亮,风倒歇了。
    今天太阳格外又红又大,又红又大的太阳变黄变白时候,就高悬在天空,像精剪极细致的金纸挂在穆庄村头。刚才田野暗淡,土地露着黑色酮体,现在一律洒上黄亮黄亮光泽,世界在这一刻都是透明的亮色。
    这个节气,村里人一般是不早起的。天露亮,偶见有人匆匆在屋前屋后走动,那也不是勤快人,多半半夜被尿憋醒又实在憋不下去的人。这时人们踏心了,热被窝里学问深广。鸡啊鸭啊猪啊狗啊倒显得勤快起来,真正从黎明开始就开始了一天的繁忙,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更有公鸡拍着花哨翅膀,飞到高一点地方,自豪的嘀叫几声,然后跳下来,缠住母鸡意欲调戏一番。
    吃饭时候,古肃让书生捎过话来,说一会到他家 ,腊月和尕四也去。
    李千钧有些抖,这时日不是很冷,早晨瓦上还没有积上白霜 ,可他浑身就哆嗦出一股荒凉声音。
    李千钧知道,一个时刻马上就要摆到他面前。
    李千钧还是来了,他来的时候 ,只有腊月一人在,他靠在炕头被卷上,眨巴眨巴眼似乎有阴谋似的冲李千钧笑一下,接下去吸烟,古肃和他打过招呼,就一直在屋里踱步,也像屋里温度冷似的,而迎门柜上的那一盘蒜苗滋滋旺长。
    李千钧想:这个腊月是出生在冬天吧?
    李千钧想:这个古肃走动的动静,嚓嚓嚓像磨着哀声。
    李千钧想:人若有个框子多好,把同一路人框在里面,没有肩高肩低,见谁行什么样的礼节说什么样的话,就不像这种场面了,让人十分别扭和仓促,还有一种难言的压抑。
    古肃一直走动。腊月一直吸烟。李千钧一直想。
    ——这场面终于被尕四缓和了。尕四一露面,腊月就扔在他脚下一句话。
    腊月说:操,挨了。腊月故意把“来了”说成“挨了”。
    尕四说:玩去.
    腊月说:玩去不管饭。
    腊月以胜利者的身份看尕四一样。
    尕四也同样看腊月一样,不再言语,进门时脸上的光彩不见了,脸上一暗,微微泛着青白。
    李千钧看尕四一眼。
    李千钧一想就明白。
    李千钧好怕。
    李千钧怕得有理。
    枪打出头鸟。尕三骑牛上任后,第一炮就是响应国家政策 计划生育。矛头先指向腊月。腊月有两个女儿,按政策挨完罚还要夫妻之间一个做绝育手术是肯定的,而腊月矛头指向尕三的哥哥和弟弟,尕三明白,村人看着腊月,也明白村人看着他尕三,腊月像一阵风,呼啦啦刮着一片,腊月倒不了,他尕三就倒下了。尕三就是尕三,男人的正直忽然在他身上体现,一举一动,一笑一怒,都让人回忆起以前的灿烂。他透出男人得志的傲慢和狂妄,以及别人的不可理喻,先是把大哥和五弟给计划了,为这和兄弟闹了不小矛盾,几乎年礼都断了,轮到腊月,腊月低头,脑袋大有被他随便弹的样子,态度极其诚恳。
    尕三说:做结扎去吧,早晚挡不住。
    腊月说:做,执行国家政策是大事。
    尕三说:明天去吧,我派马车拉你去。
    腊月说:可别,不能麻烦你,我问问老婆,看看是做我还是做她。
    腊月老婆说:做吧。
    腊月说:你个败家娘们儿,女人在干部面前就该一哭二闹三上调,你看看你,相当模范啊?我可是千顷地一棵苗,做了,这块地指定荒废一辈子了 。
    腊月老婆说:总这样提心吊胆的,害得走路,吃饭,做事,睡觉都不踏实 ,累啊,累。
    腊月说:咱现在是拖,拖住赚了,拖不住算了。
    那夜,天上挂着一刀明月,阴暗处有垂死的秋虫夜歌。腊月竟撇下家和老婆两人夜奔,这举动真是气急乡村两级领导,不知谁的主意,大白天轰隆隆开来一辆卡车,跳下十几人,直杵杵奔向腊月家门,不管不顾把屋里带腿的不带腿的只要能搬动的抬上卡车,孩子嗷嗷哭叫,老人看着心里装不下,赶紧让人捎话给腊月,腊月知道逃避计划生育是违法,还是做了,从此腊月常念叨:一个姑爷半个儿,两个姑爷儿一个,一个儿子是绝户。可这事没多久,尕三死了,徐胡子也死了,他又后悔,说如果再拖几个月,拖到他们死就能要儿子了,报应啊报应,这个缺德带冒烟的怎么不早死。腊月说这些话没过心,墙都透风,这话传到尕家哥们耳朵里,还有人追在屁股后面瞎搅浪,弄得大眼瞪小眼拔剑动弩的。
    腊月对村民说:别瞎嘞嘞,那阵要是听我的抱成团,一起对抗拖一段时间,会是这个结果吗?
    腊月对尕四说:你别咋呼别牛逼,我说的是尕三,你是尕四,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你永远走不到尕三的那个位置。
    腊月对村民对尕四说:风凉话谁也会说,谁也别蹬着鼻子上脸,一个个玩蛋去吧。
    这话伤人,尕四觉得腊月太他妈猖狂,把他当畜牲一样圈在棚里玩,于是不服了,接下去相互不容忍,隔三岔五就因一点不起眼的小事或明或暗的起冲突,那天,就在眼皮底下,干柴烈火终于爆燃。天气是无限的好,清晨清清爽爽,太阳笑眯眯爱煞人,原野里暖融融的。吃过饭的人肩上抗一把铁锹随便从哪个门口晃出来,没官了,日子也要过下去,村人自发组织要掘一道沟引水浇地,村里不少地都在那边,但要浇地还要经过一个场院。人们兴致很高嘻嘻哈哈的。当有人发现场院一个麦秸垛冒出黑烟,赶紧围过来扔土覆盖,火苗被压住,但浓烟雾气样弥漫,罩住的人像妖魔鬼怪失了人样。人们手动嘴动,猜测是谁引起火灾的可能性大,尕四嘴一咧,眉毛一挑,说看着腊月叼着烟从这儿路过嘴一喷,然后没事人似的。有人反驳,说这是你兄弟的麦秸垛,你就眼看着它烧成灰儿?你该当时抓住他才对。尕四跺跺脚似乎爆一句粗口,腊月勇猛冲上去。这次打得挺热闹,怕死的怕事的都躲得远远,脖子却伸的鹅长。腊月脱了背心,打起赤膊,他肩膀上肌肉一鼓一动,青蛙似地跳。倒是古肃插进来,正赶上腊月铁锹抡过来,挨着头皮擦过去,把那顶四季不落的帽子打掉,吓得一身白毛汗,浑身一哆嗦,机智的虚张声势,抱着脑袋在地上球滚。腊月看他打坏了人,尕四看自己叔叔因为自己干仗挨打,又一起扔掉铁锹去看个究竟,古肃趁势站起来怒骂,这事也算化了。事后,大家说法很有意思,认为腊月要儿子是应该的,但为了要儿子不执行国策还和人家干仗是不应该的。而对尕三呢,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尕三认真工作执行国法是应该的,而让穆庄这么多兄弟爷们连个打幡的也没留下是不应该的……。这次他俩动手应该是平手,于是,又愿古肃,说这次无论谁被打坏也算分出个高低上下。尕四说以后有得是仗打,就是没了尕三,还有兄弟四个,腊月说尕三把尕一尕五都得罪透了,不会帮你。尕四说还有尕二呢,腊月说你想多咱打我接着,反正我没儿子,又不给儿子攒钱,他就猛吃猛喝昏睡。
    人说:腊月不过了,看吃的膘肥肉厚的。
    腊月说:肥好,真有干仗那一天,砍个口子有得是血流,削块肉去还比别人重,但不能死,以后穆庄人在我这里就是一关,他哥几个头一胎是小子的赚了,要是丫头呢,嘿嘿,我也让他和我一样老骡子一辈了。
    他们有段时间不说话,后来农村风行了打麻将,又开始往一起凑,李千钧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使得自己都冷汗淋漓,他们要是把今天的事一搭链,动起手来,谁输谁赢呢?
    什么事也没发生。
    腊月默一下,爽爽朗朗说话,腊月说:兄弟,来根烟?
    尕四没说话,认真地掏了递过去。
    腊月说:烟酒洋火不分家,火呢?
    尕四说:你是几等抽烟的,我知道你有没有?
    腊月说:有火不打起来了。
    尕四说:别总开口打啊打的,就像谁怕了谁?
    腊月说:谁想干仗爬着走.
    尕四说:往后别这样说话。
    腊月说:咱哥俩一起长大,谁也知道谁,甭看咱俩有过节,我一直认为你是好人,真的,关于一些事没干部时要好说,有了干部反而没那么容易了。
    尕四说:有我叔和千钧哥在,他们总会出头说话的.,好与坏这是村里的事,村里的事就是干部的事。
    李千钧说:别说些气人怨人恨人的话。
    尕四说:让人气让人怨让人恨,你听听这是人话吗大哥?
    腊月说:细想想,这两口子不能光图痛快不计后果,孩子多生一个多一个的负担。
    李千钧说:其实腊月说得对,比如,一个村就10亩田地,一个人耕用和100个人耕用差距是多大,要想富裕就得多动脑子。
    尕四说:你想的?
    李千钧说:也许别人都在想。
    古肃一直无语,伸向两侧的耳朵把他三个的话装得满满的,这时忽然停住,眉头紧锁,两眼有缘由的生出两股寒气,看一眼腊月,看一眼尕四,看一眼李千钧,让李千钧在这个秋季瑟缩缩地抖了,他感觉嘴里唾沫一下子冻成冰溜,舌头变僵变脆,竟是不能动弹。腊月接着李千钧的话头。
    别人早就想。
    你说了不算。
    在我这儿就是行不通。
    因为你养不出来了?
    就是因为养不出来了,咱干脆不合法的谁也别养了。
    你真牛,比乡长还牛。
    我是乡长他爸。
    到此,三人都不语。腊月脸色静和,像墙面上粘贴的那副画像,仿佛刚才屋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古肃严肃起来,一只胖手隔着夹袄摸索什么,像哪个部位也都有虱子在爬,又每个人重复看一眼,按了按那顶夹帽,从迎门柜上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鼻子下闻闻,晃动一下胖脑袋叼在嘴上,右手掏出火柴,左手配合,手指一灵活,一束火苗迫不及待窜起,亮光处便有白烟袅袅,跟着他的两腮一鼓一瘪,舌尖很时代的挑出一个又一个眼圈,变换着不同的角度飘逸,然后又嘴唇一嘬,一块烂肉似的中间被虫蛀一个洞,一条又一条的烟棍在洞里被古肃逼出来,利刃一样刺向烟圈,眼见一个个眼圈被一条条烟棍刺的零零散散,直到烟吸完了,他扔掉烟屁股,站过去,一脚踏上狠狠辗,一个烟头就这样在他脚下粉身碎骨,古肃撤回脚,却平静地口气说话。
    古肃说:哪个当官的也不是十足傻子,他能当上官,证明有他独到的地方,就像刚才尕四说的,你们的事就是村里的事,村里的事就是我和李千钧的事,你俩都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你俩还有别的事吗?
    腊月说:你叫我来的,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叫我来?
    古肃说:公粮你缴不缴?
    腊月痛快的说:缴啊,那时皇粮,为什么不缴?
    古肃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腊月出门的时候说:不过,地树退得的事也要解决,计划生育的事也要解决,不然,我凭什么缴。
    古肃说:这些和你有关系吗?
    腊月说:没有啊,但也是村里的事啊,村里的事就是你两个人的事。
    腊月走,脚底下大头鞋很重很重,落地声音很闷很闷,像榔头砸在面包里一样,一下一下就听不到了。腊月走后,尕四神采略见飞扬,眉毛扇动几下,冲李千钧说:甭听他瞎咋呼,村人们都看着你和我叔了。
    李千钧说:我什么也没想。
    尕四说:可你刚才亲口说了什么?
    李千钧说:我连当这个破官都不愿意。
    尕四说:可你当上了。
    李千钧说:别人硬叫我干的,又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
    尕四说:可你已经干上了。
    古肃说:别废话,不是和你说过吗?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要想服人或者让人服就好事多磨,慢慢理论,行了,你也可以走了。
    古肃声调忽然大了,大得惊心动魄。
    尕四说:我走我走,我就不该来。
    古肃摇晃着身子目送尕四走远,撤回目光,脸上皱纹一扭一扭,清水鼻子还流,变成一张不常见的脸,等他又抽完一根烟,又一个模样,像从地下蹲久了,猛地站起来头晕一样,漠然看着李千钧,似乎把他重新认识一番。
    李千钧说:叔,你看我什么也不懂,我想求你办件事,当着别人我还真不好意思开口。
    古肃说:我办的事你也能办。
    李千钧说:叔,你是笑话我啊,你喝的酒比我喝的水多。
    古肃很难找出以往的喜悦,厌厌地说:嘛事?
    李千钧说:李千名想要个儿子。
    古肃听他这句话,身子由微侧微俯一下子坐直,李千钧不由地缩一下脖子说:叔,你觉得不能办咱就不办,我再想别的办法,反得尽心尽力给千名办了。出乎意料的是,古肃一脸伤情,一脸愁绪不见了,嘴角神秘地涌来一股笑意,胖脸上稍微塌下去的地方形成很难察觉阴影,反而让他增添了几分慈祥,这样,叫李千钧的胆子不知不觉地大起来。
    李千钧说:这点事,叔一定能办。
    古肃说:能办。
    李千钧说:千名两口子说,事办成后蒸桌面大的馍敬你。
    古肃说:不用蒸馍,做官就是给村里人办事,我听说有人在搅扯计划生育的事?
    李千钧说:搅去呗,现在就是这形势,咱树根不动,他们是树梢白摇晃。
    古肃说:我听说你口气也够重,刚才又听到你说的那些话?
    李千钧说:叔,你还真相信啊,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本事,我就不求你去办了。
    古肃说:这官?
    李千钧说:当着看呗。
    古肃说:什么事也要三思而后行。
    李千钧说:你看千名准生证的事?
    古肃说:这叫定了,我给在派出所当所长的妹夫通个话,没问题。
    古肃两眼连眨眼,看着李千钧,如同一个顶头上司看一个犯了错误的下属。
    古肃说:这次村里的事我主见了,你听我的,什么公粮树地计划生育瞎搅合,纯粹妈扯淡。
    李千钧说:我明白了,当穆庄村官就得有10级台风刮不动的劲。
    古肃哈哈一笑,那份慈祥又溢出来。
    李千钧想:我就听你的吗?
    李千钧想:你这官和我一样,现在还很难说清是怎么当上的?
    李千钧想:我服你,看村里所有的人是不是服你?
    李千钧想:就你这德行,我看瞎子磨刀——也快了。
    李千钧想:千名啊千名,你让我走哪条路啊?
    李千钧想:千名啊千名,你知不知道再给我戴枷板?
    李千钧很高兴。
    古肃也很高兴。
    最终事情就这样定了。
    李千钧一来开古肃家,就大步大步走进阳光里去了。
    李千钧快走没影时候,他眼一瞥,看到一个人影,这人走路脚步很轻,扎结纸人一样在阳光下漂着,一浮一浮就走进古肃的门口,进门口时还四下张望一下。
    这个人是朱窝大。
    李千钧心里不再轻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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