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诗品
国学
《二十四诗品》 ---唐 司空图
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绝对不是教我们如何作诗,如何对句,而是陶冶诗人的胸次,先求得诗人人格上的提升,再精炼于诗。在心浮气燥之时,朗声诵读诗品,必会安神净虑,豁然开悟,直抵那深沉浓挚的“真”。诗品中体现的了非常突出的老庄精神品格,几乎每一品都展示了老庄虚静恬淡、超尘拨俗的思想情操和人生理想。随处拈来如,“真与不夺,强得易贫。”“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无不渗透着淡泊旷远,空灵澄澈的灵心妙性。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讲究首尾呼应他以“雄浑”居首而以“流动”为结束,未必不代表着某种含意。雄浑者以“反虚入浑”为本义,流动者以“返返冥无”为本义,从虚无入实情,察无形而得明象,都无不是在如雾似烟般四周涌现一种灵境的表现。清人的一段画论曰:“笔致缥缈,全在烟云,乃联贯树石,合在一处者,画之精神在焉。山水树石,实笔也,云烟,虚笔也。以虚运实,实者亦虚,通幅皆有灵气。”正是在这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化境间,诗人的情与象融合无间,缘心感物,应会神通,心与物冥,天人合一,指象一种呈现于物而见于心的澄怀致远的境象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美学意义,正是指意境的表现,意境是没有办法用语言描绘出来的,是超越事物实体之外的无言之美,以期把握宇宙万物与我们个体生命之间的共鸣。这种共鸣是虚无的、无物的,虽然它并不离物而存在。但它本质上是虚、是空、是无,于是我们只能在空无处见真美。正如诗品所云:“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1. 雄浑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
“雄浑”是二十四品中最重要的一品,如何正确理解“雄浑”,对认识《诗品》的文艺美学思想具有指导意义。首先要懂得“雄浑”和“雄健”是很不同的,而其背后是因为有不同的思想基础。前者是以老庄思想为基础的,而后者则是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严羽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说:“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见吾叔脚根未点地处也。”“雄浑”和“雄健”虽只一字之差,但在美学思想上则相去甚远。此处之“雄浑”是建立在老庄“自然之道”基础上的一种美,如用儒家的美学观来解释,比如说用孟子的“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或者“至大至刚”、“配义与道”的“浩然之气”来解释,就和原意相背离了。首二句是讲的道家和玄学的体用、本末观。“大用外腓”是由于“真体内充”,如无名氏所说:“言浩大之用改变于外,由真实之体充满于内也。”腓,原是指小腿肚,善于屈伸变化,此指宇宙本体所呈现的变化无穷之姿态。所谓“真体”者,即是得道之体,合乎自然之道之体。《庄子?渔父》篇中说:“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於俗。”道家之真是和儒家之礼相对的。《天道》篇云:“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刻意》篇又云:“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秋水》篇云:“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大用”之说亦见庄子,《人间世》篇记载那棵可以为数千头牛遮荫的大栎树托梦给对它不屑一顾的木匠说:“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所谓“大用”即“无用之用”也。“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同上)首二句讲的就是“雄浑”美的哲学思想基础。次二句“返虚人浑,积健为雄”,是在上两句的基础上对“雄浑”的具体解释。“浑”是指自然之道的状态,《老子》中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虚”,是自然之道的特征,《庄子?人间世》云:“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天道》篇又云:“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虚,故能包含万物,高于万物,因此只有达到“虚”,方能进入“浑”的境界。下句“积健为雄”的“健”和严羽批评吴景仙的“雄健”之“健”不同。“健”有天然之“健”和人为之“健”,儒家所讲的是人为之“健”,道家讲的是天然之“健”。此处之“健”是《易经》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唐代孔颖达《正义》云:“天行健者,谓天体之行,昼夜不息,周而复始。”此句之意谓像宇宙本体那样不停地运动,周而复始,日积月累,因内在自然之健,而有一股雄浑之气。
此品中四句是进一步发挥前四句的思想,所谓“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者,指雄浑之体得自然之道,故包容万物,笼罩一切,有如大鹏之逍遥,横贯太空,莫与抗衡。恰如庄子在《逍遥游》中所说:“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大鹏之所以能“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正因为它是以整个宇宙作为自己运行的广阔空间,故气魄宏大,无与伦比。宇宙本体原为浑然一体,运行不息的一团元气,因为它有充沛的自然积累,所以才会体现出雄浑之体貌。故如“荒荒油云,浑沦一气;寥寥长风,鼓历无边”(《浅解》),雄极浑极,而不落痕迹。这里的“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自由自在,飘忽不定,浑然而生,浑然而灭,气势磅礴,绝无形迹,它们都是自然界中天生化成而毫无人为作用的现象,也正是自然之道的体现。这里所运用的是一种意象批评的方法之运用,也是《二十四诗品》的基本批评方法。
后四句则是对雄浑诗境创作特点的概括。“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就是“返虚入浑”,上句为虚,下句为浑,此云“雄浑”境界的获得,必须超乎言象之外,而能得其环中之妙。“环中”之说源于《庄子》,《齐物论》云:“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蒋锡昌《庄子哲学?齐物论校释》云:“‘环’者乃门上下两横槛之洞;所以承受枢之旋转者也。枢一得环中,便可旋转自如,而应无穷。此谓今如以无对待之道为枢,使入天下之环,以对一切是非,则其应亦元穷也。”又《则阳》篇云:“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郭象注云:“居空以随物,物自成。”也就是说,一切任乎自然则能无为而无不为。说明此种雄浑境界之获得必须随顺自然,而决不可强力为之,故云:“持之匪强,来之无穷。”这实际也就是《含蓄》一品中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孙联奎《诗品臆说》云:“‘不著一字’即‘超以象外’,‘尽得风流’即‘得其环中’。”
“雄浑”之所以放在二十四品之首,应该说不是偶然的,它讲的是一种同乎自然本体的最高的美,也就是诗歌创作的最理想境界。它所体现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创作思想是贯穿于整个二十四品的。“雄浑”之美的诗境具备以下几个特征:第一,它是一种整体的美,而不是局部的美,如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雄浑的诗境有如一团自在运行的元气,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正象严羽所说:“气象混沌,不可句摘。”这就是司空图所说的:“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例如王昌龄的《从军行》:“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主擒吐谷浑。”边塞的苍茫风光和军土的英雄气概跃然纸上。又如王维的《终南山》:“天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人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山峰雄伟,直上云霄,绵延起伏,阴晴各殊,涧水曲折,潺潺流过。行人隔水询问樵夫,更将山势的宏大壮阔,衬托得淋漓尽致。第二,它是一种自然之美,而绝无人工痕迹,庄子认为“天乐”的特点,便是“应之自然”,“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庖丁解牛之所以能达到神化境界,也正是因为它能“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全为宇宙间天然景象,岂有丝毫人为造作之意?必须“持之匪强”,方能“来之无穷”。《庄子?应帝王》篇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於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天籁、地籁、人籁之区别就在天然还是人为,天籁不仅不依赖人力,也不依赖任何其他的外力,所以是最高的美的境界。第三,它是一种含蓄的美,超乎一切言象之外。自然之道本体所具有的“大用外腓,真体内充”的特点,决定了雄浑诗境这种含蓄的性质。在浑然一体的诗境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意味,犹如昼夜运行、变幻莫测的混沌元气,日新月异,生生不息。它开拓了使读者充分发挥自己想像力的空间,启发了读者各不相同的审美创造能力。所谓“返虚入浑”,即是以无统有,以虚驭实,故而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无论是“蓝田玉烟”还是“羚羊挂角”,都会使人感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予人以“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的“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这后两种美在前面所举的王昌龄和王维的诗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来。第四,“雄浑”是一种传神的美,而不是形似的美。因为它浑然一体,而不落痕迹,诚如严羽所说“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具有“不知所以神而自神”的特征。第五,“雄浑”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流动的动态的美,而不是静止的、僵死的、缺少生气的静态的美。“雄浑”之美具有空间性、立体感,而不是平面的。它和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中所强调的所谓“飞动”之美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2. 冲淡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冲淡”是二十四诗品中和“雄浑”可以相并列的另一类重要诗境。他和“雄浑”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补充的。他和“雄浑”虽有不同的风格特征,但是在哲学思想基础和诗境美学特色的基本方面,则是和“雄浑”一致的。所以“雄浑”中有“冲淡”,“冲淡”中也有“雄浑”。首二句“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就是所谓“真人”、“畸人”的思想精神境界。“素处以默”是要保持一种虚静的精神状态。什么是“素”呢?《庄子?马蹄》云:“同乎无欲,是谓素朴。”《刻意》篇云:“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素处”即是指“真人”平素居处时无知无欲的淡泊心态。“默”即是静默无为,虚而待物。《庄子?在宥》篇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妙机其微”是说由虚静则可自然而然地洞察宇宙间的一切微妙的变化。机,天机,即自然。微,幽微,微妙。《庄子?秋水》篇云:“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又《至乐》篇云:“万物皆出於机,皆入於机。”三四句是一种比喻,太和,郭解云:“阴阳会合冲和之气也。”《庄子?天运》篇云:“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按:此段当为郭象注文,是对“天乐”的解释。“饮之太和”,指饱含天地之元气,而与自然万物同化之谓也。鹤本仙鸟,独与之俱飞,亦谓与自然相合、和造化默契也。孙联奎《诗品臆说》云:“饮之太和,冲也;独鹤与飞,淡也。”其实不必分得那么死。“冲”就是“浑”,其实质都是“虚”。“返虚入浑”,“浑”是虚的体现;“饮之太和”,即是元气充满内心,进入到“道”的境界,“惟道集虚”。
中四句再作比喻,描绘出一个冲淡的境界。惠风,郭注:“惠风者春风也。其为风,冲和澹荡,似即似离,在可觉与不可觉之间,故云荏苒在衣。”春风吹拂衣襟,轻轻飘荡。它吹过幽静的竹林,发出动听的乐音。幽人亲身经历这种境界,不觉神思恍惚,心灵颤动,自然而生载与俱归之意。此真冲淡之美境也!
后四句言此种冲淡之诗境,实乃自然相契而得,决非人力之所能致。诗人偶然遇之,心目相应,“直致所得,以格自奇”,有如钟嵘所说:“‘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均属“知非诗诗,未为奇奇”之作,若欲以人力而强求之,则无所寻窥,亦决不可得。此所谓“遇之匪深,即之愈稀”也。明人陆时雍在《诗境总论》中说:“每事过求,则当前妙境,忽而不领。古人谓眼前景致,口头语言,便是诗家体料。”“绝去形容,独标真素,此诗家最上一乘。”冲淡之境全在神会,而不落形迹,故“脱有形似”,则“握手已违”。 “冲淡”之境,当以陶渊明、王维诗作为最,诚如东坡所谓“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也。他又在《评韩柳诗》中说:“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苏辙《追和陶渊明诗引》中引苏轼说:“渊明诗作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司空图对王维诗的评价也是如此。“冲淡”之美和“雄浑”之美相比,虽在风格上有所不同,但是也同样具有整体之美、自然之美、含蓄之美、传神之美、动态之美,正如司空图所说:“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者?”两者在哲学思想基础上也是很一致的。但是,和“雄浑”之美相比,“冲淡”之美显然又有着不同的特色,大体说来,“雄浑”之美具有刚中有柔的特色,而“冲淡”之美则是柔中有刚。“雄浑”之作一般说往往气魄宏大,沈著痛快,而“冲淡”之作一般说往往冲和淡远,优游不迫。如王维的诗《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又如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然而,这两者又不是绝对的,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是可以“兼济”的,有的诗在冲和淡远之中也可以有沈著痛快,比如上面所举王维的《终南山》就是在冲淡之中含有雄浑美特色的作品。所以王渔洋在《芝廛集序》中说:“古澹闲远而中实沈著痛快,此非流俗所能知也。”“沈著痛快,非惟李、杜、昌黎有之,乃陶、斜、王、孟而下莫不有之。”这就是因为对具体的诗来说,往往不只是一种类型的风格,而是可以兼有其它美的,而从《二十四诗品》说,实际上每一品中都含有一些共同的基本的美学特色。
3. 纤秾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
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纤秾”一品几乎完全都是用意象批评的方法来写的。王渔洋《香祖笔记》中说:“‘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形容诗境亦妙,正与戴容州‘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八字同旨。”意象批评方法始于六朝,李充《翰林论》评潘岳的诗云:“如翔禽之有羽毛,衣被之有绡縠。”又《世说新语?文学》篇云:“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钟嵘在评颜延之时则引用汤惠休的话说:“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采镂金。”他在评谢灵运的“名章迥句”、“丽典新声”时说:“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评范云的诗说:“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又评丘迟的诗说:“点缀映媚,如落花依草。”这种意象批评的方法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也有过许多运用,例如《风骨》篇论“风骨”和辞采关系时说:“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於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章之鸣凤也。”《隐秀》篇论“自然”与“润色”之关系时说:“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秀句所以照文苑,盖以此也。”这些虽然不是论作家,但其批评方法是相同的。
此品杨振纲引《皋兰课业本》云:“此言纤秀秾华,仍有真骨,乃非俗艳。”这一点很重要,“纤秾”虽然色彩鲜艳,风光秀丽,但绝无浅俗鄙俚之态,而仍有“真体内充”之实。它虽然描写具体,刻画细腻,但毫无人工雕琢痕迹,而显出一派天机造化。它虽然清晰可见,明白如画,但并非一览无余,而使人感到韵味无穷。它和“雄浑”、“冲淡”之美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前四句不必如郭解所析,一句言纤,一句言秾,它是对幽谷春色的生动描写。在幽深山谷见春水泉涌,更有美人时隐时现,纤秾之内含纯洁之态,艳丽之中蕴高雅之趣。中四句是对前四句的补充,进一步写幽谷周边春色的方方面面:满树碧桃与美人之隐现互衬,更觉鲜艳夺目;和煦春风和流水之采采相映,愈显春意盎然。杨柳飘拂沿水边路曲而阴影连绵,流莺婉啭随山谷幽深而此起彼落。这一切是多么诱人,而又多么让人流连忘返啊!由此可见,“纤秾”比较突出地体现了“声”、“色”之美。进而引出最后四句,循此纤秾之境而乘之愈往,必能愈识其内含之真谛:于纤秀秾华之中存冲淡之韵味,于色彩缤纷之中寓雄浑之真体。故其“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自然溢于言表,纤秾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纤秾”的特色是在纤巧细微而华艳秀丽,但又高雅自然,含而不露。也许我们可以举杜牧的《江南春绝句》来说明这种特色:“千里鸳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桃红柳绿、楼台掩映之中,诗人又寄托了多么深沉、含蓄的感慨啊!
4.沉着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
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沉着”这一品也是很典型的意象批评之范例,写一个隐居山野的幽人之沈著心态,来说明具有此种风格的诗境美。首四句描写山野幽人居住的环境和行为举止,野屋而处绿林之中更加显其幽静,时间正在日落之后,愈觉空气清新,幽人脱巾独步漫行于旷野之中,唯闻婉转鸟声不时从林中传来,则其精神状态之从容沈著亦不待言。中四句写幽人内心思想状态,对远方朋友的深深怀念,“鸿雁不来,之子远行”,然而又仿佛觉得所思之人并不遥远,似乎就在眼前故足慰平生。这是从人的心理、感情上来写沈著的意念。后四句是写自然境象以表现沈著之特色,郭解云:“海风碧云,指动态的沈著;夜渚月明,指静态的沈著。海风而衬以碧云,阔大浩瀚,状壮美的沈著;夜渚而兼以月明,幽静明彻,状优美的沈著。”又说:“窃以为大河前横,当即言语道断之意。钝根语本谈不到沈著,但佳语说尽,一味痛快,也复不成为沈著。所以要在言语道断之际,而成为佳语,才是真沈著。”这是比较符合原意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本为佛家语,见《止观》五上。僧肇在《涅盘无名论》中说:“涅盘非有,亦复非无。言语路绝,心行处灭。”道断即是路绝,谓思维和语言已经无法达到,这说明沈著之美也具有超绝言象的含蓄美。而所谓“海风碧云”,也和“荒荒油云,寥寥长风”一样,有雄浑之美。而从幽人的精神境界也是冲和淡远,超脱尘世的。沈著的特点,晚清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说:“平昔求词于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餍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则沈著二字之诠释也。”故《皋兰课业本原解》云:“此言沈挚之中,仍是超脱,不是一味沾滞,故佳。盖必色相俱空,乃见真实不虚。若落于迹象,涉于言诠,则缠声缚律,不见玲珑透彻之悟,非所以为沈著也。”这是比较能说明沈著之特征的。根据清人的这些解释,可以举王维的《终难别业》一诗为例来做一些简略的分析:“中岁颇好道,晚家难山陲。兴来每独往,盛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说:“行所无事,一片化机。”此诗确如况周颐所说:“纯任自然,不假锤炼。”真能脱略言象,而做到色相俱空,又余味无穷。
5. 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
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高古”这一品的前四句,写与自然同化的“畸人”精神境界,来说明“高古”的特色。所谓“畸人”,《庄子?大宗师》云:“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侔于天”即同乎自然也,也即是所谓的“真人”,其《徐无鬼》篇云:“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又说:“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大宗师》篇又说:‘右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倏然而往,倏然而来。”乘真,即乘天地自然的真气而上升天界,故《说文》云:“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李白《古凤》云:“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畸人,就是道家心目中的理想的人物,是既无“机心”在胸、又无“机事”缠身的超尘拔俗之人,与世俗追逐名利之人有天壤之别。“泛彼浩劫,窅然空踪。”说的是畸人超度了人世之种种劫难,升入飘渺遥远的仙境,浩瀚的太空中早已不见其踪迹。远离世俗,脱略人间,即是高古的畸人之精神世界。中四句是描写畸人升天后,夜空一片寂寞、空旷、幽静、澄碧的状态,是以自然风景来显示高古的境界,月光是明朗的,长风是凉爽的,华山是幽深的,钟声是清脆的,这就是高古的“畸人”曾经所在的地方。“畸人”虽已升迁,而留下的这个环境仍充满了高古的气氛。上四句可以理解为诗人根据古代传说的一种想象,中四句是对诗人所处环境的感受,而后四句则是写诗人与“畸人”相同的心理状态。虚,空也;伫,立也。神素,指纯洁心灵世界。脱然,超越。畦封,疆界。这两句是说一种超脱于尘世、与自然同化的精神境界。独寄心于黄帝、唐尧的太古纯朴之世,倾身于玄妙之宗旨,而与世俗落落不相入。进一步写高古之心态。这种“高古”之作,可以李白的《山中问答》为例:“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没有一点人世尘埃的污染,悠闲超脱而清净高洁。
《诗品》所论“高古”,与刘勰之《体性》篇中所论“远奥”有接近之处,这就是在于它们都体现了道家的玄远之思,超脱世俗的精神境界。但它们之间又有很大的不同:刘勰指的是广义的文章之风格,虽也包括了诗歌在内,然而主要是指语言风格说的,而《诗品》则是说诗歌的意境风格,它更突现了高古的精神境界。唐代皎然在《诗式》中论诗的风格有十九字,每个字代表一种风格类型,其中也有“高”,他的解释是:“风韵朗畅。”这和《诗品》“高古”也有接近的一面,但没有《诗品》的“古”的特色。严羽《沧浪诗话》中论诗之品则有九,其中有“高”,有“古”,有“雄浑”,有“飘逸”。“飘逸”接近于《诗品》的“冲淡”,而“高”、“古”则与《诗品》之“高古”较为接近。杜甫在《解闷》十二首之八中曾写王维道:“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这是从儒家角度来看王维这样避世隐居的高人,儒家也尊重像长沮、桀溺、许由、巢父、伯夷、叔齐这样的高人,但是他们和道家心目中的高人、畸人还是有区别的。儒家的隐士只是不受名利的羁绊,不像道家的高人在整个心灵上超脱尘世。不过,在谢绝名利、超脱现实方面还是有一致之处的,所以庄子也很赞赏许由,多次说到尧让天下、许由不受的故事。
6.典雅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典雅”一品写的是隐居“佳士”的形象。前四句是写“佳士”的居室及其幽闲的生活情状:茅屋周围是修长的竹林,桌上放一壶春酒慢酌慢饮,自由自在地坐在茅屋内赏雨。中四句写茅屋处在一个十分幽静的环境之中:雨后初晴,天高气爽,幽鸟戏逐,欢歌和呜。此时“佳士”走出屋外,闲步赏景,置琴于绿荫之下,面对飞瀑抚琴吟诗,人境双清,雅致已极。后四句写“佳士”的精神状态和内心世界:所谓“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亦即是“冲淡”一品中“素处以默,妙机其微”的意思,说明“佳士”内心极其淡泊,既无“机心”亦无“机事”。“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岁华”,即指岁时、时光,在这里是指上文所描写的幽雅景色,把它描写到诗中,时时吟诵又是多么美妙啊!司空图这里所说的“典雅”,和儒家传统所说的“典雅”是很不同的。比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说的“典雅”,则是儒家所推崇的“典雅”,故云:“熔式经诰,方轨儒门。”是积极进取,寻求仕进,按儒家伦理道德规范,严格要求自己,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目标的人格风范。其和《诗品》中的道家隐居高土的典雅相去就甚远了。而《诗品》中的“典雅”,则颇象《世说新语》中那些“清谈名士”的风度、雅量,对人生看得极为淡泊,视世事若尘埃。雅和俗是相对的,但是儒家所说的雅俗和道家所说的雅俗,又是极不相同的。儒家的雅是以礼义为准则,建立在入世基础上的,所谓俗则是指不懂礼义、文化水准很低的人而言的。道家的雅是以任乎自然为准则,建立在出世基础上的,所谓俗是指世俗人间。所以,司空图的“典雅”可举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桃花源一般的田园生活,其实,那也是现实社会之中,但作者的精神却已超脱于现实,诚如陶渊明所说:虽“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7.洗炼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洗炼”一品看来是讲的一种艺术技巧,但实际上也是说的一种诗歌的境界。此言诗境务必达到一种自然纯净、返归本体的状态,而绝无世俗尘垢之掺合,故云:“如矿出金,如铅出银。”所谓“超心冶炼”,是说这不是人为雕琢之冶炼,而是以超脱世俗之心,于意想中“冶炼”之,则自然落尽一切杂质,而显其素洁之本体。对“绝爱淄磷”,研究者们有两种解释:一是把“绝”作“弃绝”解,谓在冶炼过程中必须对矿中所含淄磷之石弃之不爱,方可得纯净之金银。(祖保泉说)一是把“绝”解作“绝对”,“绝爱”是很爱的意思,云此句之意谓:“洗炼功到,则不美者可使之美,不新者可使之新,虽淄、磷亦觉可爱。”(见杨廷芝浅解)按:“淄磷”当源出《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意思是:坚固的东西磨也磨不薄,纯白的东西染也染不黑。此当以杨解为较妥,非言“淄磷”本身可爱,而自“超心冶炼”视之,则其中所含金银原质自然清晰呈现。若以人工冶炼,虽极尽工巧亦不可得最纯净之金银。故如“空潭泻春,古镜照神”,颇如老子所说的:“大巧若拙。”空潭是指清澈见底而无丝毫尘埃的潭水,故能把所有春光映现出来;古镜并不一定能照出人形貌上的纤细之处,但却最能从中看出真实神态,因为它在朦朦胧胧之中,要靠你的想像力去补充。“体素”即《庄子?刻意》篇说的:“能体纯素,谓之真人。”无知无欲,无所与杂,纯真素朴,是为储洁。故如得道仙人,脱略尘俗,而乘月光返回天庭。所谓“返真”,即是返归自然。《庄子?秋水》篇云:“北海若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又《大宗师》篇云:“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能达到这种境界,则瞻望星辰,载歌幽人,怡然自得矣。今日如流水般洁净,皆因纯静皎洁的明月是吾前身也。全篇都是以“真人”之心态来比喻“洗炼”之诗境。这种“洗炼”的诗歌,也许可以举王昌龄的诗《芙蓉楼送辛渐》为例:“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既是一片冰清玉洁的纯净心灵,又是脱尽铅华的朴素艺术形式。这种“洗炼”不是人工至极的精密凝练,而是归真返朴的纯净本色。此又道家之“洗炼”不同于儒家之“洗炼”也。
8.劲健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劲健”本是一种强劲有力、壮健宏伟的风格,但《诗品》中的“劲健”不同于一般经由人力奋斗而达到的“劲健”,而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而显出的“劲健”。故而首四句所描写的是类似于“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般的景象,“行神如空,行气如虹”,是“真人”、“畸人”从风而行的姿态气势,如《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列子御风而行”。“巫峡千寻,走运连风”,也是气势磅礴的自然景象,显示了“真气内充”、“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劲健特点。中四句则是强调这种“劲健”的力量来自于自然本体,“饮真茹强”就是“真体内充”、“饮之太和”,指内心充满了阴阳和合之元气、真气,“蓄素守中”就是“素处以默”,指没有任何杂念、欲求,能以虚静之心胸容纳太和之真气,方可为“劲健”奠定基础。“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其意与“雄浑”一品中的“返虚入浑,积健为雄”是差不多的。“存雄”源出《庄子?天下》篇,其云:“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是说惠施欲存天地之雄而无术,此“雄”即“天地之壮”也,而天地之壮则为自然之景观,而非人力之所能为也。此意亦源于老子《道德经》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谓深知其雄强,而安守于雌柔,此即以柔克刚之意。故知“存雄”实为保持自然之雄强也。故下四句说这种“劲健”是与天地相并立,而有若自然造化之神妙。故而若能“期之以实”,则必可“御之以终”。期者,求也;实者,充实于中,即“饮真茹强,蓄素守中”也。御者,驾驭、统率也。谓“劲健”之势非只一时,而可持之以恒,久而不变。“劲健”与“雄浑”较为接近,而一在突出“浑”,一在突出“健”。这种诗境可以李白的《扶风豪士歌》为例:“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吾心。”豪气俊爽乃出于其自然本性,绝非人为做作,其脱略人世功名利禄,而内心雄健磅礴壮气,犹如清水白石而无任何污染也。
9.绮丽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馀水畔,红杏在林。
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绮丽”本指绮靡华丽,例如李白《古风》之一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杜甫《偶题》亦云:“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一般多指六朝华艳绮靡、采丽竞繁之作,既颇多富贵气,而人为雕琢之痕迹亦较显露。如鲍照批评颜延之所说:“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然而,《诗品》中之“绮丽”则不同,诚如《皋解》所说:“此言富贵华美,出于天然,不是以堆金积玉为工。”亦如《浅解》所云:“文绮光丽,此本然之绮丽,非同外至之绮丽。”故首二句言“神存富贵,始轻黄金”,黄金代表着具有形迹的富贵绮丽,而精神上的富贵绮丽则自然也就看轻黄金了。人为雕琢的绮丽往往是一种外在的浓艳色彩,而内中其实是很空虚的,故云“浓尽必枯”;而外表看来淡泊自然,其内里深处则常常是丰富而绮丽的,故云“淡者屡深”。此亦即东坡所说:“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辙《追和陶渊明诗引》所引)中四句是对天然的绮丽景色之描写:清净的水边飘荡着淡淡的雾气,林中的红杏呈现出鲜艳的色彩,明亮的月光覆照在华丽的屋上,雕画的小桥深隐在碧绿的树荫之中。极其绮丽而又极为自然,绝无人工雕琢之痕迹。后四句则以处于此天然绮丽风光中的隐居高士之悠闲自在的富贵生活,来象征这种天然绮丽的诗境。尊,即樽,酒杯,金樽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诚;殚,尽,诚可以充分地、尽情地抒发自己的胸怀,是则绮丽之精神也就更清晰地显示在读者面前了。王昌龄《酉宫春怨》诗云:“西宫夜尽百花香,欲卷朱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月色隐昭阳。”并无浓墨艳彩,而绮丽风光,自然呈现在读者面前。
10.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
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自然”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最高的理想审美境界,它的哲学和美学基础是在老庄所提倡的任乎自然,反对人为。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说:“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因而此品首二句谓:“俯拾即是,不取之邻。”其意就是真正美的诗境是任其自然而得,不必着意去搜寻,所以下二句接着说:“俱道适往,着手成春。”“俱道”,《庄子?天运》:“道可载而与之俱也。”道,即指自然,若能与自然而俱化,则着手而成春,无须竭力去追求。中四句进一步发挥此意,如花之开,如岁之新,皆为自然而然之现象,非依人力而产生。“真与不夺”之“真”,即指自然之真,与,同予,此二句谓自然赋予者不会丧失,欲凭人力而强得者反而会失去。后四句言“幽人”居于空山,不以人欲而违天机,雨后闲步,偶见苹草,随意采拾,亦非有意。“薄言情悟”二句中之“薄言”,为语助词,如《诗经?周南?芣苡》云“采采芣苡,薄言采之。”“情”,情性,本性,即指自然天性。“悠悠天钧”,乃指天道之自在运行,流转不息。《庄子?齐物论》云:“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天钧,别本作天均,成玄英疏云:“天均者,自然均平之理也。”意谓听任万物之自然平衡运行。这二句是说以自然之本性去领悟万物之自在变化。李白《峨眉山月歌》云:“峨眉山月半轮秋,隐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舟行于月夜江中,与山水浑然一体,如自然造化之涌现,而无一丝人工斧凿之痕迹。
11.含蓄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
如渌满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含蓄”也是中国古代意境的主要美学特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即是“文已尽而意有余”之意,亦即“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就是从哲学上的“言不尽意”论引申出来的。“语不涉己,若不堪忧”,即是对上两句的具体解释。中四句是说产生这种含蓄的根本原因是在诗境之自然本性,所谓“真宰”,亦出《庄子?齐物论》,即指万物运行的内在规律,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这种自在的规律使含蓄呈现出自然的态势,似乎永远有无穷无尽的深意蕴藏于其中。如酒之渗出,虽已积满容器,而仍然不停地渗出,永无尽时;如花之开放,遇秋寒之气,则放慢其开的速度,含而不露。后四句更以空中之尘、海中之沤比喻其无穷无尽,变化莫测。或深或浅,或聚或收,以一驭万,则得其环中。这一品强调含蓄必以自然为基点,方有“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妙。王昌龄《长信秋词》云:“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诗中未有一言及怨,而失宠宫女的深沉幽怨、无穷哀思,则尽在形象之中,言词之外矣。
12.豪放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
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豪放”和“劲健”一品一样,是出乎自然之气质,而非人为强力以致。首句“观化匪禁”,“化”或作“花”,“禁”,作宫禁解,郭谓此即“看竹何须问主人”之意,非是。当以孙联奎《臆说》所云“观,洞观也,洞若观火。化,造化也。禁,滞窒也。能洞悉造化,而略无滞窒也”为是,这样与下句可自然联结。“吞吐大荒”,据《山海经》云大荒之中有大荒山,是日月出入之处,有气壮山河,吞吐日月之势。豪放的风格具有气势狂放的特色,亦由内中元气充沛,得自然之道,内心进入得道之境,则外表自有狂放之态。故云“由道返气,处得以狂”。中四句是对“豪放”的意象之形象描写,“天凤”、“海山”均为自然界宏大之景观,其声、其色亦非人间之声色所可比拟,而之所以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的壮阔气象,乃来源于本体内之“真力弥满”,也就是“真体内充”,于是宇宙间的万千物象,也就可以任其驱使,气魄之大亦可想见。后四句则进一步描写“豪放”的气派,其所写“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更颇有屈原《离骚》中“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的神态。“豪放”之诗歌,当以李白之诗作最有代表性,不仅如《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等可为典范之作,郎如《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也很有代表性。
13.精神
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台。
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精神”就是说诗境的描写必须体现出对象旺盛的生命活力,事物的生生不息、日新月异的变化。首二句颇难解,其实是一种形容性的分析,说的是精神蕴藏于内而显于外,是永远无穷无尽的,故欲返之于内而求之则愈觉不尽,心与之相期则自然而来。三四两句是以清澈见底的流水和含苞欲放的花朵,比喻事物栩栩如生的生气和活力,现出其饱满的精神状态。中四句进一步以情景交融的境界来描写“精神”特色,“青春鹦鹉,杨柳楼台”,都是写最富有生命力的事物,而“碧山人来,清酒满杯”,则突现出隐居幽人兴致勃勃的生动神态。后四句则直接点出“精神”一品的要害是在“生气远出,不著死灰’”,而这种诗歌境界又是十分自然的,绝非矫揉造作得来,它是一种再造的“自然”,是不可能人为裁度的。此与谢赫《古画品录》中提出之“气韵生动”颇为相似,可以谢灵运之《登池上楼》中所写“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为代表。
14.缜密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
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镇密”一品,本是指诗歌意境的细致周密,然而,诚如《皋解》所说,它不是世人那种“动以词语凑泊为缜密”,也就是人为造作的填缀襞积,而是一种天然的缜密,故云:“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此所谓“真迹”,即自然之迹、传神之迹,而非人工之迹、形似之迹。看上去若不可知,难以言喻,而其微妙之理则可默悟。朦胧之意象欲出而未出,它并非人为之构想,而是自然造化了奇妙之形态。中四句言“缜密”之诗境有如“水流花开,清露未晞”,一物一景都写得非常细腻绵密。又如山林间幽远之“要路”,蜿蜒曲折,漫步前行,则为景甚多。后四句写虽“缜密”之诗境,其诗语绝无繁琐重迭之累,其思路毫不板滞蹇塞而极为流畅,故云“语不欲犯,思不欲痴”,如春色之覆原野一片碧绿,明月之照积雪一片洁白。这里亦可见作者虽言各种不同风格,然而力求把它们都熔入到其基本的审美理想之中。钟嵘《诗品》谓谢朓诗“微伤细密,颇在不伦”,颜延之诗“体裁绮密,情喻渊深”,此“细密”、“绮密”均不同于《二十四诗品》的“缜密”,少自然之态势,而病于人工之刻镂,如谢朓之《和徐都曹》:“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桃李成蹊径,桑榆阴道周。”丽则丽矣,而总少天然洒脱之美。合乎“缜密”之美者,似可以杜甫之《江畔独步寻花》为例:“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虽是精细缜密的描绘,绝无人工雕凿之态,而具有一片自然生机。
15.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
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疏野”一品本是隐居高士不拘泥于世俗礼法的性格特征,诚如《皋解》所云:“此乃真率之一种。任性自然,绝去雕饰,与‘香奁’、‘台阁’不同,然涤除肥腻,独露天机,此种自不可少。”前四句就是说“疏野”的特点在真率而无所羁绊,“唯性所宅,真取弗羁”,是说任性而随其所安,但取其天真自然而毫无世俗种种羁绊。“控物自富”之“控物”当为“拾物”,即随手而自由取物,则自可富足不尽。“与率为期”,谓唯求与真率相约为期,而绝无任何规矩约束。中四句是形象地描写疏野之人的生活和心态,“筑室松下,脱帽看诗”,其生活极为真率自然,无拘无束。“但知旦暮,不辨何时”,说明其心态完全是任性而为,无所顾忌。后四句进一步说明疏野之人与世无争,“倘然适意,岂必有为。”他所追求的是庄子的“天放”境界。“天放”见《庄子?马蹄》篇,其云:“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成玄英疏云:党,偏。“一而不党”,谓“浑然一体而不偏私”。命,名。天,自然。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中云:“放肆自乐于自然之中。《齐物论》之‘天行’、‘天钧’、‘天游’,与此‘天放’,皆是庄子做此名字以形容自然之乐。”此可以王维之《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绿树重阴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避世隐居,视碌碌世人如蝼蚁之辈,疏野狂放而不修边幅,而其环境之清净自然,更显其人之心境与造化为一矣。
16.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屟寻幽。
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清奇”一品颇有点接近“高古”,但“高古”纯为神态,而“清奇”则形神兼备。首四句写“清奇”之境:秀美的松林下有一条清澄的小溪,水边的小洲上满盖着白雪,溪对面停着一艘小渔船。中四句写“清奇”之人,“可人”,郭解为“可意之人,言其最惬人意之人”,实即前所说幽人、佳士。“如玉”,《世说新语?容止》云:“裴令公(楷)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指品质高洁、风度闲雅的高士。“步屟寻幽”,是说穿着木屐,不修边幅,悠闲散步,探寻幽趣,行行止止,停停看看,神态自若,心情淡泊,而天空碧蓝,无丝毫尘埃,真清奇之极也。后四句写清奇之人的精神境界,所谓“神出古异,澹不可收”,言其精神境界之高古奇异,显示出其心灵世界之极其淡泊,使人永远领略不尽。此“收”,当指收受领会之意。故如破晓时之月光,明朗惨淡;又如深秋时之空气,清新高爽。孟浩然的诗特别有这种清奇特色,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以阁笔,不复为继。”又其《夏日南亭怀辛大》诗云:“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柳宗元《江雪》亦有此特色:“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人烟灭绝,江寒雪白,实清奇高土之心灵世界也。
17.委曲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委曲”一品与“含蓄”接近,而又有所不同,此品重在含蓄而又曲尽,低回往复,曲折环绕,使人读后,味之不尽,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首四句言如登太行山之羊肠小道,绿翠围绕而幽深曲折;又如悠远而弯曲的流水,弥漫着恍惚迷离的雾气,散发出各种各样诱人的花香,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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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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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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