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奋GeGe

他，出生于民国，家道名门望族，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四书五经，熟记《朱子治家格言》，父亲既严厉又迂腐，既正统又卫道，既清高又孤傲。自他诞生那天起，家族一致认为他能继承家族兴旺的大统，给他起名一个旺字。这既是对前清覆灭自己未能科考的不甘，也是对当时世道动荡寄予他无限厚望的期盼。
自打他记事起，就像《朱子治家格言》那样，黎明即起，三更灯火，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一言一行，严父均要他按传统的礼教执行，不得逾越，否则即是不孝！在他的家教求学生涯中，从来只有背不完的诗词文赋，写不完的颜欧柳赵，几乎没有自己的娱乐爱好。
在他十几岁，青春懵懂的年纪，严父更是严防死守，生怕他逾越雷池半步，将他的生活控制的滴水不漏，对每一个接近他的女性，从丫鬟奶妈，到姐妹邻居，无不小心谨慎，防止蚁穴溃堤。在他父亲十几年的心血调教之下，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十八岁那年，他去杭州求学，尽管不能科考了，可总得求个“与时俱进”的功名啊，父亲千叮呤万嘱咐，不外乎是那一套正统的礼数。他不敢违背，不敢大意，诚惶诚恐，虔诚恭敬，溢于言表。离开家族，前往杭州。
自古杭州即是繁华之地，烟酒茶肆，烟花柳巷，鳞次节比，京杭运河，川流不息，让他这个小地方出来的人，有如进大观园的新鲜。在求学之初，中规中矩，食不言寝不语，不迟到不早退。见到女同学，话未说脸先红，眼观鼻鼻落心。座位旁边有女生，像猛兽在旁，她们的任何东西就像炭火一样让他退避三舍。曾有女生将他比作贾宝玉，说他玉手摇摇，春葱细指，点黛峨眉，顾盼生辉。一次，一个漂亮的女生说，我出个对子你能不能对上？他抬眼飞快的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点点头。那女生大胆的看着他，像猎人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摇头晃脑的说道：
月照纱窗，个个孔明诸格亮（诸葛亮）。
他羞红了脸，不假思索的答道：
风送幽香，郁郁畹华梅兰芳。
教室里，爆发出满堂喝彩声！上联的诸葛亮对应下联的梅兰芳，孔明是诸葛亮的字对应畹华是梅兰芳的字，真是工整绝对！那女生杏眼一跳，不服的说，那我再出几个，你敢不敢再接？——她的声音真好听，他悄悄地对自己说，他觉得自己的内心里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她就是你的颜如玉。他慢慢的挺直了身板，昂起头，无畏的迎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恭敬不如从命！
她笑道：“先是五位古代女子，请对以男子姓名。”见他微笑着点头，她脱口而出道：小青！
太白。他不假思索，应口而答。
莫愁！
无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东野！
众人不及思量，他已信口对出。众人无不叹服他的才思敏捷。正发愣间，她口风一转，又道：王瓜！
他不禁怔了，忙问：这是哪位女子？她笑道：五位女子已完，现说王瓜，对什么好？他低头寻思片刻，迟疑道：对是有的，只怕不恭了───用后羿可好？
众人拍手喝彩，在众人的笑声中，他看到她眼里蕴含的欣赏和喜悦，脸上染过一丝羞赧的红晕。那一刻，他从同学的嘴里知道了她的名字：杨念。
一切来的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从身旁害怕有女生，到渐渐的离不开她在旁，就像无形中上天用神奇的力量在改变着他。念念不忘必有姻缘？他不敢肯定会有圆满的结果，却坚定的让自己毫不犹豫的投入！
和她在一起求学的岁月，剪纸般的情景和意境，如清茶上袅娜的雾气令人心仪，让他感觉到每天都充满活力。阳光透过窗子，柔柔的撒在课桌上，他悄悄地横过眼，看到她长长的睫毛被镀上一层金黄，什么话都不用说，所有的一切就融入在那片明媚里，刹那间，感觉心中的花开满世界，憧憬着，牵着她的手，衣裙漫飞，走在归乡路上。她察觉到他暖暖的目光，悄悄地转过头来，羞红的脸对他浅浅一笑，彼此，明了……杭州多雨，雨后的西湖和四周的山峦更是清秀可爱，他们休息日寄情烟霞，或两人对弈，或闲坐品茗，或游山观佛，“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的雅致，让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作为局外人，你永远都弄不明白，那些相爱的人，传情达意的通道。你能看见他们的眼神，却看不见那眼神的余光，你听到他们口中的字字句句，却听不到那一字一句的言外之意。你永远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获知到对方的密码，使得彼此，都能在众目睽睽里，在光天化日下，将彼此一丝一缕的情意破译，要不，怎么说，爱情是一个奇迹呢。
毫不理会传统的礼教，毫不在乎惊世的目光，毫不介意家族的压力，毫不讳言自己的选择，他们就这样做出了抉择，在那个媒妁之言不可逾越、门当户对必不可少的年代里，他们俩面对的，是让他们透不过气来的重重壁垒，他的父亲更是暴跳如雷，拒不让他们进门，还一度停止了他的生活费用，那时候他们俩刚刚完成学业，工作还没有着落，来自家族的压力让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
生活的艰辛，他们的坚持，抗争的煎熬，家族的剑指，就像拉锯战一样持久……他相信他家族会接受她，她相信他的坚持会有未来，家族相信他的良心会回来。

在爱情面前，勇往直前的往往是女人，瞻前顾后的大概是男人。当父亲断了他的开销，他曾一度恐慌，是她用柔弱的臂膀安抚了他不安的心。她勇敢的挑起了两个人生活的重担，她白天去应聘做家教，拿着他的书画去街上零卖，夜里做刺绣，想尽一切办法开源，在生活开销上锱铢必较，想尽一切办法节流。尽管他诗词文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然而对于柴米油盐吃穿花费却一窍不通。文人骨子里都有与生俱来的清高，他也不例外。去应聘做国文老师，因为不会曲意逢迎，与督学关系不好，受不了督学的颐指气使，拂袖而去。去应聘做书画家教，孩子调皮打闹不肯好好学，他更是一筹莫展，世俗的男东家甚至不怀好意的叵测白皙文静的他会勾引女主人，忙不迭的结账轰然一声将他关在门外……
生活的现实将爱情折磨的奄奄一息，像一段蜿蜒前行的铁轨，渐渐没入荒烟蔓草，尽管只有目标和方向，却没有了可以倚靠的参照，无奈的看着这些蔓草慢慢的啮噬着希望和耐心！风花雪月的浪漫就像童话，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却不能当日子过，那些挥之不去的琐碎慢慢的吞噬了他的耐心，他变得暴躁疑心，学会了借酒浇愁，烂醉如泥的回到家，他们俩就有了第一次吵架，以至于后来司空见惯。可是每次醒来，他看到她操劳的容颜憔悴，愧疚的流着泪求着她原谅。
每天的郁郁不得志，每天的借酒浇愁，他慢慢的有了抑郁症，甚至出现自杀倾向，有一次居然拿刀割腕，她抑制住巨大的恐惧，死死的抱紧他，在他耳边不停的安慰他，等他慢慢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划破了，血流不止！她看着他像孩子一样懦弱无助，心底又涌起久违的爱意。冷战、争吵、埋怨、指责让她心碎甚至让她想绝尘而去！然而，当看到他挣扎在病痛折磨直至死亡边缘，又让她坚决的为他撑起全部的天空！爱情就是这样的奇怪啊！磕磕碰碰的时候它就像眼里的沙子，恩恩爱爱的时候它又像壳里的珍珠。
她为他照顾饮食起居，带他求医问药，拉他漫步西湖，陪他弹琴听戏……一个女孩子，既要为一日三餐殚精竭虑，又要为治疗恢复百折不挠，耗尽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积蓄，还有青春，还有精力。看到他一天天的好起来，往日的儒雅和敏捷又回到他的身上，她觉得自己用心血浇灌的花朵终于怒放了。她陪他去应聘中学国文老师，看到他妙语如珠侃侃而谈，看到他风趣幽默神采飞扬，一时间在老师和学生中粉丝无数。周末假日，不少人慕名而来，请他去演讲，上课。随着名声鹊起，求书画的络绎不绝，给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生活上的盛足，还有仰慕的尊敬。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她就是我的天空，我只是她怀里的小鸟，他这样对自己说。
家族和他们就这样几年的持久对抗，父亲在整日的愤懑中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即使再抗争，守孝之礼还是要履行的，他们回家为父亲送终，然而毫无悬念，家族一如既往的不同意她进门，在父亲的牌位上，都没有她的名字！更让人惊讶的是，家族为了断了他们的希望，在他父亲头七刚刚满，遵照父亲遗命强行给他安排了一桩婚事！他毫不犹豫的抗争，换来的是母亲以死相逼。他终于觉得自己的渺小！无助无奈的退缩回来。在婚礼上，他像木头一样任人摆布，耳边听着丝竹鼓乐，心里想的是那个给他生命天空的女子。洞房里，他没有揭开新娘子的盖头，发呆着在门边坐了一夜。
回到杭州，她看到苍老了的他，他看到憔悴了的她。多少年的抗争，多少年的坚持，多少年的希望，就这样被瓦解了！两人深情相拥，欲哭无泪。曾经淹没在蔓草中的铁轨，即使再看不见，但仍旧有目标可寻，如今，没有了蔓草，却也没有了铁轨，路之不存，步将何去？此生，注定注视眼前的爱人孤独一生！
她暗自收拾好一切，悄悄地离开了他。留下一封信，只有一句诗：经年惨淡苦相依，劳燕分飞命相随。他拿着她的信，歇斯底里的追出去，在漫天风沙里，伊人早已远去！她住在他的心里，她走了，心就空了，末日般山穷水尽的痛苦袭满全身。
之后的岁月里，她孑然一身，他行尸走肉，所有的生命就像定格在晴光潋滟的西子湖畔。
随着国 共两党争夺天下，文化界人士都是两方争取的对象，他听从了当时名流的建议，带着一家人去了台湾，而她，不愿背负妄图拆散人家幸福的恶名如影随形，拒不随行！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讯。
……
时光，好不经用，还没来得及逗留，它已经消散。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随着时局的松动，他们可以回乡探亲了，他迫不及待的回到青春年少的时光里。那是个台胞可以初访大陆的年代，但台湾到北京还没有直航，于是为了找到她，他在孙女的陪同下从台湾飞到香港，然后再从香港到杭州，走遍他们曾经一起游过的山山水水，问过每一个他们共同熟悉还健在的人，却无功而返。曾经她走后那种末日般山穷水尽的绝望又袭满全身……他老泪纵横。

返台后，他更加苍老了，深情的吻着她那泛黄的照片。某天，听见孙女在哼着一首歌，“……记忆它总是慢慢地累积，在我心中无法抹去，为了你的承诺，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都忍着不哭泣，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里，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霎时间戳中了他的泪点！老泪如滔滔江水！
佛经里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缘起缘灭，花开花谢，隔海相知，重逢无界。